鹰奴+特典 非天夜翔 作者:rourouwu
…”
方青余漫不经心接口道:“……虞国第一剑手,对了,有一事托你办。”说着将那封信交到娥娘手里。
方青余道:“烦请携此信至东海太阿山,到沧海阁去,自有人接待,请阁主将醉生梦死的方儿抄一份予你,门派中的药材,有便捎上,没有的话,则辛苦你把方子配全了,送到我手上来。”
娥娘接过信,眼望张慕,方青余道:“辛苦你了。”
张慕冷冷道:“是什么。”
方青余:“一味药,治什么的,你多半能猜到。”
张慕:“她进不去沧海阁。”
方青余:“进得去,阁主是我娘。”
娥娘抽了口冷气,又看张慕脸色。
张慕神色阴晴不定,方青余哂道:“你在怕?不敢让他想起前事?”
这一下激将法收到了全效,张慕的声音沙哑,语气森寒:“娥娘,你去就是,照方大人的吩咐做。”
娥娘躬身离去,上马循官道朝东边离开。
李庆成道:“都把兵器收了,准备上路。”
方青余双掌一拍,两手空空,转身离去,李庆成上了马车,部队再次起行,李庆成吩咐道:“传张慕上来。”
张慕来了,单膝跪地不吭声。
“为么动手。”李庆成问。
张慕沉声道:“他偷听我们说话。”
李庆成道:“传方青余过来。”
方青余也来了,潇洒撩起袍襟,双膝触地,朝李庆成面前一跪,这一下谦恭姿态,较之张慕高下立分。
“为什么动手。”李庆成开口重复道。
方青余答:“我偷听他们说话。”
李庆成:“……”
李庆成吁了口气,已从方青余与娥娘的对话中猜到大概,方青余虽行事乖张阴险,却终究是为了帮他治病,然而这结不解开,总会在手下人心底埋个怨恨。
“所以错在你,方青余。”李庆成道:“犯错就要挨罚。”
方青余微笑道:“那是自然,请殿下责罚。”
李庆成:“来人!”
马车外便有人应答,李庆成道:“收了他的马,让他随队跟着,徒步走到汀州,中途若有掉队,每次责十鞭。”
方青余一躬身,下了马车。
“心有不满?”李庆成道。
方青余:“没有,殿下让我滚我就滚,滚得再远,只要殿下一声,终究能滚回来。”说毕下车开始走路。
张慕仍单膝跪着,李庆成道:“起来罢,你也不该动手。”
张慕执拗不起,心里不知在想何事,李庆成道:“手里拿的什么?”
李庆成伸出手,原以为张慕会递给自己,未料张慕却下意识地把那锦盒朝怀里揣。
“你……”李庆成只觉说不出的憋闷。
张慕始终跪着不吭声。
这侍卫怎么这么难对付?李庆成都想掀桌子骂娘了,他不过是好奇想看看盒里有什么东西,前一刻在枫城还说得好好的,出来也一脸忠狗相,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既不服指派,又有什么死命瞒着自己,肆意朝方青余搦战动手不说,让住手不住手,最后还是唐鸿架住了他的一刀。
若非唐鸿适时出戟,那一下肯定就得把方青余砍死,现把逆了他这身刺的方青余罚去步行,面子也给足了,还把东西藏着?!
李庆成越想越气,道:“我不过是问你盒内是什么?是要你的命吗?这般当臣子的,你眼里有没有太子?来日我当了皇帝,你也要接二连三抗旨不曾?你置我颜面何存?不愿陪在我身边就……”
张慕错愕抬头,眼中满是不解,有种表错情的尴尬与无地自容,似乎万万没想到,李庆成为了个锦盒,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张慕道,继而不再多说,从怀里掏出那方方正正的锦盒,双手递过,目中卑微之意尽显。
张慕说:“看。”
“没兴趣了,我也不是非得看,不过是随口问问,心里不舒服。”李庆成平了火,道:“起来,值得宝贝成那样,看一眼也这么……”
张慕听得那句“没兴趣”,当即又把盒子朝怀里揣,李庆成火气又蓦地上来了,不由分说踹他一脚,劈手夺过那盒,打开一看。
羽凤空镂木的盒,锦烟碧荷纱的底,盒内端端正正,置着一块半环形的白玉,正面雕玲珑云羽鹰纹,衬一磐龙尾,背后刻着四个字。
李庆成缓缓从怀中摸出自己那半壁玉璜,拼在一处,彼此嵌合,两半玉璜合成完整的玉佩,翻过来时,背面的八个字清晰可见。
刹那间,朦胧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
延和殿,黄昏,垂老的先皇坐在龙椅上,喃喃道:“庆儿,终日嬉皮笑脸,如何堪当一国之君?”
李庆成战战兢兢抬头,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两幅龙飞凤舞,挥洒大气的草书。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草书在烈火中焚烧殆尽,一段完全陌生的回忆浮现于脑海。
十六岁的张慕牵着五岁的李庆成,站在厅内。
先帝那时还很年轻,捋须笑道:“庆成与慕成这哥俩,还是第一次见面。”
另一名中年男人点头道:“来日李兄登基,庆成就是太子了,张慕成这名字须得改改才是。”
先帝道:“哎,说的这什么话,虽是君臣的名分,却情同手足,慕成也懂事了,大得许多,来日正当提点庆儿。”
那中年男人道:“张慕,两块玉璜,在你出世前就有一块是皇上予你的,来日进京时便带着它,你这一生,从今天起,就要时时刻刻守着太子……”
马车在路上一颠,李庆成的梦境清醒,手中握着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玉璜,微觉灼烫。
李庆成:“慕哥,这块玉璜原来是你的。”
张慕:“是。”
李庆成喃喃道:“怎么得来?”
张慕:“命中注定的。”
——卷一·夜奔·完——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出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夜奔》
21
21、竹筷筒
汀州,年关将至。
岁贡的单子回来了,朝中诸位大人的礼也派了,秋季一番血洗,旧时的相识也被清得差不多了。
朝廷派系一子翻盘,俱须重新打量,孙岩对着回信怔怔出神,家信上不过寥寥数行:
西川冬寒,妹一切很好,兄勿念。
三个月前接到虞帝驾崩的消息,方皇后另册了一位太子李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后篡位了。
孙嫣黯然接受了事实,披麻戴孝,开始为李庆成守寡。
数日后,京城又一封文书赶至,押着四车彩礼——皇家礼聘,言道婚事照旧,只不过迎娶孙嫣的日子还得再缓缓,请孙大小姐择日入京。
李庆成死了,孙嫣嫁的人仍是太子,李珙愿立孙嫣为后。
孙家陷入了两难之中,孙老膝下一儿两女,当家长子孙岩二十五,次女孙嫣十七,小儿子孙歆年方十二。孙岩正斟酌间,孙嫣却知己身责任重大。地方大族与朝廷联姻自古有之,兄长出仕,家族繁盛牵系己身,当夜孙嫣心意已决,脱了孝衣,换上华服,启程前往京师。
此去西川路远,除却来日封后省亲之时,再难回家见老父一面了。孙岩自小宠爱亲妹,心内虽舍不得,却知道孙嫣的这个决定,令全族摇摆的立场坚定下来。
然而不到三个月,另一个消息传来,太子未死。
伴随着李庆成扼守枫关,将匈奴人千军万马杀得溃不成军的战报,另一封信与一块玉璜交到了孙岩手中。
孙老已年过七旬,多年前便将族务交予嫡子打理,这天大的责任却是孙岩万万担负不起的。孙岩万不得已请示亲父,将信与玉璜一并呈上,孙老不碰玉璜,只看了那信,认出故人依稀熟识的草书风骨,末了扔下一句话:
“李谋一统中原,称帝不过十余年,我孙家呢?僻处西川几载?”
孙岩隔着青烟帷帘,答道:“孙家的族谱已有四百年。”
帘内将那信掷了出来,不再答话,孙岩心下了然,父亲的意思很清楚了。自孙族于汀城发家,累数十世之积,成一方豪富,见证了几朝风云,每次新旧政权更替,都从未有人来动过孙家,自因决策人的本事。
孙家只能与最后的胜者站在一方,孙家看好的人,也必须有称帝的资格。除此之外,什么天命,正统,统统是废话,只有选对了人,这些才是饰裱其外的小藉口。
于是抉择的任务交付在孙岩的肩上,孙岩若愿站在方皇后一边,嫁妹,联姻,一年后孙族入朝为官,将协力铲除太子,保障孙族荣华富贵。
然而方太后本是北疆将门之女,已占据了朝中绝大部分的派系,孙家要想再分一杯羹,既须提防来自太后的暗算,又得保证其妹终身荣宠。
反之呢?则全力襄助太子,帮李庆成夺回皇位,自此成为靖难功臣,荣禄不在现今之下。孙岩已派人调查过,李庆成的亲随很简单,不过方青余与张慕二人,孙家此刻插手,无异于雪中送炭,而归附朝廷方氏一系,则不过是锦上添花。
其中的张慕,还是孙岩幼时旧识,于情于利,都为流亡太子添上了一枚沉甸甸的筹码。
但麻烦就麻烦在,孙嫣已经入宫了,再过数年等李珙登基为帝,便得封后大婚,方太后似是早有筹谋,这道懿旨一下,登时交给孙族一笔乱账。
利益、私谊、天下、仕途、绞作一团,令孙岩一筹莫展。
“已经入城了?”孙岩回过神,收起妹妹的家书。
右下坐着一名少年:“那几个家伙是何人?一日来往汀城千余人,大哥为何只吩咐我们盯这几个?”
孙岩道:“休说没要紧的话,传令城里酒肆店家,都给盯紧了。”
那少年风度翩翩,喝了茶起身道:“我亲自去会会?”
孙岩道:“孙诚,你真不怕死,尽管去会就是,为兄把话撂在这儿了,那伙人可不是寻常人物,与你平日厮混的纨绔不一般。”
孙诚笑嘻嘻地与族兄拱手,转身出门去。
汀州午后,方青余跃下马车,寻地方安顿。
汀城乃是西川的大城,葭、汀两城位处西川,繁荣丝毫不下中原,此地民风开放,女子姣美,刺绣天下闻名,较之中原又别有一番风情。
隆冬之际,百姓歇了一年营生,赶着大车小车入城,于繁华集市内销土产,换年货,热闹无比。
在北疆呆了数月,终于回到块依稀有点人的地方,李庆成下车伸了个懒腰,站在酒肆外,背对街口撒尿。
“姓方的。”李庆成漫不经心道。
“嗳。”方青余答道。
李庆成对张慕恭称“慕哥”,对着方青余却是一通混叫,自方青余入了麾下,大小事宜俱托予他去打点,缘因吩咐张慕办事时对方从不开口,唯一点头转身去办事,办完也不回报。
而方青余则会彬彬有礼答声“是”,办完事回来,再依次回报清楚。这才是靠谱的习惯,于是李庆成也不太吩咐张慕了,跑腿苦力活儿,都令方青余去,方青余也乐得全盘包揽。
此刻李庆成吩咐道:“你去把皮子卖了,拿钱给唐鸿,赏儿郎们。”
说完系了腰带,转身朝唐鸿道:“待会你得了钱,吩咐他们愿入城便入城歇着,等我吩咐。”
唐鸿点头,先前带来的八十余兵俱被安顿在汀城三里外扎营,自己跟随李庆成进城,正为等着指派。
李庆成四处张望,进了街口酒肆。
张慕进来就坐,李庆成眉毛动了动,颇有点诧异地打量他。
张慕意识到了什么,不自然地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忽地笑道:“木头这次怎不拘主仆了?”
张慕马上又站了起来,表情有点不自在。
李庆成道:“不不,开个玩笑,坐就是。”
张慕摆手,示意不坐了,唐鸿活动筋骨,一路骑马,也有点乏了,当即占着张条凳跨坐下。
李庆成也不去理会他,召来小二,点了几个菜,说:“先吃罢,不用管方青余了。想说什么?”说着瞥了唐鸿一眼。
唐鸿屈起一膝,踏在凳端,低声道:“你就不怕孙家把咱们抓起来,交给太后?你现在可是通缉犯。”
李庆成哂道:“烂命一条,死便死了,有甚么相干。”
唐鸿不答话,李庆成一捏张慕的手,示意他坐下,张慕面无表情站着发呆。
李庆成又道:“慕哥说孙家是好人,孙家就是好人。”
“纵是孙家是坏人,慕哥说他们是好人,也定是好人。”李庆成皮里阳秋道。
唐鸿和张慕都不解李庆成之意,李庆成道:“一定相信慕哥,你现在还不坐么?”
张慕站着发呆,李庆成不悦道:“坐!想让酒肆里都盯着咱们吗?”
张慕满脸通红地坐了,李庆成悠然道:“孙家还没想好帮谁,懂么,唐将军。”
唐鸿似懂非懂地点头,李庆成低声解释道:“他们正是因为站不稳,所以给了回音。想见到我人,再试我底细,才决定投诚我,还是投诚太后。在这之前,不会杀咱们。”
唐鸿明白了,然心内担忧未去:“万一决定了投诚太后呢。”
李庆成道:“不可能。”
李庆成眉毛挑衅地扬了扬,唐鸿眯着眼打量他,道:“事有万一。”
李庆成答:“没有万一。”
唐鸿:“若真没万一,你现就该在龙椅上,不会在这里。我父亲说,凡事都会有万一。为将之人……”
李庆成淡淡道:“那是将军们的万一,不是天子的万一。回到最先说的,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连这都能碰上万一,可见天不活我。”
张慕忽然道:“不会。”
唐鸿与李庆成都不解望向张慕,张慕道:“孙岩是我旧友。”
李庆成嘲道:“商人重利。”
唐鸿哭笑不得:“商人何来友字一说?”
张慕似还有话未曾开口,被这一堵,又说不出来了。
“吃罢。”李庆成吩咐道:“吃完出去逛逛。”
唐鸿递筷子,张慕分碗。
唐鸿道:“何时去孙家拜访?”
李庆成道:“他们自会找上门来。没发现么?有人一直盯着我们呢。”
张慕道:“是。”
李庆成漫不经心一瞥,角落里的一桌人里,马上有人转过头去,装作谈笑风生。
那一席人被屏风挡着,半席在屏风里,半席在屏风外。
唐鸿道:“是什么人。”
李庆成答:“自然是孙家的了,还会有谁,先吃罢。”
西川人嗜辣,那口味李庆成与唐鸿都吃不太惯,不片刻吃得满头大汗,颊鬓淋漓,嘴唇红润。
李庆成弃箸用茶,张慕才风卷残云地把剩菜扫了,剩一大海碗殷红的辣汤。
方青余办完事来了,将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双手拿着,躬身放在桌上。
李庆成心里赞其办事快,嘴上却道:“这么久?”
方青余答:“银两多,碎银都去换成票,耽搁了些时候。”
李庆成道:“都给你了,唐鸿,拿着去兑成银锭,这还有点儿……”说着掏怀里银两,掏出几块碎银:“合着带出城去,分予儿郎们罢。”
唐鸿道:“你不留点?”
李庆成道:“不留,待会自有人送来,菜都没了,你凑合着吃。”
唐鸿道:“你一分钱不留……”
李庆成道:“让你去就去,啰嗦什么,办完事来孙府集合。”
唐鸿只得转身离去,方青余也不计较,端过李庆成的碗,张慕登时看了他一眼。
方青余回瞥一眼,漫不经心舀饭,拌辣汤:“谢主公赏赐,角落里有人在看着咱们。外头还有一拨人,多半是等着吃完饭,找咱们麻烦的。”
李庆成没理会方青余,边喝茶边出神,方青余道:“杀了?”
李庆成道:“不杀。”
方青余狼吞虎咽把饭吃了,筷子戳自己腮帮子,又指指李庆成手中的茶杯。
李庆成把茶杯放下,方青余接过喝了。
“我不是西川人,吃不惯辣。”方青余道。
“吃好了么。”李庆成问:“吃好就走了。”
说毕把桌上筷筒提着起身。
方青余喝了茶,一撩衣袖,与张慕跟在李庆成身后走出食肆。
“客官!”小二忙道:“客官还未曾付钱!客官留步啊!喂你们三个!干什么的!”
李庆成转身道:“这可忘了,多少钱?”
小二痞子般笑了笑,两根指头嚣张地动了动:“二千两。”同时以眼神示意门外探头探脑的一彪形大汉。
李庆成微一沉吟,提着筷筒摇签般抖了抖,走到屏风后,五六书生正在交谈,李庆成转眼一瞥,按着其中一人肩膀,温声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自始至终未在李庆成面前露脸,浑不知李庆成为何找上他,先是一怔,继而起身笑道:“鄙人单名一个诚字。”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孙诚是罢,把帐结了,回去告诉孙岩,不必盯着咱们了,外头的人也撤了罢。”
那人正是孙诚,骤不及防被喝破暗地里的布置,蓦然似遭了晴天霹雳,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笑容:“公子说什么话来?这可听不懂了。”
李庆成拈着筷筒在孙诚面前摇来摇去,哗啦声响,一哂道:“真听不懂?那是我弄错了?难道和你没干系?”
孙诚又是一愕,李庆成拱手道:“既是认错人,还请包涵,后会有期,告辞。”
孙诚短短片刻连珠炮般被逼问数句,还没回过神,下意识拱手,目送李庆成再次转身离去,走出酒肆一步,小二便喝道:“狗\娘养的!吃饭不给钱!打他!”
李庆成吩咐道:“别杀人,用这个吧,喏。”说着把筷筒递给张慕。
那时间地痞十余人各举木棍冲来,大声辱骂,看那模样便要当街开殴。
“你奶奶……”
方青余随手掂了张条凳,横抽一记,把那人抽得满嘴喷血。
张慕接过装满木筷的竹筒,手掌一翻,以“漫天花雨”手法洒出十余根木筷。刹那间无声无息,点倒一地人。
短短片刻,满街静谧,李庆成带着两名手下扬长而去。
李庆成身无分文,横竖没事,便在市集内随意闲逛,却不买东西,西川物产与京师大相径庭,李庆成看看尝尝,把能吃的吃了个遍,也没提付钱的事。
逛了一下午,李庆成在东西城交汇处的河旁寻了个地方坐下,河道冰封,李庆成朝冰上扔了块小石子,问:“什么时辰了?”
“酉。”张慕说。
天快黑了,方青余抻了个懒腰:“回客栈去?”
李庆成道:“去孙府。”
午后,孙诚雇了辆车,把被点倒的地痞们运回孙府。
孙诚道:“他们……看样子是猜到了,可是……”
孙岩放下手中账本,问:“说的什么?”
孙诚把情况详细说一次,孙岩哭笑不得,把账本扔到一旁,吩咐道:“全家准备,到大门外恭迎李公子。”
时值黄昏,李庆成穿过长街,走向孙府正门。
那处已站满了人,孙岩带领全家老小亲自在门口恭候。
李庆成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张慕道:“应是等一下午了。”
李庆成点头,一掸袍袖,拱手笑道:“国舅爷。”
孙岩不现喜怒,淡淡笑道:“李公子,怠慢了。”说毕作了个请的手势,门外二十余男丁躬身施礼,簇着孙岩与李庆成进了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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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折梅手
孙府富丽堂皇,七十余间大院套着百余间小院,赫然占据了汀城东隅足有四条长街的区域,几可与虞国王府相比。
傍晚时唐鸿办完事回城来,到得孙府外叩门,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门,迈二门,层层错落,宅院内绕得唐鸿晕头转向,被领至边院正厅,方见孙岩居主位,李庆成占左下主客位,随手撇着茶碗闲聊。
厅内又满满地坐了五六名老头子,看模样都是孙岩的叔伯辈人。
张慕与方青余一声不吭,站在李庆成身后。
“回来了?”李庆成道。
唐鸿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办了。”
孙岩看着唐鸿,正要起身,李庆成道:“麾下小厮,方才着他出城去办点事。”
孙岩连连点头,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赋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战,京师抽得也比往年厉害,待到入冬,光景却不及前几年了。”
李庆成淡淡道:“总会好起来的,匈奴再多,总有全杀完的时候,再过数年,待朝中安稳,小天子登基,愚弟觉得朝中……”说毕抬手虚虚一拱:“也该对边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频频点头,抚须道:“李公子是何处人?”
李庆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数名老者彼此交谈,孙岩又道:“李公子远道而来,横竖无事,便在寒舍多盘桓数日,你我一见投缘,张兄又是故交,还请切勿嫌弃。”
李庆成笑道:“若连孙家都嫌弃,天下便无住得下脚的地方了。”
众人笑,李庆成又道:“都道京师皇宫气派,如今看来,兄台府上却也不输天子家。”
孙岩忙连声谦让,见李庆成将起未起,旋道:“这便请先用膳?”
李庆成欣然点头,孙岩将客人引到东厢,下人已摆上饭,孙诚招待张慕,方青余,唐鸿三人坐一桌,孙岩与李庆成一桌,席间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谈无非是西川风土人情,北疆战事等闲话,李庆成只字不提自己身份,孙岩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孙岩朝族老介绍时,只道:“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说。孙族人俱是人精,李庆成愿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么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顿饭后,老人们告辞,分回各房,李庆成与孙岩方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还有不到十天便是年节,西川全城细雪纷飞,李庆成与孙岩并肩穿过回廊,张慕与方青余,唐鸿远远跟在身后。
李庆成停下脚步。
孙岩长长出了口气,摇头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庆成忙把孙岩扶住。
“不需拘礼。”李庆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称就是。”
孙岩哪敢和当朝太子兄弟相称,忙道:“殿下说笑了,现西川事态未明,府里三叔,四叔又与西川参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礼相见。”
李庆成道:“特别时期,无需拘于小节。孙兄……”
孙岩道:“微臣万不敢当。”
李庆成淡淡道:“孙岩。”
孙岩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庆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听她消息。”
孙岩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进宫去了,预备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站在那漫天飞雪的庭院内,俱是沉默不语,李庆成低低一声叹息。
李庆成开口道:“孙岩……”
孙岩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庆成摇了摇头,孙岩道:“臣斗胆进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过急,这段时日,就请殿下不弃,在府上稍住数月。”
李庆成缓缓点头,瞳中映出满园梅花殷红似血。
“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倒连累你整族人,不妥。”李庆成道:“城中有宅子么?”
孙岩先是一怔,李庆成虽身无分文,却懒懒道:“自枫城东来,我还带着点银钱,这便麻烦你……”
孙岩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庆成笑了起来,拍了拍孙岩的肩:“孙岩,我落难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来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远远站着的张慕听在耳中,忽然开口道:“孙岩。”
孙岩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为殿下挑一间宽敞的宅子。”
李庆成吩咐道:“与你孙家不须隔得太远,西城处便可,切记尽快。否则年末你家客人络绎上门,方青余又是通缉犯,人来人往,难保没有不认识的。”
孙岩点头,李庆成道:“银钱……”
孙岩道:“殿下此话不可再提,否则臣实在无颜见先帝了。”
李庆成眼内清澈,蕴着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个‘谢’字了,今日你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去罢。”
孙岩躬身告退,李庆成站着发了一会呆,转身回客房。
孙家豪富,为李庆成备的客房在东厢,院内收拾得极是干净,花园宽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间客房拥着中间的院落,宛如一处人间仙境。
李庆成让方青余与唐鸿各选一间,自己仍与张慕一间房,屏风隔了内外两停,李庆成睡内间,张慕睡外间的小厮床。
李庆成遣开孙岩派来的下人,径自进了房歇下。
黑暗里,张慕忽然开口道:“他……”
李庆成的声音平稳:“慕哥,睡觉。”
张慕不吭声了,李庆成又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一宿无话。
翌日张慕起得甚早,于孙宅内轻车熟路,穿过回廊,在东西厢相隔的花园内站了一会。
满园梅花沁人香味飘来,寒冬腊月,一面大池已结了厚厚的冰。
张慕提襟转出长廊,站在空地中,双掌前按,扎了个马步。
孙岩亲自领着府内下人,捧着早膳食盒从东厢过来,穿过长廊时转头,停下脚步。
“少爷。”管家躬身道。
孙岩示意不可惊扰了张慕,低声道:“你们将食盒捧到西厢去,说话时须得恭敬。”
管家接过,带着下人们走了。孙岩行出花园内,站在张慕身旁,也摆了马步。
张慕双掌一拢,迈开步伐,打的并非鹰武,孙岩亦步亦趋,动作几与张慕一致,二人手臂划圈,起手时一环套一环,拳掌之意隐隐切合这满园梅花,翻掌平抹,犹如拈花颀指,妙不可言。
孙岩跟着张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别经年,慕哥儿还记得我孙家的折梅手。”
张慕站着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孙老谆谆教导,自该记得。如今却不知孙老何在。”
孙岩自顾自地在花园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务,在汀城外十里地的闻钟山上潜心修道。”
张慕缓缓点了点头,孙岩道:“你今生便跟着太子了?”
张慕没有回答。
孙岩:“慕哥儿,你我相识十余载,当初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进京这些年里,也不见来封信,你不够义气。”
张慕:“我家被烧了,无处可去。”
孙岩叹了口气:“为何不来孙家?”
张慕沉默,孙岩又道:“当年那场大火起得霎是蹊跷,虞帝也未曾下旨彻查……”
张慕:“不必再说。”
孙岩哂道:“是,不提也罢,来日有何计较?”
张慕又静了会,忽然道:“孙岩,你是我朋友。”
孙岩起身道:“慕哥儿,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正想寻个时间,与你谈谈。”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着,这些年里,我接任当家之位,不可行错一步,不可落错一子……”孙岩道:“你我私交虽笃,但族老们未必便认得你。”
张慕道:“殿下是个念旧的人。”
孙岩摇头道:“殿下念旧,他们不念旧,他们只认钱,皇位上坐的是谁,孙家上下其实并不关心……”
张慕一扬眉,凌人之意尽显,冷冷道:“你再说一次。”
孙岩却丝毫不惧,笑道:“慕哥儿,孙家于西川一地,昌荣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中,改朝换代也经历了不少,你明白不?”
“没有谁是稳坐王廷的天子。”孙岩道:“也没有坚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对了注,孙家倾尽家力,为先帝提供了四十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方换得今日荣宠。”
“短短数年间,重新落子的时机又到了,这次应在我身上,不论私交,不论天命,不论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来压我也没用,咱们只论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孙族助力,就得许给孙家足够的回报,同时证明他有入主京师的能力。”孙岩道。
张慕说:“他有,也会。”
孙岩笑道:“要待我亲眼见到。”
一院静谧,孙岩忽道:“慕哥儿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张慕道:“有这念头。”
孙岩莞尔,从怀中摸出一物,交到张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纯金打造的鹰羽镖,张慕指头一撮,哗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摊开,再一撮,笼成薄薄的一叠,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码值三千两银子。
张慕交给孙岩,示意不收,孙岩坚持不让:“纵是他朝各为其主,你我自小相识,于这梅园中,跟随父亲学打拳,学练武的情谊永不会变。”
张慕收了金羽,略一点头,穿过回廊朝边厢去。
孙岩又在园中坐了半个时辰,方前去见李庆成。
李庆成用过早饭,正在翻一本西川物产通略,孙岩上前将置宅的事报了,李庆成抬头道:“慕哥跟着去罢,你二人交情好。不需购置太大的宅,一切从简。”
张慕听到着话,表情便有点僵,片刻后不自然地点头,与孙岩前去城西办事。
“你怎知道他俩交情好?”方青余道。
“你没听见?”李庆成眉头微拧:“慕哥一日内提及孙岩三四次,张家据说也是西川的大族……”
唐鸿坐在椅上,躬身擦戟,自从得了那把匈奴王的翻海戟,竟是爱不释手,答道:“听说葭城那武林世家雄踞一方,从西川至江州,甚至东海与秦州,武林派系都归张家所统。”
李庆成道:“那便是了,我看孙岩也像练家子。”
方青余哂道:“孙家么,家传武学俱是女人使的折梅手二十五式,自保尚可,杀敌不行。”
李庆成:“有旧谊也是理所当然。”
方青余道:“你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漫不经心道:“你该问他有什么打算。”
方青余笑着问:“那么,请殿下点拨,孙家会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道:“孙家想等着看。”
“看什么?”唐鸿抬头道。
李庆成合上书:“看一切能看的,他要观察咱们。所以不能让他看得太透,住在这儿送信,说话都不方便,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得搬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张慕回来了。
张慕道:“宅子选好了。”
李庆成点头,吩咐唐鸿:“你去带着孙家派的小厮,把咱们东西从城外兵营,城内客栈搬到宅子去。”
当天下午李庆成从孙府偏门离去,孙岩选的宅子乃是一家盐商旧址,那盐商捐了个官,带着妻小上京师就任去了,年前方皇后篡位,血洗京城,盐商也无音讯,想必是一道当了朝中余党陪葬,大宅唯两名老仆看着,孙岩便使了些银钱,私占了那宅邸,依旧令老仆看门。
恰值李庆成前来,孙岩便将宅子顺手送了他。
李庆成家什不多,孙岩开私仓着人带了些摆设与用具过来,堆在庭院内,李庆成下了车,见宅子虽许久未曾收拾,却依稀仍带着点豪富家的气派,当即心怀大畅。
后院内,孙岩负手站着,与方青余随口闲聊。
孙岩:“方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方青余哂道:“臣子本份,有什么辛苦的。”
孙岩唏嘘道:“臣子能当到这份上,旁的人不敢说,愚弟是万万办不到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封儿,交到方青余手中,又道:“年节汀城繁华,方兄横竖无事,不妨出去走走。愚弟一点心意,随手花用,方兄切勿推辞。”
方青余点了点头,倒也不客气,接过封儿便朝怀里揣。
23
23、金羽镖
二人正闲聊间,见李庆成过来,忙一起鞠躬。
“辛苦你了。”李庆成笑道。
孙岩笑道:“殿下若真客气可折杀为臣了。”
李庆成莞尔道:“你岁末想必忙得很,平日里也不需太勤走动,若有事,我自会派人去知会。”
孙岩道:“殿下觉得许诚其人如何?他是臣的族弟,乃是六叔庶出,平时为人机灵,今若有幸投了殿下的眼缘,着他将名儿改改……”
李庆成欣然道:“可以,不须避讳了,令他每日往来两府,你若忙便不用亲自过来。”
孙岩点头,知道李庆成再无吩咐,遂告退离去。
直至此时,李庆成方真正地舒了口气,唐鸿仍带着士兵们收拾东西,带进城的唯二十五人,散在宅中,倒也颇为热闹。
李庆成穿过宅院,扫了一眼,分派下宅院,西侧还有间书房。
唐鸿手下最先动手收拾了西院,打扫齐整,李庆成当仁不让坐了,取过中午看的那书,随手翻了翻,打了个呵欠。
张慕与方青余分列左右。
李庆成要把西川局势先调查清楚,才能采取行动,遂从孙岩处得了不少书。《西川政略》,《汀城县志》等厚厚的一摞。
“天黑了。”方青余道:“仔细伤了眼,我读给你听罢。”
张慕漠然看着书卷,遂摸出折子晃亮,前去点灯。
“免了。”李庆成拒绝了方青余的好意,并在明亮灯光下思索,眉毛微微拧了起来,弧度很好看。
方青余看了一会,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今天得了点东西。”
李庆成:“这是什么?”
方青余:“孙家的贿赂。”
张慕点到架上的一盏灯,动作微一顿。
李庆成随手拆封,抽出内里薄纸看了眼,两张五百两通兑的银票,抬头时与方青余对视,眼里蕴着笑意。
李庆成:“孙岩何时塞给你的?还说了什么?”
方青余:“搬家过来那会儿。”
李庆成刚一落脚,孙岩就开始以银弹贿赂了,私贿随从一直是大忌,尤其对李庆成这等人来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贿赂太子侍卫有何居心?况且李庆成本就缺乏安全感,身边不过寥寥数人,孙岩还想以银钱收买,说不得令他心内忿忿。
“知道了,赏你了。”李庆成把信封扔回去。
方青余哂道:“孙岩这么大手笔,多半不止我一个人有。”
李庆成勾了勾手指,示意方青余过来,方青余躬身,李庆成道:“再凑过来点,看着我。”
李庆成仰头,方青余一手撑着案几低头,二人几乎鼻尖相触,彼此唇角呼出的温暖气息轻佻而风流,方青余注视李庆成双眼,喃喃道:“我这么忠心,再赏我点什么?”
李庆成专注地盯着方青余的俊脸:“赏你这个。”
张慕回过头,恰值李庆成捞起墨砚,对着方青余一拍,把他拍了满头墨水。
“滚出去洗脸。”李庆成斥道。
方青余朗声长笑,抹了把脸出门去,恰与进门的唐鸿错身而过。
唐鸿瞥了一眼方青余,不知这倒霉鬼何事又触了李庆成霉头,站在厅内,拿眼端详李庆成脸色。
李庆成:“都收拾好了?”
唐鸿点头:“鹰也带过来了,就在厢房。”
李庆成:“少什么了没有?”
唐鸿摇头:“家当都在。”
李庆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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