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父亲提到自己,第一次抬起头来。
小小的少年像哥哥们一样,满脸脏兮兮的,不合身的衣服像个口袋似的挂在身上,粗大的袖子一直绾到胳膊肘,衣服下摆沾满泥巴,鞋子破了个大窟窿。背上背着的小姑娘抱着少年的脖子睡着了。
少年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谢玄,谢玄于是对他笑。少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谢玄挥了挥手,又转向农夫。
——我听您的意思,您有个和那小姑娘年纪相仿的女儿?
一声叹息。
——是有过一个。不过已经没了。
农夫懊恼地道。
——前些年闹旱灾的时候,得病死了。这些孩子的娘哭得昏天黑地,过了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谢玄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记得那一年。
荧惑犯东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上了表,没收到任何回音。秋天的时候,雍州附近颗粒无收。
谢玄感到一阵强烈的恼火。
听说那一年减了赋税。
可减了有什么用,百姓需要的是开仓赈灾。
——这样啊。真是不幸。
别人的灭顶之祸,旁人无论说什么,在听者而言都苍白无力。
——谢谢您。不过都是命。
把自身无可抵抗的不幸推卸给命,给掌控生死的鬼神,给不可言说的天道,委屈和痛苦便能得到缓解,愤怒和不安便能获得释放。百姓无力与真正的罪魁祸首对抗,只好借此维持自身与世间的平衡。
谢玄为自己感到羞愧。那一年他的生活一如往常。
但农夫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这年头像大人这么善良的世族不多了。我们那一块儿有名的大族早跑了。好歹告诉我们一声匈奴人要打过了来也好啊。
谢玄干笑了一声。
——是啊。怎么就自己跑了呢。
对方察觉了谢玄语气里的苦闷。
——哦,是我多话了,您别在意。其实就算提前告诉我们了,我们可能也不信吧。再说了,也就像现在这样,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又不能要人家养着我们。留在家种种地,赖着活一天算一天,像我们这样的贱命,一天也是赚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人命,没有贵贱之分。
农夫又叹了口气。
——您果然是个好人。您是第一次和我说这话的人。从来没有您这样有身份的人肯和我这样的小老百姓说话的,更别说待我们这样好了。
——您弄错了。我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农夫笑了起来。
——我不识字,也没学问,但看人还是挺准的。您不是一般人。您这样的人不多了。
农夫又重复了一遍。
过了颍川郡,道路上变得愈发萧瑟,路边总能见到体力不支倒下的人,有奄奄一息的,也有死去多日的。听说祖逖的人马就是在虎牢关吃了场大败仗。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人,死伤无数算不上,只是虎牢关丢了,长安就跟开门请客似的,就是想拦匈奴人也拦不住。那附近的老百姓恐怕都往豫州这边来了。除了人,也有些废弃的牛车马车之类,有时候在路边,有时候在路中间。车子损坏得都很厉害,但从拴牲口的绳子看,像是最近才割断的。谢玄有不好的预感,让随行的老仆去打听情况,回来答说是流人,专抢路上坐车经过的。除了护卫尤其多的,剩下的都遭了难。
果然啊。都是逃难,有的人生生熬着,有的人就成了盗,就看有没有跨过那一线,哪怕践踏他人之命也要成全自己。
不过也没法儿。穷得没车坐的也就不用抢了,这乱世还有财力雇车雇人马的,不是高门大族或地方富豪,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前两者自然护卫得紧,遭殃得多的就是后者了。
谢玄估摸着自己可能也被盯上了。便用布包了些钱财,准备打发了一直跟着他的农夫,一个人接着走。
谁知那农夫不要。
——我们一家子已经受了您救命之恩,哪儿还能再收您的银子。
——前面一路多流人,您跟着我怕是会遭危险,还是回去吧。这些钱也不多,就用来给孩子们买点吃的。
——哦,您说流人啊?那之前那些车都是他们抢的吧?原来是这样…… 您那位仆人上了年纪,丫鬟又还是个小丫头,要是真像您说的遇上流人了,您怎么办呀?
——我没关系。倒是您带着这几个孩子,能躲还是躲一躲才是。那些强盗的目标是我,不能连累你们。
农夫转头和他几个大一点的儿子商量,小儿子背着捡来的小妹妹一个人站在后面等着。小女孩看到谢玄在望着他们,挣扎起来,背着她的少年温柔地哄她。
——怎么啦?想要什么?哥哥给你找。
还是儿童稚嫩的声音。
——马、马……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叫唤着。自称哥哥的少年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去。
——想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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