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房子。每一个进去的人,待不到半刻就热得满面通红;侍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戴着锦帽,穿狐裘的王公贵族来了一趟又一趟,出门时都或真心或假意地带上了哀戚。
榻上的人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棉被里,手里捧着暖炉。饶是如此,仍是没有在脸上暖出一丝红晕。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神情恹恹,还没移动一下,就耗费了所有力气。形销骨立,披头散发,按说该是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永远闪烁着智慧的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反映出这人仍在不间断地思考着。
郭四娘靠在床板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支起来。刚暖了许久的指尖转瞬变为冰凉,她在意识里想了很久,终于放弃再费些气力把手放上来。
门帘很小心地卷起一个角,屏风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晚秋的寒意走进。在房内呆了一会儿直至寒气蒸尽,他才直直穿过屏风,数着步子右转,一点点走来。郭四娘看了他一会儿,才尽力高声道:“这里。”
事实上这高声也只是她以为的罢了。这声音甚至比旁人说话的音量还低上一线,一向悦耳的声音沙哑,喉里始终有痰。她忍了又忍,才把咳意掩下去。
这点微末的提示很好地让男子定位了她的位置。他走过来,准确地找到床沿,犹豫地坐到她身边。
“手怎么这么凉?”摸到她的手,温暖的感觉带来一阵舒适。恍惚间又回到当年——什么时候体寒的他比她还暖和了?她也不挣脱,任由着他握:“暖和不了的。”
“不过,咳、咳咳。”
“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我去给你拿杯水,我……”
目盲的某人一下子卡住,感受到他突然的自卑,郭四娘轻声安抚:“不用。”
翻腾的所有情绪:自厌,自弃,不舍,悲哀,对世事无常的苦甚至憎恨,都在这一刻平息。盲者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却紧了些。
“不过,”郭四娘继续未完成的话,“你在旁边的时候,会暖一些。”
“唔。”男子眼睛蓦地睁大,黯淡而失去焦距的瞳孔失了原有的色泽,看得郭四娘心中一疼。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有些仓皇地把眼闭上,应到:“嗯。”
良久后她开口:“我大概……”
“你会好的。”
她没有反驳他的话,心下分明道了句:骗子。
“你听我说。”寒冷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她尽力去抵抗它,“嗯?”
“我在听。”
“那好。”她浅浅地笑,不握他的手也离了暖炉,缓缓地伸到窗缝里漏出来的阳光下,“听好了。”
“好。”
“我希望死在沙场上。”
“……你!”
“嘘。”知他看不见,她也就省略了多余的肢体动作。“我希望死在山野林间。”
阳光偏移,不再暖她的手尖。她分辨不清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就两句话的时间。把手收回去,继续用细如蚊蝇的嗓音念到:“我也希望葬在戚城。那个见证我一生成败的地方。”
“你……”你怎么能如此坦然?怎么能、怎么能……
“重黎。”
“……嗯。”
“我很幸运了。”
握住她的手一下子锁紧,他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声。
郭四娘靠过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反驳这种句式。他只是近乎乞求般询问:“我说了,你就……多……”
停留一会儿?
“可以呀。”
她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可被她期待的人犹疑了片刻后才回答:“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被他大力钳住的手浮现出红痕,她却不加提醒,反而道:“握紧些。”
交握的手松了,但没有放开的架势。对面的人阴狠道:“听着,如果你再骗我一次,我、我……”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放了你啊……”
近乎叹息的话语很好地诠释了他所有脆弱,郭四娘思虑着措辞,最终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算了吧。不挑明了,对你我都好。”她这么说。
……
“如果、如果有来世的话,来找我好不好?”
“那你得在个显眼点的地方啊。不然曲找不到。”
“皇帝、我去做皇帝。”
“皇宫太高太远了。从底层爬上去好累。曲不想再来一次了。”
“那……那宣去戚城附近好不好?开一间茶楼竖一杆大旗,上面写一个大大的“曲”字,等你回来找我。”
“好。”
“那你说好了,要来找我哦……我……啊……别走、别走……”
蜉蝣吞鲸的时代,每个人都是蜉蝣,每个人都是鲸。
每个蜉蝣者都不想也不能成为谁的羁绊,每个蜉蝣者都不能。
每个人都不能。
去他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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