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生活顾问 作者:肉书屋
事只能逆来顺受,好一个苦不堪言。自她搬到了方氏房中居住,任婶与杨婶的额外收入少了许多,很是不习惯,趁着厨下做饭,抱怨个不停。
杨婶朝灶里塞着柴火,道:“二夫人上回要卖银姨娘,二老爷怨着呢,怎地这回却听了二夫人的话,没把银姨娘一同带去?”
任婶狠狠挥着菜刀,把砧板剁得咚咚响:“哪里是听了二夫人的话,是怕带了银姨娘去,妨碍了寻那金姨娘铜姨娘。”
杨婶担心道:“二夫人不会趁这机会,把银姨娘卖了罢?家里若是少了她,咱们哪里挣钱去?”
任婶道:“那倒不会,二老爷临走前留了话,若回来时银姨娘不是安安稳稳的,就要休了二夫人呢。”
杨婶稍稍放了心,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到门口望了望,叹道:“也不知二夫人何时放了银姨娘,放了她,咱们才有钱赚,不过你是不担忧的,上回替银姨娘通风报信,很是赚了几个罢?”
任婶被戳中心中秘密,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怒道:“休要胡说八道。”说完丢了菜刀,一把推开她,回房去了。
林依就在隔壁杂物间摆放农具,将她们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道,杨婶倒是好意,想套任婶的话,只是这事儿关系重大,任婶岂会轻易讲出,问也是白问了。这世道便是如此,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也并不是所有的委屈,都能够化解。
林依叹了口气,摆好最后一把锄头,关了门回房,继续打络子,像她这般无着无落的人,以其花费时间去揭露任婶,还不如节约时间多赚几个钱来得实在。过了十来天,又一批络子编好,她照旧寻了张仲微来,托他帮忙去卖。
张仲微接过木盒,不知脸上该作何表情,犹豫再三,提议道:“三娘,你怎地总打络子,咱换个花样可好?”
林依不解其意,奇道:“我会的手艺里,只有这门最赚钱,不然还能卖甚么?”
张仲微很想说,我屋里的络子已堆积如山了,虽然我不介意继续“收购”下去,但能不能麻烦你换个名堂……他一面想,一面习惯性地摸着腰间的攒心梅花络,摸着摸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道:“再值钱的物件,做得多了,渐渐地也就卖不起价了,不如另做些荷包、香囊和腰带,只怕还卖得好些。”
林依不好意思道:“你讲得有理,只是我不会绣花撒。”
张仲微这才想起,自家娘亲不愿她太能干,凡是女人该学的活计,没一样教过她,这打络子的手艺,还是张八娘偷偷教的呢。他顿感自己讲错了话,内疚起来,沉默了好一时,突然又道:“你放心。”
林依正琢磨这话的意思,他已将木盒藏进宽大的袍袖里,转身远去了。
张仲微回房时,张伯临为节约灯油,正在他房里借灯看书,瞧见他愁眉苦脸地抱着盒子进来,吃惊道:“不会又是络子罢?”他丢了书,抢过盒子来掀开一看,笑得弯腰直揉肚子:“老二,你打算开个络子铺么,柜子快塞不下了罢?”
张仲微被他笑红了脸,该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不曾漏:“哥哥,可还有钱,借我。”
张伯临跳将起来,急道:“你还真打算一直收下去?”
张仲微开了柜门,将新得的络子放了进去,道:“反正我舍不得卖。”
张伯临苦劝道:“老二,林三娘是该帮,可不是这么个帮法,你再继续收下去,钱从哪里来?”
张仲微沉思片刻,突然抬头道:“哥哥讲得对,要收三娘的络子,先得去挣钱,正巧过两日书院要放假,我去城里逛逛,看有没有赚钱的门路。”
张伯临被这话噎住,瞪了他好一会儿,痛心疾首道:“堂堂读书人,州学的学子,不想着如何作几篇好文章,却要出去挣钱,真真是羞煞人。”
出于对兄长的尊重,张仲微没有顶嘴,但他丝毫不觉得作文章与挣钱有冲突之处,待得书院放了假,便去同方氏讲,说要去城里转转。方氏正忙着折腾银姐呢,哪有时间管他,问也不问就点头许他去了。
因寿昌书院就在眉山城,这城中,张仲微每日都来,却每每只埋头赶路,不曾好生逛过,今日他揣着目的,便放慢了脚步,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
街道两旁,最多的商家,乃是分茶酒店,即酒菜店,按人出筷子,小分下酒菜,有些寻常百姓,为挣几个小钱,只要瞧见富家子弟在此饮酒作乐,便凑上前去先唱个喏,然后束手站立,小心侍候,看有甚么事需要跑腿代办的,或买点物事,或寻个伎女,都能得到些赏钱,时人称之为“闲汉”。又有的上前帮忙换汤斟酒,唱歌献果,点烧香火,谓之“厮波”。
张仲微好歹是个少爷,又是读书人,哪里肯去做这些事体,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
有些小孩子,穿着白布衫儿,带着青花头巾,抱着大白瓷的菜缸子,吆喝自家腌的辣菜。眉州乡下,家家户户都会腌制此物,张家也不例外,张仲微有几分动心,但一想到自己过完年就满十七,已是个大人,挟着菜缸子到处跑,也太不合适,只得罢了。
再前行了一段,路边有几个卖食药香药果子等物的,见人就硬塞,塞完就讨钱,也不管你要不要,张仲微深怕被缠上,忙疾走了几步,绕到另一条街去。
这条街却是家户人家居多,并无几家店铺,他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瞧见有家院子里,几个女娃儿三五成群,正在踢毽子,里踢外踢、膝踢肚接、头顶、剪刀、拐子,身手灵活,将一只毽子踢得花样翻飞,他正瞧得有趣,却被个女娃儿发现,走出来赶他道:“你是哪个,休要站在我家门首。”
张仲微忙作揖道:“我家有个妹子,也好踢毽子,我想与她做一个,却每每不得法,我瞧你这毽子甚好,不知是个甚么做法?”
那女娃儿见他是为妹妹打听,就大方递了毽子与他瞧,笑道:“城里人家,哪儿会做这个,我们都是在店里买的。”
张仲微接了毽子在手,细细瞧了瞧,这毽子底下缀的是枚铁钱,上面装有鸡羽,颜色很是鲜艳。是了,城里人又不养鸡,哪里来那许多鸡毛做毽子,倒是乡下,此物甚多。
林依做的络子,乃是私人物件,他不愿别个也有,但毽子不过是玩意儿,多做几个卖与他人又何妨?张仲微不知不觉微笑起来,拿的毽子也忘了还,还是那女娃儿不耐烦催促了几句,他才回过神来,还了毽子,道过谢,重新转到店铺密集的街道上去,寻到卖玩意儿的铺子,买了个鸡毛毽子。
他得了个赚钱的门路,却没有就此回家,心道,我是准备自个儿挣钱,把给林依花销的,叫她来挣,算甚么本事。于是脚下不停,接着逛。秋冬白日短,他转了没几圈,天色就暗下来,本打算回家,明日再来,路边却有个代人写信的书生,提点他道:“我瞧你同我一样,是个文人,何不去寻个茶馆卖几篇酸文,也能赚几文养家糊口的钱。”
张仲微听得他说“养家糊口”,又想到家里还有个林依在等着,顿感豪情万丈,立时朝那茶馆云集的街上而去。
所谓“卖酸文”,一是指有些识文断字之人,依其机敏智慧,针砭时弊,制造笑料,写出文章或诗句来出售,赚钱以糊口;还有种伎艺人,专以滑稽、讽刺的表演取悦于人,也谓之为“酸”。张仲微乃是堂堂州学一学子,取的自然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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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六章售卖酸文〗
此刻天色已晚,但还是有许多茶馆开着门,里头传来说书人讲古论今的声音,张仲微沿着街,挨着逛去,还真叫他寻到个卖酸文的秀才,上前一打听,得知时下最好卖的,不是酸溜溜的文章,而是限题为诗,即买诗的人随意出题,卖诗之人现场作来,作的好,一首诗可卖三十文。
张仲微对此价格不太满意,道:“一根络子还能卖十五文呢,费脑筋作首诗,只得三十文,不合算。”
那卖酸文的秀才笑道:“你以为是在学堂上作诗,字字推敲?来买诗的人,大多连字都不识,你只消押个韵,混弄过去便得。”
张仲微有些开窍,又想,以他的才情,作出来的诗,倒也不算糊弄人,反正寻不到更合适的行当,不如就是它罢。他谢过那秀才,趁着日头余晖回到家中,匆忙扒了几口饭,便去找林依。
林依刚洗过澡,穿着簇新的红底白花小袄儿,系着张八娘赠的印金小团花罗裙,里头依旧是条开裆裤,使得她的小脸红扑扑,也不知是衣裳映红了脸,还是脸衬红了衣裳。张仲微直觉得她比那画儿上的人儿还要好看,不知不觉瞧得痴了。林依想扯他的袖子提醒提醒,又怕这个不合规矩,只好咳了两声,叫他回过神来。
张仲微被她瞧见了傻样儿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想,这是在瞧自家未来媳妇,没甚么好羞。他自袖子里掏出鸡毛毽子,递给林依道:“买了个玩意儿,送与你顽。”
林依道了声谢,接过来看了看,道:“这物事做好了,倒也能卖钱。”
张仲微笑了,到底是我媳妇,一眼就瞧出了详细,他心里得意,嘴上却道:“不消你做这个。”
林依道:“怎么,这个不如络子赚钱?那我还是打络子。”
张仲微唬了一跳,慌忙摆手道:“莫要再打络子,莫要再打络子。”
林依奇道:“你这是怎地了,我又不会别的手艺,不做这些个小物件儿,拿甚么换钱?”
张仲微挺了挺并不怎么结实的胸膛,道:“不用你赚钱,我养你。”
这是承诺,还是表白?林依暗自琢磨。张仲微见她不作声,还道她是同意了,欢呼一声,准备回房去读诗集,林依却叫住他,道:“好意我心领了,这钱,你给我,还是我自己赚,意义不同,不好代劳。我瞧这毽子不错,正好络子也编腻了,就改作这个罢。”
张仲微听她如此作答,有些失望,不过做毽子,总比打络子好,他暗暗安慰了自己一番,道:“做毽子需铁钱哩,我明日与你拿些来。”他生怕林依再次拒绝,语速飞快地讲完,奔回房去了。
张伯临还在他房里借灯看书,见他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大惊:“你又收络子回来了?”
张仲微摇了摇头,将卖酸文一事讲与他听,称这是个赚钱的好行当。张伯临本是反对他去赚钱,待得听他讲完,却是兴致比他还高,当即倒敲着笔管,喜道:“赚钱倒是其次,这样的买卖,极能显才情,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张仲微也高兴起来,笑道:“甚好,咱们哥俩比一比,看谁赚的钱多。”
张伯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读书人,莫要成日把钱挂在嘴边,惹得满身铜臭气。”
张仲微气道:“哥哥你不缺钱,自然讲得起这话,有本事明日赚的钱,都把给我。”
张伯临大方地挥了挥手:“明日我作诗,你收钱,可好?”
二人玩闹了一阵,同坐到桌边,将平日看过的诗集,又取出来研读,还把往常自作的诗整理了一遍,届时或许也能卖几个钱。
第二日,兄弟俩起了个大早,知会过方氏,连早饭等不及吃,一人抓了个萝卜,边啃边赶路。他们赶到城里时,正是茶馆开门做生意的时候,由于张仲微昨日踩过点,他们很快便寻到了一个常有“酸秀才”出没的所在,进去占了个座儿,准备叫卖酸文。
不料才开嗓喊了几句,茶博士就抹着汗寻了过来,作揖道:“二位小官人,哪有你们这样卖酸文的。”
二人问道:“有规矩?”
茶博士笑道:“我替客人倒茶时,顺路帮你们问一句,岂不比你们这般煞风景地叫卖强些?”
张仲微听出些意思来,道:“赚了钱,是不是要分你几个?”
茶博士见他知情识趣,很是高兴,脸上笑容欲盛,连声道:“随你给,随你给。”
张仲微觉得这般行事很好,与张伯临两个商量了几句,答应下来。那茶博士见得有外快赚,格外卖力,不多时就替他们招揽了一门生意来。
兄弟俩抬头一看,这位主顾是位中年男子,头戴高而方正的巾帽,身穿一件裥衫,瞧着也是个文人打扮。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忙请他在对面坐了,唤茶博士倒上茶来,问道:“官人贵姓?买文,还是买诗?”
方帽官人答道:“免贵姓李,不知二位可否以‘浪’字为题,以‘红’字为韵,作一首绝句?”
这题目颇有些难度,张仲微最拿手的是写文章,作诗填词稍逊,遂低了头冥思苦想。张伯临却是在吟诗作词上有能耐,沉吟片刻便提笔,饱蘸了墨水,写下一首诗来,道是: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那李姓官人见了这诗,抚掌大声叫好,引来无数人围观,纷纷夸赞张伯临才思敏捷。张伯临亦颇为自得,团团做了个揖,谦逊了几句。张仲微亦为哥哥感到自豪,但也没忘了收钱,客客气气向李姓官人讨要三十文辛苦费。
李姓官人笑道:“如此好诗,岂只值三十文?”他翻了翻桌上的纸,把张伯临平日作的诗词拣了几篇出来,摇头晃脑念了几句,折好放进了袖子里,又顺路另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伯临,道:“有空且来寻我。”
张伯临低头一看,原来是张名帖,上书“雅州李简夫”,他茫然抬头:“李简夫是哪个?”张仲微摇头,忿忿道:“不晓得,我只知他没给钱。”
张伯临听他这般说,左右一看,原来那李简夫已是走了。周围有人道:“听说方才的李官人,做过太守,他既留了名帖,你们大可去寻他,说不准能奔个好前程。”
对于前程一事,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俩倒是相像,都有些清高气,听说这李简夫有来头,倒失了兴致,张仲微随手将那名帖塞进袖子,重新开始卖酸文,誓要把方才损失的三十文再赚回来。
他们在茶馆坐到太阳落山,通共作了两首诗,卖出一篇旧文,总计八十文。张仲微数着铁板儿,泄气道:“还不如三娘子打络子赚得多。”
张伯临不满他心心念念着钱,教训了他几句,非拉着他寻了个分茶酒店,将八十文花去了二十。张仲微回到家,将仅剩的六十个钱交与林依,钱太少,他不好意思说是“养家糊口”的费用,只道与她做毽子使。
林依听说这是他卖酸文得的钱,十分欣喜,但并未收下,道:“铁钱我这里还有好些,尽够使了,你既会作诗,何不吟一首送我?”
张仲微微红了脸,道:“我诗词上有限,糊弄村人还成,送把你却是拿不出手。”想了想,又道:“我自诩画儿还画得不错,不如画个像送你?”
林依晓得他们读书人,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笑道:“使得。”
张仲微兴奋非常,这可是林依头一回向他索要礼物,必要好生画来,他细细问过林依对画儿的具体要求,道了句“我这就回去磨墨”,飞奔去了。
林依目送他回房,随后进屋,仔细研究起鸡毛毽子来,这毽子做法极简单,她甚至不用将其拆开,就知晓了做法,即用一小块布片裹住铁钱,将布头从钱孔中翻转上来,再拿几根鸡毛,连着布头一块儿缠了,便是个鸡毛毽子。做法倒是不难,只是鸡毛自哪里来?既是要卖钱,当属公鸡尾羽最佳,张家倒是养了几只鸡,但总不能为了做毽子去宰杀,更何况林依也没那个权力。
她想了一阵儿,起身去厨房与杨婶帮忙,边切菜,边问道:“杨婶,我想要几根鸡毛,哪里能寻来?”
杨婶奇道:“要鸡毛作甚?”
林依答道:“做个毽子踢踢。”
杨婶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
原来过几日便是秋社,北宋习俗,到了这日,女子要皆归娘家,方氏为了迎接张八娘,早早儿就发了话,到时要把屋后的那几只肥鸡宰了,做一桌子好菜。
鸡毛有了着落,又能见到张八娘,林依暗喜,帮着杨婶做饭烧火,忙东忙西,只等秋社到来。
秋社前,张仲微赶着把画儿送了来,说是当作秋社节礼,林依接过来一看,画儿上的她,红底白花小袄儿、印金小团花罗裙,婷婷站在竹林前,肩头歇着一只红绿羽毛的“桐花凤”。她瞪大了眼睛朝竹林里瞧去,林中似乎还藏着个人,隐隐露出袍袖一角,她忙问道:“那是画的谁?”
张仲微偷偷看她一眼,没有作声,林依追问,脸就红了,再问,转身跑了。林依见他如此,非但没有惊讶,反而捧着画儿,偷笑不已——画儿上那袍袖的颜色,分明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嘛。
〖正文第十七章戊日秋社〗
社鼓敲时聚庭槐,
神盘分肉巧安排。
今番喜庆丰年景,
醉倒翁媪笑颜开。
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是为秋社,是日,田头树下,遍布席棚,宰牲酿酒,来祭社神。张家所居的村庄没有土地庙,村民便在地头立起一个土堆,作为社坛,待得祭祀完毕,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热闹热闹。
这日,林依起了个大早,到厨下去帮忙。杨婶见她来了,记起她所要的鸡毛,便将手中活计暂交与她,走到方氏房中去问:“二夫人,今儿八娘子要回,宰几只鸡?”
方氏正眯着眼躺在榻上,叫银姐捏着肩,闻言不满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厨房不是你管的么?”
这般作答,就是可以多宰一只了,杨婶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方氏却叫住她,朝身后指了指:“银姐正闲着,叫她收拾。”
杨婶晓得她是不肯放过任何能折腾银姐的机会,便按着她的意思,把银姐领到厨房。银姐却站在厨房门口不肯朝里走,恨道:“我这辈子,还从没熏过油烟气。”杨婶忙搬了个小板凳请她坐了,笑道:“哪消银姨娘动手,你坐着便是。”她许久没赚到银姐的钱,好容易来了机会,服侍得格外殷勤,倒了盏茶递到她手里,又寻了一把瓜子来与她磕着,再才去屋后抓鸡。
银姐吃了一口茶,叹道:“早晓得二老爷会将我丢下,还不如那天假戏真做,让牙侩买了去。”
林依切菜的刀慢了几下,想了想,道:“虽是受你逼迫,但认真计较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
银姐笑道:“你比我还不如,辛辛苦苦攒的几个钱,全被二夫人搜了去。”她说着,起身凑到林依身旁,悄声道:“我晓得,你也是被二夫人逼着,才来害我,咱们都是身不由己,何不联起手来,兴许能过得好些。”
林依暗道,你这还不如恨着我呢,撺掇我去对付二夫人,能有好下场?她朝墙边躲了躲,直截了当道:“银姨娘,二夫人怀疑我与你有牵连,我要避嫌哩,你还是离我远些。”
银姐还要再说,杨婶一手拎着只鸡,走了进来,她忙闭了嘴,若无其事地重坐到板凳上吃茶嗑瓜子。那鸡被抓住了翅膀,不住地扑腾,她忙一手捂鼻子,一手扇灰,赶杨婶道:“外头宰去。”
杨婶还等着收赏钱哩,如何不听,忙不迭送地将鸡拎到屋后收拾干净了,方才回来。林依本是想亲自下厨做两道张八娘爱吃的菜的,但此刻碍着银姐在跟前,怕她将自己会厨艺的事传到方氏耳中去,便只把鸡切成块,再走到灶后去烧火。
杨婶将一只鸡炖了,另一只做了辣子鸡,又割了一刀腊肉,搁在热水里发着,她瞧银姐在一旁被油烟熏得眉头紧皱,忙拣了块社糕与她尝,安慰她再忍耐会儿,待得鸡熟,便可回去复命。
一锅鸡才炖了个半熟,银姐就受不住了,掏了两把钱出来,一把给杨婶,另一把给了林依,叫她们两个替自己遮掩,起身回方氏那里去了。杨婶喜滋滋地将钱收起,连声称赞银姐是个爽快人,又去屋后取了鸡毛,交与林依,让她拿回去做毽子。林依谢过杨婶,趁着厨房再无旁人,帮她把剩下的几个菜炒了。
待得饭菜上了桌,张老太爷与张伯临张仲微兄弟也都回来了,准备一家人来过节,不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还是不见张八娘回娘家。方氏亲自到门口的小土岗上望了一回,心内焦急万分,生怕又同“拜门”那天一样失面子。
张老太爷黑着脸抽到第三锅烟叶时,张八娘终于来了,却是独身一人,不见方正伦陪着。方氏提着一颗心候了这些时,还是跌了面子,她强打起精神吃罢饭,马上带了张八娘回房,问她究竟怎么一回事。
张八娘未语泪先下,哭道:“我照着娘和三娘子教的,尽心侍奉舅娘,讨好表哥,可他们为何就是看不惯我?”
原来,方睿风流成性,王氏每每在他那里受了气,转头就撒到张八娘身上,张八娘做针线,她嫌手艺太差,张八娘读书写字,她称这是不务正业,总之张八娘在她面前,就没有一处能让她瞧上眼的,成日不是责骂,就是明嘲暗讽。
还有那方正伦,乃是个读书人,原本还有几分兴致与张八娘谈诗论书,但过了不久却发现,自己肚里的学问,竟还比不上她,于是自惭形秽,整天躲在屋里拿笔涂鸦。张八娘略劝了他几回,他却不阴不阳道,你有本事别嫁人,也考个进士去撒。张八娘哪里受过这种气,成日躲在房里抹眼泪,方正伦却跟没瞧见似的,呼朋唤友,乃至逛勾栏,独自快活。
这些气,方氏年轻时也没少受,因此她认为这是女人必经之路,并没有甚么大事,只安慰张八娘道:“你且忍耐些,等生了儿子就好了。”
张八娘泪眼汪汪,道:“表哥今日不同我回来,舅娘也不说他。”
方氏道:“你今日就在家里歇,,明儿我同你一道回去,替你讨个说法。”
张八娘见娘亲要与她撑腰,胆气壮了些,又道:“表哥总借口到朋友家读书,钻到勾栏院里去,娘你管管他。”
方氏暗自苦笑,那是方家的儿子,方睿与王氏都不管,她哪里来的资格。她叹了口气,道:“读书人都爱逛勾栏,也不止你表哥一个,只要他不胡乱朝家里领人就好,你也要学着忍耐些。”
张八娘愣了愣,低头不语,过了会子,突然问道:“娘,表哥是读书人,爱逛勾栏,舅舅是进士,也爱逛勾栏,那我爹也是读书人呀,他是不是也爱……”
方氏恼了,拍了拍桌子,打断她道:“为人子女,岂可言父翁之过。”
张八娘被斥,慌忙垂下头去,却不晓得,方氏哪里是责她,不过是被戳中了痛处,本能反应而已。
方氏瞧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又自责起来,闺女在婆家已是受了委屈,自己怎能让她回娘家来还遭责备,遂握了张八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她几句,同她闲话半日,待得吃过晚饭,又亲自送她回昔日闺房去歇息。
林依正坐在桌边等她,见她进来,忙倒茶递社糕,道:“桌上没见你吃几口,饿不饿,且吃块点心。”
张八娘摇了摇头,在桌边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搂着她痛哭起来,道:“表哥心里没有我呀。”林依已听说了她在婆家受的委屈,再瞧她身上,比未出阁前瘦了许多,就也也忍不住地掉眼泪,叹道:“你心里没他,他心里没你,当初为何偏偏又要凑成一家人。”
张八娘的一双眼,已哭得又红又肿似个桃子,道:“爹本来还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但娘却执意要‘还娘女’,后来舅舅又高中了进士,爹拗不过娘,就同意了。”
林依听她嘴里除了张梁就是方氏,便问:“你自己的意思呢?”
张八娘苦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爹虽来问过我的意思,但我又怎好意思说个不字。”
林依不能理解,这个“不”字,怎地就不好意思讲出口,难道就为了一个“难以启口”,便将一辈子的幸福赌上了?不过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无用,她为着张八娘往后的日子,试探着出主意道:“八娘,所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既与方正伦过不到一处去,何不趁着还没孩子,和离算了?”
张八娘唬了一跳,慌道:“你怎能讲出这样的话来,他家既没打我,又没饿我,好端端的,和离作甚么。”
这是迫于规矩,还是性子所拘?林依见了她这反应,虽极同情她,却也再无话可说,只能暗自叹息两声,打了水来与她洗过脚,宽衣睡了。
〖正文第十八章怀恨在心〗
第二日,张八娘起来时,林依已坐在桌边缠毽子了,她走过去,取了个已做成的瞧了瞧,笑赞:“手艺不错,哪里来的鸡毛?”
林依笑道:“还不是托你的洪福,二夫人听说你要回来,特特宰了两只鸡,让我有机会搜罗了几根来,准备做几个毽子拿去卖。”
张八娘朝桌上看了看,道:“这才三个,太少了,卖不了几个钱,我听他们说,城里那些酒楼、分茶酒店的后厨,每日倒掉好些鸡毛哩,你何不与二哥说说,叫他给后厨的帮工几个钱,让他们把鸡毛给你留着,隔几天去取一回,正好二哥就在城里上学,顺路的事,极便宜的。”
林依眼一亮,这主意委实不错,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张仲微学业要紧,老让他为这些小事跑来跑去不大好,再说他是个读书人,叫他背着大包鸡毛穿过大街小巷,不说别个怎么看他,就是她自己,都看不过眼。
“还是等我自个儿寻了机会,再去城里收罢。”林依谢过张八娘的好主意,站起身来,同以前一样,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堂屋吃早饭。
吃罢早饭,方家来了人,催张八娘归家,张老太爷气极,站在地坝破口大骂:“你们方家欺人太甚,昨日秋社不让方正伦跟着来,今日却记得使人来催。”
“你们方家”,不就是方氏的娘家,她又羞又气,辩也不敢辩一句,叫任婶去张老太爷面前知会了一声,带着张八娘匆匆赶回娘家讨说法去了。
林依对方氏娘家之行,充满了期望,任婶杨婶却都不看好,事实证明,后者是对的,王氏根本不卖方氏的帐,方睿又似个缩头乌龟躲着不见出来,方正伦则是只听娘亲的话,其他一概不管,方氏吃了一肚子的气回来,不敢去见张老太爷,只躲在屋里拿银姐撒气,一道茶水换了十遍,还是嫌冷嫌烫,折腾得银姐满腹怨言,又不敢讲出来,只恨谋不到耗子药,丢进茶盏里去。
秋社后,张仲微又去卖过几回酸文,但他每月假日有限,不能总去,因此赚到的钱极有限。他本担心林依会继续打络子,没得钱“收购”,但秋收开始,张家人人都忙了起来,林依也不例外,每日帮着下地干活,无暇再做其他事,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这日终于收完了稻子,张老太爷拎了一壶酒,串门子去了,方氏领着任婶、杨婶、银姐和林依,清点粮仓,今年年成不错,两间耳房加一间偏房,全装了个满,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正忙着,有一裹巾子的矮个儿男人走进院儿里来,站在门口左瞄右瞄,突然瞧见了方氏一群人在耳房门口,赶忙快步上前,问道:“敢问这里是方夫人家?”
方氏转过身去,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我瞧着你眼生,不是咱们村里的人罢?”
那人见她就是自己要寻的人,面露惊喜,爬下就磕头,道:“方夫人好眼力,我赶了好几里路才寻到这里,特来求夫人开恩,还我家表妹一个自由身。”
方氏奇道:“我家有你的表妹?”
那裹巾子的男人却不答话,抬头朝人群里瞧了瞧,突然扑向银姐,一把抱住她,哭道:“我可怜的表妹……”
方氏见状大急,忙叫任婶和杨婶拉开他二人,呵斥道:“男女有别,你们好没得规矩。”
那男人抹了把泪,爬下又磕头,道:“我与表妹多年未见,一时情难自禁,还望方夫人包涵则个。”说完又朝前膝行两步,央道:“我常年在盐井做活,今年回家才晓得表妹已被卖作了方家妾室,可怜我姑姑临终前再三嘱托我要照顾好她,我怎忍心看着她与人做小,特来求方夫人放了她……成全我两个。”
方氏听了这话,恨不得立时就将银姐交与他,去了这眼中钉肉中刺,但碍着众人都在跟前,只能斥责他道:“一派胡言乱语,银姐乃是我张家的妾,岂能说给就给。你赶紧离了我家院子,当心唤人来打你。”
银姐表哥却不肯走,跪在耳房前的地坝上哭天抢地,口口声声求方氏成全。方氏的犹豫,全写在了脸上,任婶上前低声道:“二夫人,不过一个妾,同咱们家的水牛有甚区别,不如就把给他去,成全一桩姻缘,也算得美事一件。”
方氏啐道:“她哪有水牛值钱,妾到处都买得到,水牛满村子却只有我们家才有。”
任婶忙点头附和,那银姐表哥却耳尖,听得一个“钱”字,忙叫道:“我有钱,方夫人,我有钱。”他说完,朝地上一坐,脱下满是泥巴的鞋子,一只手在鞋底子里抠来抠去,看得众人直皱眉。
方氏猜想他是在找钱,还道,这人怎地把铁钱藏在鞋里,也不嫌硌得慌,不料他抠了半日,终于把钱抠出来时,却是整整三张交子,面额竟都是十贯的。他把那汗津津的交子递到方氏面前,道:“夫人,我替我表妹赎身。”
方氏嫌那交子脚臭味儿太浓,不肯接,心中犹豫却更盛,再讲不出赶他走的话,只道,等老太爷回来做主。任婶听得她如此讲,不待人吩咐,立时去把张老太爷请了回来。
张老太爷吃得醉醺醺,手里还拎着小酒壶,不时朝嘴里灌两口,他摇摇晃晃站到银姐表哥面前,努力睁开眼瞧了瞧,问方氏道:“这是你表兄?不像。”
方氏心道,我哪里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表兄,真是折辱人。她将银姐表哥向张老太爷介绍了一番,讲明他的来意,又道:“官人临行前吩咐过,不许动银姐,但她表哥千里迢迢地寻了来,也不好就这样赶他走,该当如何,请爹拿个主意。”
张老太爷还没有醉得太狠,瞪了眼道:“叫我老头子去管儿子的妾,哪门子道理,这样的事情还来问我,要你这正头娘子何用?”
方氏挨了教训,却丝毫不恼,恭恭敬敬地还将张老太爷送去隔壁吃酒,转身回房就吩咐任婶:“收拾间偏房出来,留银姐表哥住下。”
任婶吃了一惊,忙问:“二夫人留他作甚?”
方氏招手叫她过来,耳语一番,原来她想由着银姐表哥把银姐领去,又怕张梁回来责骂于她,于是打算先将银姐表哥留下,待得张梁回来再作打算。
任婶听了她的想法,急道:“二老爷哪会舍得放银姨娘走,我看那银姨娘的表哥,同银姨娘像是有些旧情的,等到二老爷回来,只怕不但不领情,倒要怪二夫人多管闲事,坏了银姨娘的名誉哩。”
方氏没有接话,暗道,坏了名誉才好呢,谁人愿意头上有顶绿帽子,到时就算张梁不想让银姐走,也不得不赶她走了。她自认为这是一条妙计,得意地讲给任婶听后,就忙忙地催促她去收拾偏房。任婶劝不动她,只得走出门来,但却没有去偏房,只招手唤来林依,叫她抱一床铺盖去空房,自己则朝左边的偏房去了。
杨婶在一旁瞧见,骂了任婶几句:“不过一个奴婢,竟敢使唤起主子来。”林依拉了她一把,苦笑道:“我被使唤的时候还少?不必争这一时意气,再说我吃了张家的米,替张家干活也是该的。”
杨婶帮着她把铺盖抬到偏房,关上门,悄声道:“你不消给任婶留面子,她不是甚么好物事——你还真以为鞋底藏钱的那人,是银姨娘的表哥?”
不是银姐表兄,会是何人?林依心下奇怪,忙问详细。原来那“表兄”,乃是任婶拿了银姐的钱,请人来冒充的,目的同上回一样,想帮着银姐离了张家,自在过日子。
杨婶讲完,问林依道:“我听银姨娘讲,她也曾找过你帮忙的?”
林依一愣,想起那日在厨房,银姐拉拢她的话来,道:“上回我被冤枉,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哪里还敢搭理她。”
杨婶知她讲得有理,却又可惜银姐的赏钱,惋惜道:“要是你应下,赏钱就是你的了,听说银姐这回出手极大方的。”
林依虽也急需钱财,却还没到为了钱去惹麻烦的地步,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接话,手下不停地把铺盖整理好,又将屋子打扫了一遍。
不料她这番忙碌,却是白费了,任婶知晓了方氏的绿帽子计划,岂有不去告诉银姐的,那所谓银姐的表哥,还没等到方氏叫他去瞧客房,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方氏得知此事,忙唤了任婶来问,任婶给她的答案是:“银姨娘表哥家中出了急事,匆匆赶回去了。”
林依自认倒霉,又去偏房将才铺好的铺盖收起来;方氏不知就里,亦在哀叹霉运当头,大好的赶走银姐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走了,也不知那银姐表兄,还会不会再来。
但最觉着倒霉的,不是她俩,而是银姐,她两次计划,都以失败告终,还折损了不少铁钱,心中感受,怎一个恨字了得。更可恶的是,这回方氏还差点无意中将计就计,将盆子污水泼到她身上,若真成行,她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晚上,她躺在方氏床下的地铺上,紧紧攥着双手,任由长指甲陷进了肉里去,暗恨,定要想出个报复方氏的法子来,也叫她倒一回霉。
〖正文第十九章银姐报仇〗
过完年,眉州春旱,岷江几欲见底,田里土地裂开了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却天降此灾祸,人人叫苦连天,村里以张老太爷为首,备了供品到庙中求神祈雨。许是上苍听见了他们的祈求,真个儿在立秋之前降下了雨来,但这雨却越下越大,越下越久,足足两三个月大雨滂沱,浑似老天与他们开了个玩笑。
岷江中洪水滔天,沟满壑平,住在低处的人家,纷纷抢救出粮米,投奔高处。到处都是水,出行靠大船小船木盆门板,张伯临张仲微兄弟被迫辍学在家,田地被淹,张家佃农尽数遣回,全家人都无心其他,日日瞧着天上的大雨发愁,所幸张家小院地势较高,暂无被淹之忧,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村中无数房屋被淹,许多人流离失所,张老太爷每日站在院门口,瞧着饥民遍野,心中难受,遂召齐全家人商议,欲开仓放粮。此提议一出,张伯临与张仲微兄弟头一个赞成,林依亦觉着乡里乡亲,帮扶一把很是应该,但方氏的脸色,却忽地变了。
杨婶瞧着林依不解,悄声道:“你还没来咱们家时,老太爷也放过一回粮,结果几间粮仓全被他老人家搬空,最后连咱们自己的口粮都无,
北宋生活顾问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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