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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奴+特典 非天夜翔第2部分阅读

    鹰奴+特典 非天夜翔 作者:rourouwu

    ,看了李庆成一眼,温言道:“公子出来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别走远了,外头下雨,秋凉。”

    李庆成点了点头,打量厅上愁容满面的病人,当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他自己。

    厅堂外的边院,张慕捧着个海碗,蹲在廊前扒饭。

    不是娥娘的上司么?也不伺候好点?李庆成心想,朝张慕走了过去。

    张慕帅气的右脸朝着李庆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又敏感地侧过脸去。

    “你会说话的。”李庆成说:“哑巴,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张慕嘴里满满的都是饭,咀嚼个不停,没有回话。

    李庆成蹲下来,认真说:“哑巴,我得到北良走一趟,找我四叔。”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李庆成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经好了。”

    “方氏正在清洗朝廷,等开国老臣被她杀完,一切都晚了……”

    张慕放下碗,以筷子头在泥地里划了个“四”,又在上头打了个叉。

    “你的意思是。”李庆成道:“他不会管?”

    张慕点了点头,捧起碗继续吃。

    李庆成说:“不可能!他放任方家,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慕不回答,李庆成起身站了一会,跑出后院,翻身上马。

    张慕猛地一惊,李庆成说:“走?去北良。”

    张慕蹙眉,李庆成不再多说,毅然拨转马头,在细雨中驰出岐黄堂,辨出道路,朝北面驰骋而去。

    奔马渐远,张慕追了出去,廊前剩下没吃完的半碗饭。

    李庆成冒雨赶路,在雨地中足足驰了半天,马蹄溅起漫天泥水,他在身上搜检,寻出一个玉佩,一枚金锁,一个方青余送的铜鱼,把铜鱼收好,金锁当成银子。

    雨渐大,张慕在雨中疾奔而来,不即不离地跟着李庆成。

    李庆成一直未曾发现,他逃出京城后,连着三天空腹,药下肚后未曾调理身体便再次赶路,虚弱无力。

    路过西川与西凉的界山时,天地间下起了暴雨,雷鸣电闪,漆黑一片。

    李庆成在界碑前驻马许久,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侧倒下去,摔在水里,失神的双眼看着天空喘息。

    张慕从一棵树后走出来,把太子再次抱上马,调转马头回西川。

    这一次的淋雨是致命的,李庆成积寒、心忧、病愈后再次跋涉,令他发起了高热,娥娘针石与药敷,妙手回春,终于把他救了回来。

    一场大病后,李庆成再睁开眼,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是谁?”李庆成茫然问:“这是哪儿?”

    张慕呆呆地看着太子。

    李庆成支撑着起身,看看张慕,又看娥娘,目光呆滞:“我怎么会在这里?”

    娥娘道:“鹰哥?你怎能让他雨天就这样出去?!”

    张慕的声音生涩,咬字不清:

    “我关得住他一时,关不住他一世。”

    娥娘无法再说什么,收拾银针出房。

    张慕静静看着李庆成,李庆成也看着张慕,二人在寂静的房内对视了足足一刻钟。李庆成的眼睛清澈,连日深锁的眉头已舒展开来。

    李庆成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记得你是……很熟悉的人。”

    张慕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铜鱼,李庆成伸手来拉,摸了摸张慕温暖宽大的手掌,又摸手掌上的铜鱼。

    “记得么?”张慕问。

    李庆成茫然摇头,张慕转身取来一把剑,是方青余的“云舒”。

    李庆成:“这是什么?”

    张慕:“剑,这个呢?”

    李庆成摇头。

    张慕放下刀剑:“都不记得了?”

    李庆成伸手去摸张慕的脸,张慕不动,沉默坐在床边,任太子发凉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红痕,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问:

    “你的脸,发生何事,能好么?”

    “小时候咱们在一起,被火烧的,你都忘了。”张慕说。

    4

    4、皮影戏

    黄昏,延和殿上的红鸾有若大团的,燃烧的火。

    大学士手边的茶已凉了,起身道:“皇上?”

    李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大学士道:“老臣腰骨近年不太好……”

    李效道:“来人,送先生回去歇息,明日得空进殿里来,再给孤说说后头的事。”

    大学士笑了笑躬身,离去时又看了侍卫一眼,忽道:“臣斗胆多嘴问一句,不知这孩儿犯了何事?”

    李效仍在想大学士讲述的那个故事,随口答:“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本来今夜就要绞死的,现已过了时辰,先关进天牢里罢。”

    大学士点头:“臣告退。”

    大学士离去,鹰奴被押走,唯余一国之君的李效坐在龙椅上发呆。

    李效摆驾,一路穿过御花园,正要回寝宫去,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前往养心殿见太后一面。

    太后坐在榻前,落寞地看一套皮影,灯火绰绰约约地映在牛皮蒙板上,花团锦簇,仿佛是她少时的美好时光的留念。

    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太后浑没想到李效会此刻来,忙令人收拾了皮影,端上热茶。

    李效淡淡道:“不妨,母后看就是,皇儿得空过来坐会。”

    太后板着脸:“皇上也有得空的时候?”

    后宫奉太后为尊,太后又是李效生母,养心殿无人敢怠慢了,饶是如此,偌大的后宫里唯太后一个妇人,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太后老了,李效看着她的脸,老妇人的法令纹延至嘴角,嘴唇抹成锋锐的暗红,凛然不可冒犯,自李效记事起,她便是这副表情,须臾不得松动。

    无论小时候的李效如何表达与她的亲近,她总是那样板着脸,不欣喜,也不夸奖。

    先帝早崩,太子体弱,在与宦官们的政权斗争中一命呜呼;她把李效扶上了本不属于他们母子的皇位,李家的江山等着她的儿子来继承,她有义务严格教导。

    “皮影。”李效思考良久,挤出两个字。

    “皮影。”太后淡淡道,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撇了撇。

    “许多年前,你父皇下淮西时带回来的。”

    李效从侧边看,太后朝着蒙屏,皇帝正要让太监把动个不停的小人转过来点,太后忽然道:“再十天,皇儿就要大婚了,认得全这出戏不?”

    李效摇了摇头,太后说:“这是统历年间的事,方氏篡国,太祖第四弟,也就是当时人称四王爷的李魏,将亲女泰安郡主嫁予太后娘家人方青余,朝廷上书,升方青余为兵部侍郎。”

    李效点了点头:“郎才女貌。”

    太后不动声色:“郎才女貌?皇上自小不太读史,其中种种,仍不清楚。”

    李效:“非是不读史,但凡有太史情爱批注之篇,自是懒得细看,随手翻过了。方青余是个叛贼,孤是知道的。”

    太后悠然叹了口气:“嫁女嫁高,娶媳娶低,李巍王爷倒也做得不错,保全了一大家人,奈何方青余娶了郡主三月后便出兵征讨匈奴,在一场战中不知去向。”

    “泰安郡主自小习武,独守空闺,后毅然出走,女扮男装参军,前往边陲寻找夫君下落,于销骨河畔寻得方青余尸骨,恸哭三天三夜,血泪染红销骨河,最终沉江自尽。”

    李效忽道:“母后这么一说,孤也想起来了,小时候似是曾看过这出戏。”

    太后淡淡道:“戏到沉江便完了,可知后来如何么?”

    李效摇头,太后悠悠叹道:“这个方青余,他没有死。很蹊跷,是不?”

    李效蹙眉:“确有蹊跷。”

    太后转了话头:“其中缘由,便无人得知了,皇上若得空,可看看话本。”

    李效一哂道:“谨遵母后吩咐。”

    太后:“皇儿,莫小看了情之一道,你将大婚,连林家那闺女的面都不曾见,这如何成?自小到大,母后最担心的便是这茬。”

    李效正色道:“孤未曾有喜欢的人,自然提不起心思。”

    太后悠然道:“咱们大虞子民,无一不以你为尊,你身系千万人敬仰之心,太傅教过你要如何做?”

    李效:“爱民如子。”

    太后:“正是,私爱在心,而有大爱,不懂怜惜妻与子,如何能做到爱民?”

    李效点头起身道:“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本欲再说,见皇帝已有点不耐烦,只得打住了话头,脸色依旧是冷冰冰的那表情:“皇上再回去想想罢。”

    李效别过太后,回宫用完晚膳,桌上铺着折子,太监们点了灯,皇帝却无心批阅,昨夜折子上的“杀”字与红圈还在。

    参者林懿——未来皇后的娘家人,林阁老。

    内容是削减宫廷机构,鹰奴一职可废。

    末尾提及鹰奴之名:许凌云。

    李效把那封折子搁了近一个月,本想查查这名叫许凌云的鹰奴是怎么得罪了当朝林家,昨日午后恰巧听到数名侍卫在谈一件事——鹰奴议圣,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

    李效听在耳中火起,也懒得再查了,命人把那几名侍卫拖去杀头,再派人传鹰奴上殿,一一对照着问过,鹰奴始终沉默,李效便批了此人凌迟。

    议圣也罢了,议的竟是滛亵之事,令李效大动肝火。

    “许凌云说了什么?”李效道。

    一旁侍卫总管战战兢兢,李效又道:“从实再说一次,赦你无罪。”

    侍卫总管斟酌许久,答:“许凌云此人一向疯疯癫癫,臣以为,与这人的言语……实在做不得数。”

    李效道:“罢了,把他提来,我问问。”

    许凌云被带进御书房,满脸鲜血,头上戴的羽翎冠已被摘去,全身伤痕累累,侍卫服残破不堪,鞭痕东一条,西一条,皮开肉绽的裂口还流着血。

    李效冷冷道:“孤何时吩咐用刑了?”

    提人的侍卫不无畏惧,颤声道:“回陛下,此人……不愿换囚服。”

    李效看许凌云一身侍卫服被血粘在肌肤上,少年身板颇有点肌肉轮廓,却被一番毒打后脸色发灰,显是离死不远了。

    许凌云被押在地上,头直垂下去。

    李效说:“哪名狱卒打的,传上来。”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少顷狱卒被传到书房外。

    李效看也不看:“拖下去斩了。”

    狱卒大声求饶,被侍卫门拖了下去。

    “许凌云。”李效冷冷道。

    “臣……在……”许凌云意识模糊,低低地说。

    李效:“抬头回话。”

    侍卫总管把他的头托起来一点,许凌云的视线涣散,瞳孔浑浊。

    李效:“将你日前之言再述一次,不可有半点隐瞒。”

    许凌云喃喃道:“臣……愿……为陛下……死……”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先前得知此人是个断袖,好男风,皇帝出行时,许凌云便常目不转睛地盯着。

    此人又私下朝其余人提及皇上将大婚,不甘心帝君仪表堂堂……

    都是些龌龊不堪的念头。

    李效:“你连孤的婚事也敢议论?!”

    许凌云已经彻底无意识了,翻来覆去便是那句“臣愿为陛下死”,不然就是“愿追随陛下”,李效见书房地上漫了一大滩血,只得随口道:“带下去,把他治好,孤再问话。”

    伴君如伴虎,李效喜怒难窥,仅随口说了一句,却无意中救了许凌云一命。

    谁也不知道李效心里是喜是怒,只得把许凌云抱去侧殿,侍卫总管亲自请来太医诊断,务必要将鹰奴治好。

    许凌云奄奄一息,太医前来看诊,交代须得多补,又止了血,大内监派来两名太监伺候。

    翌日,大学士入宫。

    李效的奏折未批完,大学士便已欣然入殿,李效看着这名老人,他从小最喜欢这名学士,他从来不讲无谓的大道理,也很少像其余人,说话小心翼翼,唯恐给皇子灌输过多信息。

    大学士相信太子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李效也相信,大学士并没有教他什么。

    至少老人并未有过引导太子,朝他想的方向转变的念头。

    “赐座。”

    “谢陛下。”

    李效说:“林懿与户部尚书联名上了折子,请求国库拨三万两白银,给江南一带赈灾,先生如何作想?”

    大学士沉默片刻,捋须道:“林懿的母舅家,乃是扬州大户。”

    李效点了点头,大学士这一句话,皇帝便有了判断,他搁下朱笔,又问:“昨日先生说到成祖得了场热病,后来如何了?”

    大学士若有所思,反问道:“陛下知道一见钟情这个说法么?”

    李效忍不住嘴角微翘,斥道:“无稽之谈。”

    大学士缓缓点头:“此事有人信,有人不信,倒也由不得老臣判断,成祖醒后,什么也不记得了,眼中便唯侍卫一人。”

    李庆成自那场热病后,听到什么传言都似有印象,大虞国、太子、皇后、唐将军……

    那夜在娥娘的药堂醒来,竟是将前事忘了个干净。身边唯有个不说话的“鹰哥”,他依稀记得些朦胧的事,记得虞国风土人情,记得衣食礼节,记得西川,记得北良……然而要仔细想,却又是一团雾。

    李庆成记得自己是从京师出来的,至于京师何处,则记不真切,更忘了身边这家仆唤作何人。

    张慕一件件地取了随身琐物予他辨认,李庆成看得出东西,却记不得来历。

    最后娥娘告诉他,京城有人谋反,六部侍郎、大将军家中俱被抄了,他是当朝大将军的最小公子,名唤唐鸿。唐家忠心耿耿,难逃被抄家诛九族的下场,鹰奴护着他逃了出来。这名字绝不可对外说,只因叛党余孽正在追索他们的下落。

    李庆成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解释,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娥娘和鹰奴都没有说,这事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筹划的,未来都着落在李庆成自己身上。

    我叫唐鸿,我该做什么?

    短暂的迷茫过后,李庆成第一个计划便是扳倒叛党,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身边只有个哑侍卫,凡事出不上主意,李庆成颠来倒去地筹划半晌,毫无头绪,只得先走一步算一步。

    若换了寻常人,当是避过风头,远归山林,与这名哑仆终了此生方是上道。

    但李庆成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能放弃。他与鹰奴约好兄弟相称,出门在外唤他作“鹰哥”。从娥娘处得了点本钱,听到匈奴进犯的战乱消息,打算先往北境看看再说。

    如何把这点本钱在前线不断倒腾,完成复族的第一步积累,李庆成隐约还有点担忧。毕竟他不管如何回忆,都没有半点做生意的经验,然而事已到了眼前,现在不去,一辈子也别想去。

    于是他打点行装,在西川传来第二份沦陷的军报时,带上鹰奴前往枫山。

    所幸他的哑仆身手了得,也并不哑,但开口的时间极少,除了太沉默之外,大小事宜从未悖过李庆成的决断。

    5

    5、蝴蝶痕

    风雪封江,西川路远,一骑踏雪,千山如黛。

    入冬暴风雪迟迟不来,一来便是席天卷地的万里冰封,枫山距西川沿路,只有从北疆域拖家带口来中原避难的百姓与小股逃兵,不见北上难民。

    李庆成将养好后已是腊月间,怀揣百两银,身带哑侍卫,迎雪北上。他在西川娥娘药堂处开出方子,前往距枫山六百里路远的汀州,配了四车共三千盒狗油,雇了辆车,避过沿路哨岗,前往枫山。

    销骨河犹如万尸冢,河水南下,绕过枫山往西川盆地去,沿河走,两岸俱是卷天大雪,行行停停,战事已暂止歇,再朝北便是前线。

    军事重地郎桓城外的七十里地,有一座死寂的城市。

    城墙乌黑,已被烧得几近全毁,城外一座兵营,乃是虞国增兵抵达时前期落脚之处。

    山下满是飞烟,雪小了些许,李庆成站在兵道出口朝下眺望,偌大一阵城,唯剩北风猎猎,雪花纷飞,竟不闻人声,仿佛在不久前已被匈奴一把火烧毁全城。

    兵营被摧得破破烂烂,他吩咐道:“鹰哥,你在这里守着货,我下去看看。”

    李庆成小心下去,张慕侧身一滑,扬起雪屑,循着山坡也滑了下来。

    李庆成也不赶他,穿过焦黑尸体一路进了兵营。

    “他们被偷袭了。”李庆成躬身检视一具尸身:“匈奴人做的?”

    张慕蹲下,手指拨开一名士兵的铠甲,弯刀把铁甲砍出一道裂口,带着被灼焦黑的伤口与内脏。

    “昨天夜里的事。”张慕不动声色道。

    一杆“方”字的战旗仍未倒,在冷风中猎猎飞扬。张慕仰头看着那杆战旗,李庆成转身搜检士兵的甲胄,取了几副腰牌,用残破的披风裹起。

    “鹰哥把旗拔了,咱们带着货上郎桓城去。”李庆成道:“时机正好。”

    张慕道:“慢。”

    他俯身把耳朵贴在地面,听到远处传来混乱的马蹄声,神色凝重,李庆成莫名其妙,也趴了下来,与张慕面对面。

    张慕脸色微红,李庆成立即起身道:“那边还有人在交战?”

    二人翻身上马,循销骨河的冰面驰过,前往山丘的另一头。

    平原上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匈奴骑兵小股突击,把虞国军打成一盘散沙,山下的小黑点开始四散奔逃。

    李庆成赶上了激战结束的尾声,匈奴人获得了全面胜利,所有分头突袭部队汇集,开始排山倒海般大屠杀。

    数次反复冲杀下,威势震天,李庆成心知以他们主仆二人之力,万万无法在这千军万马中扭转战局,只得静观其变。

    “你看那里,鹰哥。”李庆成微一示意。

    最后一个小队赫然有近百人,将领仓皇败逃,唯剩几名兵士苦苦支撑殿后。

    “拦我者死——!”一声爆喝,只见远方有名寻常士兵双臂各挟一杆长枪,舞开时如气贯长虹,将匈奴骑兵连人带马,挑得飞出战阵。

    李庆成不由得为之心惊,此人天生膂力极强,怎会只是一名普通兵士?

    张慕似有点动容,只见匈奴人已开始清剿战场,那士兵多半无幸,李庆成道:“能救么?”

    张慕生硬地说:“能。”

    李庆成道:“这等勇士,若死在匈奴人围剿之下……”

    张慕反手拔出背后大刀,朗声长啸。

    未等李庆成晓以国家大义,张慕已如雪中灰枭,扑向山下!

    那一幕来得太过震撼,以至李庆成毕生难以忘记张慕的武技。

    纵是多年后唐鸿一夫当关,斜持翻海戟,泣血泉前单骑孤马拦住十万匈奴铁骑去路;或是方青余扯开破月神弓,一箭诛杀千步外封禅台上天子;又或是张慕月夜引刀长啸,百万雄师驻马玉璧关前,一刀将匈奴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大战近百,小战逾千,所有战局都不及今日观战时的感受来得更突然,更炽烈。

    张慕落身阵中的一刹那,李庆成仿佛感觉到身体里有股热血在燃烧。张慕一身血气与悍勇堪比武神,他永不会败,有他在身边,李庆成也永不会有危险。

    这个念头直到李庆成死,都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是时只见一道灰影如疾风般穿梭来去,张慕抖开长刀,钝刀随手一挥,拦路骑兵便被砍下马来,衣袂飘荡,箭如雨下,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

    张慕眼中一片清澈,目光却未落在实处,仿佛谁也不看,却又像将这天地间的战局尽收眼底,他从密集的箭雨中掠过,挥刀时竟连马匹与士兵喷洒的鲜血俱溅不上分毫。

    沉重斩马刀砍出一条血路,敌军尸体早已被他弃在身后,片刻间杀得匈奴兵大溃,将马倒,战旗折,一杆丈许长的断旗携着凌厉风声悍然飞去,马匹大声嘶鸣,临死前的惨叫响起,一杆断旗余力未衰,竟能将拦敌的六名匈奴兵穿胸而过,刺在一起!

    张慕停下脚步,收刀。

    匈奴兵组成铁壁般的阵线,却无人敢上前。

    张慕杀得兴起,眸中满是浓厚的血色,还想酣战一番,上前一步。

    匈奴骑兵阵形微乱,退了半步。

    张慕回手,刀负于背,不杀了。

    他把那名士兵提起,放在马背上,牵着马转身离去,三千匈奴兵,无一敢拦,李庆成在山坡上等候,见张慕回来,忙翻身上马,从风雪中的僻路离去。

    大学士讲到此,恰到好处地打住。

    李效听到此处,靠在龙椅上,颀长手指揉了揉太阳|岤,沉默不语,身周太监忙取来热毛巾,敷在皇帝手上轻轻按着。

    “这人定有身世。”李效忽然说。

    大学士点了点头,缓缓道:“陛下觉得他是谁?”

    李效猜不出来,摇了摇头:“且说下去,今日不批折子了。”

    大学士促狭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李效道:“先生请说就是……”

    大学士:“太后宣老臣去见一面……”

    李效只得道:“那……先到此罢。”

    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大学士年过七旬,虽精神矍铄,却终究年老,不堪久坐。

    大学士起身告退,李效又道:“太后昨夜也说了,请先生有空到西宫走走,陪她说说话。”

    大学士抚须道:“老骨头正有一事想与太后聊聊,昨日那孩儿关起来了?”

    李效道:“带上来时已不省人事了,孤着人给他治病,将他送到僻院里,待能开口再审。”

    大学士又道:“老臣膝下无子,这侍卫幼时来投,后京城武选,老臣便让他前来应选,幸得垂青……”

    李效不现喜怒:“怎不早说?先生举荐的侍卫,孤自会留意。”

    大学士哂道:“那小子平日皮里阳秋,却性格倔强,如不讨陛下欢心,便打一顿,让老臣领回家去罢。”

    李效摆手道:“罢了,先生既开口,孤便不再难为他,议君一罪,赦了就是。”

    大学士缓缓点头,李效又道:“着人带他过来?”

    大学士忙道:“陛下无需劳心,盼陛下开恩,让老臣到僻院走一圈就成。”

    李效道:“既是如此,稍后便送先生过去一趟。”

    李效正待再看会奏折,礼部核对大婚琐节的单又呈了上来,单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昏脑胀,片刻后搁下笔,回殿。

    一旁有人上前伺候,李效换了龙袍,接过热巾擦脸,对着铜镜内的自己端详。

    身长九尺,眼眸带着二十来岁年轻人的锐利,脸畔却有一道暗红的胎记,像个耻辱的烙印,从耳边延伸到眼角下,蝴蝶般的一块。

    李效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他算不上玉树临风,与几名堂兄弟比,像一个异类。

    他的皮肤黯而呈古铜色,唇薄寡情,鼻略鹰钩,长相虽端正,却与美男子沾不上边。从小喜打猎,不爱读书,喜习武,更不喜坐定,顶多有点武人的英气。

    李效心中清楚,不管是仪表、身世、还是文韬,决计登不了朝堂。他甚至长得丝毫不像列代先帝。虞国的皇帝每一任俱是玉树临风,浓眉大眼,俊朗无俦。

    而李效虽带着英气,却与“俊秀”半点挨不上边,若穿上侍卫装,过了武选,多半会也因破相而被刷下来。

    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虞国皇室的血裔,甫登基那几年,太后垂帘听证,坊间便有流言蜚语,指当朝小太子并非先帝所生,乃是被嫔妃偷换,真正的皇家骨血已流落民间,不知死活。

    流言传到殿上,为此太后还发过一通脾气,最终将前太子一党赶尽杀绝。

    也多亏十一年前太子薨了,黄袍才落在他身上,饶是如此,随便指一名李家的人都比他俊朗,也更文气,更讨朝臣们喜欢。

    从小到大,也从未有人主动来朝自己示好——除却那名居心不良的侍卫。

    如今他要成婚了,林婉嫁的是龙椅,也不是他。

    养心殿内,大学士与太后坐着喝茶,他们是同个年代生的人,颇经历过一些大风浪。

    成祖驾崩后的百余年后,宦官把持朝政,便是大学士一力说服朝中武将,以换防为由,一封密信召回镇守边疆的大将军唐远之,夤夜血洗皇宫。

    太后则忠实地履行了后宫之主的职责,设计将宦官召集于一处,最终成功地一网打尽。

    当然,她也把当朝幼帝给顺手洗掉了,把自己的儿子扶上龙椅,外有大学士,内有太后母子,虞国难得的在这十年里相安无事。

    “成家后,当爹的人性子都会和缓下来,太后不需担心。”大学士慢条斯理道。

    太后淡淡道:“怎能不担心?皇帝总跟长不大似的。陛下在做什么?”

    一名老太监躬身道:“回太后的话,陛下在御花园里遣开下人,独自站了一个时辰。”

    太后摇了摇头,大学士莞尔道:“陛下从小便是如此,不喜言谈,慢慢站着想会儿,自然就想明白了。”

    太后又叹了口气,问:“林家的女孩儿你也见了。”

    大学士频频点头,不置评价,太后又忍不住说:“扶峰,皇儿大婚后你要告老……”

    大学士一笑道:“将成婚的人,心里总有点结,须得学习为人夫,为人父,俱是如此。”

    说完大学士着太监捧了书告退,穿过西宫前往僻院去。

    李效在御花园里站了一个时辰,回去后便病了。

    翌日早朝没上,太医过来看过诊,言道陛下本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静养数日便能恢复。

    又过了三天,还有五日便要成婚,宫里张罗着办红事,李效却丝毫没有半点成家的念头,那日早膳后乏得很,便宣大学士进书房,想听听故事。

    大学士没有来,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许凌云。

    许凌云伤好了些,眼上的淤青未消,嘴角仍挂着结痂的破痕,抱着一叠发黄的书,站在上书房外等宣。

    6

    6、虞书史

    李效:“拖下去凌迟。”

    许凌云手中的书页散了一地,马上有侍卫上来押人。

    “陛下!”许凌云沉声道。

    李效眉毛一扬。

    “既铁了心要杀臣,三天前又何必赦臣一死?”许凌云低声问,语气不卑不亢。

    李效翻过一页折子,淡淡道:“孤喜欢。”

    许凌云抬头道:“扶峰先生把书交给臣,命臣来给陛下读书。”

    李效嘲道:“你能讲出甚么书?”

    许凌云声调平和,浑无半分畏惧:“张慕昔年是鹰奴,臣也是鹰奴。”

    李效不置可否,片刻后道:“说罢。”

    侍卫们松开许凌云,只见他艰难跪下,牵动身上伤口,有几处又迸出血来,染湿了领子与腰带,半晌功夫总算收拾停当,跪端正身子,铺开几张发黄的书页,低声说:“是年冬,成祖渡江北上,入郎桓城……”

    郎桓城中黑烟纷飞,路旁百姓脸上污黑,站在破毁的房屋前,目送马车经过。

    半月前匈奴前来攻过一次城,此刻加强了防备,然而李庆成自有应对之策,娥娘从西川参知处得了一份文书,递出文书时,守卫仔细盘查货物,便放他们进城了。

    民夫有民夫的模样,整队人中只有张慕看上去会武,瞒不得人。马车经过时,郎桓城守又撩开车帘,朝内看了一眼。里面有三个人,一脸安然的翩翩少年,还有一名瘦削的,料想是侍卫。

    还有一人身穿兵卒单衣,被毯子裹着,满脸血污,不知死活。

    李庆成借拉手之机,塞了一锭碎银在城守手中,问:“请教大人,城内有何处可落脚?”

    城守年仅三十,满脸军戎之色,不接李庆成贿赂,反拉起他手,将碎银放了回去,认真道:“公子不远万里,运药膏前来,属下绝不敢收。沿城内大路直行,可到北疆参知政事官邸。”

    李庆成只得收回碎银,点头笑道:“多谢了。”

    城守手执长戈,握拳朝肩前郑重一拍。

    马车继续向前,一股寒风扑进车厢内。

    “方青余何在!”

    先前被救来的兵士惊醒,不谢救命之恩,不问战况,第一句问的赫然正是方青余。

    李庆成目中带着笑意:“他跑了,兄台贵姓?”

    兵士警觉地看着李庆成,又看张慕,最后环顾四周。

    风雪已止,李庆成揭开马车窗帘,朝外望去,只见这座城市城墙仍十分坚固,内城却已一副破败之相,民居毁了近半,满地的火油在雪水的搅和下变得一片脏黑。

    兵士道:“我姓……我叫……你们是什么人?”

    “问你话,你便答。”张慕冷冷地说了六个字,把大刀架在那兵士脖颈上。

    李庆成促狭地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马车停下,兵士戒备问:“这是何处?”

    张慕抖开毛麾,让李庆成裹上,下车侯着。

    “郎桓城,你参军这许久,还不知这是何处?”李庆成淡淡道:“北疆参知府,你能走路么?”

    兵士茫然看了一会:“我从京师沿途到枫山下,一口水尚未喝,弟兄们便被匈奴袭营,向河间城守将方将军请援,却听闻河间已破,方青余将军生死未卜……”

    李庆成打断道:“那与我无关,且问你,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兵士打量李庆成,李庆成道:“下来,跟我进府去。”

    李庆成上前,早有守卫入内禀报,北疆参知政事换了官服,出厅堂待客,李庆成一句话不说,呈上西川的信报。

    “参知大人姓王?”李庆成道。

    参知一面看信,捋着花白胡须点了点头,目中有泪花闪烁:“难得公子有此心,不远万里押送珍贵药物前来。”

    李庆成轻撇茶碗盖,见里头零星败叶,白水一碗,蹙眉道:“匹夫无能,却也有报国之心。”

    参知将信朝桌上重重一拍:“好!未知公子如何称呼?”

    李庆成道:“实不相瞒,晚辈姓唐。”

    王参知警觉地察觉到了什么,李庆成道:“家父唐英照本在当朝为官,晚辈名唤唐鸿,在唐家排末,三个月前京城变了天,父亲被诬谋反,一夜间抄我唐家,父亲,母亲俱被收入大牢,家仆连夜带我逃离京师……”

    王参知如中雷殛,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庆成双目通红:“我逃到西川,身上盘缠不多,本想隐居山林,了却此生,却听见匈奴进犯,边陲风雨飘摇。父亲生前曾驻军枫山,阻拦匈奴进犯,晚辈心想……不可让枫山被匈奴占了去……遂……”

    这本是李庆成计划中的一环,先前与娥娘商议妥当后,得知北疆参知政事姓王,驻守边陲四十载不曾回京,受朝廷诸方势力排挤,十七岁参军,竟是要在枫山终老。

    年少时此王姓参知曾为“自己父亲”牵过马,后虞国大将军唐英照回京换防,便与外将极少往来。此人骨头极硬,又手握重兵把守边陲,料想不惧朝廷,是以李庆成上来便将事实和盘托出,以换其信任。

    果然这一招收到极佳成效。

    王参知茫然点头道:“你已这般大了。”

    李庆成心内难过,丧父之事,家族倾覆,在他记忆中早有印象,却说不清是谁,然而此刻亲口说出,心中隐约有所感触,当即哽咽道:“是。”

    王参知老泪纵横,不胜唏嘘道:“十四年前回京,你还这般大。”

    他直直看着李庆成,一手在膝前比划,李庆成道:“我……记不得参知大人了。”

    王参知终于哭了起来,参知已年过花甲,一恸情无人能劝,当即老泪横流,拄着拐杖坐于厅内,不住摇头道:“唐将军怎会谋逆……”

    许久后,待得双方悲恸止息,李庆成方道:“晚辈实在无处可去,不定朝廷已下了严令、”

    王参知将拐杖重重一顿:“莫说当年与将军的交情,今日冲着你前来报国,谁也不能从老头子这里将你带去!”

    李庆成松了口气,四处漂泊许久,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王参知仍沉浸在悲痛中,缓缓道:“朝廷消息封锁得严实,老朽根本不知此事,前些天只说太和殿起火,把皇上和太子……唉!”

    “唐大将军救驾不力,官降三级。”王参知道:“本想罪不至族,未料、未料……老朽这就回京城一趟……”

    李庆成忙道:“参知大人……”

    王参知道:“唤我世伯就是,本是为唐将军牵马的老仆,全靠将军提携,方有今日。老不死不要脸,仗着辈分,讨你一声长辈称呼……”说着起身,颤巍巍要向李庆成下跪,李庆成忙上前去扶,道:“如今国重于家,匈奴进犯,此事来日再议不迟。”

    王参知定了定神,心知李庆成说得不错。

    奈何此事千头万绪,无从理起,王参知稍后旁侧敲击,询问李庆成府内旧事,李庆成不着痕迹地轻轻带过。

    谁料身后那新招来的士兵却自觉接口,所言尽数对上。

    王参知问:“这位小哥又是何人?”

    李庆成点头道:“他二人都是我家仆。”

    李庆成心内打起算盘,警觉地眯起眼,同时盘算着数件事,又听那士兵说道:

    “三姨太太命好,早在抄家前便死了,雷霆火不吃不喝,十天后也死了。”

    王参知叹了口气:“三姨太不是中原人,当年嫁进唐府那会,老仆还与她牵过马……”登时相对唏嘘不胜,终于确定面前来者,俱是货真价实的唐府人了。谈完后着人将李庆成一行人带到边厢歇息,言道想清楚,再从长计议。

    这安排正中李庆成下怀,连日赶路也累得狠了,当即随人前去歇下。

    下人刚被遣开又被唤来,不知李庆成身份,一路引着三人朝边厢去,参知府简陋不堪,无处待客,王参知更是从军贫俭,一间宅邸不过两个院,六间房。

    过门廊,入西院,下人指了路便不理会了,李庆成也乐得无人来探听,正可与张慕说说话。

    是时只见张慕将东西搬来,放在院中,李庆成朝箱上一坐,正要开始问那兵士话,谁料兵士却先一步开口。

    “你父是唐英照?你是唐家最小的公子?你名唤唐鸿?”被李庆成从险阵中救回来的兵士忽然问道。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是,怎么说?”

    那兵士看了李庆成半晌,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忽然开口道:“我父也是唐英照,我也是唐家最小的公子。我……也叫唐鸿。”

    李庆成:“……”

    张慕:“……”

    李庆成:“你是唐鸿,那我又是谁?”

    许凌云讲到此处,嘴角微翘,带着温和笑意。

    李效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如此?”李效笑完,目中带着促狭之意,语气冷淡,似在逼问多于相询。

    许凌云合上书册,淡淡道:“臣自己编的,博君一笑。”

    “书上只说,成祖化名唐鸿,前往郎桓知会北疆参知政事王义宸;路救一兵士,后其自言乃是唐家末子唐鸿,天意冥冥,竟有此巧合,后追随成祖身侧,承大将军唐英照遗志,成就一代威名。”

    李效道:“倒也颇为出奇。”

    许凌云莞尔道:“其实认真一想,也无甚出奇之处。成祖既被女神医指为唐家后裔,寻常人所想,俱是托庇于北疆,自己父亲生前部下。唯有边防老将,方能守住旧长官的这点骨血。”

    李效缓缓点头。

    许凌云又道:“成祖、唐鸿俱是动的同一念头,唐鸿籍参军之机前往枫山,如此可省去被追杀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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