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吧?”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没烧,那是怎么了?
薛简没好气道:“你出去!别管我!”
“神经!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别忘了吃饭。”
曾葭本来蹲在床边劝了他很长时间,脚都麻了,又被他突然发脾气吓一大跳,走到卧室门口时险些歪倒在地。薛简心一紧,但他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她已经扶着墙走开了。
入夜,薛简辗转反侧。
曲络桦一案后,他从重案组调到第二监狱做狱警。虽说狱警不如重案专员风风火火,他有些失落,但人民警察总归为人民服务,在其位谋其政就是了。和他搭班较多的是一个刚毕业的同志,年轻热血。他俩无意中撞破科长徇私受贿,抓住证据后向上举报。然而纪检部门查无所获,证据系伪,反倒找着几名犯人做认证,说他俩和上级不和已久,故意挟私报复。
搭档全家老小靠他这点固定工资养着,被请去喝茶时直接哭了。薛简虱子多了不怕痒,一个人把锅顶了下来,被勒令停职检查。科长摸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叹息道:“小薛,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才干的。但做人有时候不该太聪明,也不该太不识相,你不能怪我呀。”
薛简面对科长,并没有预想中的义愤填膺,他冷静地说:“我没什么可怪您的,人各有志。”一开始被纪检审查时,他还声称证据被人故意抹去,事到如今他倘若意识不到这是个圈套,那他就白干这么多年的警察了。
三监室的9号还有十五年刑期,前不久他忍受不了心理折磨,趁着劳动磨尖了一根软管自杀。如果不是薛简发现及时,当班的两个狱警都得被扒了警服换上囚服。他们拦截了9号自杀的意图,没有上报,而是坐在一起交谈,说说各自的烦恼,说说城市的变化,说说这几年冒出来的新名词。谈话末尾,9号又哭又笑,他抱着一个狱警说要改邪归正,争取早日出去,再看一看璋海城的大好阳光。
他彼时的决心信誓旦旦,如今作证声讨他们也信誓旦旦。
狱警这职位算是极考验耐心了,稍微有些年纪的同事都表现的比较沉稳。和薛简处得好的多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做事有干劲但也会毛躁。他们找到9号,悲愤地质问:“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9号蹲在马桶边,一言不发地洗衣服,不搭理他们,把众人气得够呛。这时薛简路过,敲了敲木桩子,对大家说:“我得走了。”9号终于抬起头,无力地说:“薛警官,您还年轻啊!但我已经老了。”他的确岁数大了,拧干衣服很费力,薛简习惯性地想搭把手,脚步刚迈出去就被几个同事拦住了。
薛简和众人道别,他不忍见大家颓丧的表情,玩笑道:“你们别垂头丧气的,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众人哭笑不得,他回头看着监狱的方向,说:“我们大家友爱敬重,原因不在于哪个人好不好,而在我们都一样,头顶国徽,代表人民。这次是我弄错了,你们别放在心上。”这话说白了就是让他们不要挟私报复。刚毕业的小狱警擤着鼻涕,带着哭腔说:“薛哥,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人家现在有科长撑腰,我们能怎么办。”有人斥责道:“还不吃教训啊,你别胡说!”他们捶了捶薛简的肩膀,别过头,说:“放心吧,大家都一样。”
薛简笑了笑,这才放心地离开。
走了几步,他突然听见身后响起狱警的呵斥,转头一看,正在放风的9号扒着铁栅栏,大声叫他的名字:“薛警官!您保重!”他很快被值班的警察带了回去,薛简看不清他的表情。
美国有个人叫戈夫曼,他提出一个著名的理论,叫拟剧论。薛简也是人,不能例外。他在猥琐的科长面前正义凛然,给年轻的同道中人加油激励,对咬他一口的人心怀悲悯。一旦回到了自己的场合,他就像卸了妆的小生,疲惫地倒在后台,露出最真实的样貌。
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满腔热忱喂了狗,他怨恨,他愤怒,他狂躁,他想当然地迁怒。
夜深人静,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拷问他:“为什么?凭什么?你在做什么?”激荡的回音盘旋在黑暗云层,穿过他的耳膜,刺透他的大脑,震击他的灵魂。
他努力地开口,倾诉他的理想,重复他进入警校许下的铿锵誓言,他可以想象自己虔诚的目光,他坚信无数道有信仰的目光凝聚在一起,会拧成阳光刺破黑暗一般的强大力量,所过之处,腌臜和罪恶无所遁形。他慷慨激昂地许诺、宣誓,但是,渐渐地,他感觉到不对劲了,他感觉力不从心了。他的面前聚集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无声地大笑,他们笑弯了腰,笑的流出了眼泪,仿佛黑白默片里上演一部滑稽戏。他又气又恼又急,想要分辩,然而对面的人群笑的更欢,他的言辞无关紧要。
他不得不暂停表白,认真地观察眼前的处境,他提着一把大刀,孑然立在茫茫旷野,四顾八荒,无朋无属。原来自己也是滑稽戏的小丑,是个不尴不尬的哑剧演员,观众兴高采烈地观看他的表演,揣摩他的内心,却没有人听听他的声音——不然那就不有趣了。
凌晨两三点,窗外传来机翼滑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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