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仇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总是狂风扫落叶般的无情。

    李慧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叹气，说青年也不恰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二十一二的年纪，棱角分明且冷硬，一双眼睛不经意间露出令人畏惧的凶光。和别的马仔不一样，他从不会和站台的小姐们多说一句骚话。

    如果不是上次他帮她赶走一个难缠又有特殊癖好的客人的话，她至多也会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吧。

    兴许是察觉到了视线，高仇的眼神直扫过来，李慧惊了一瞬，下意识想逃避和他的对视，勉强才撑住了，回给他一个风情万种的笑。

    高仇淡漠的移开视线，并未做出回应。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李慧有些不忿，她好歹也是这些一楼一凤里的头牌，这个愣头青却是几次三番不给面子。

    她暗暗出了一口气，扭着水蛇腰走过去。

    “仇仔，看什么呢？”她笑了笑，红唇艳得刺目，故意靠近高仇的身子，丰盈有意无意的碰着他的手臂。

    “没什么，老大让我盯着那些卖白粉的。”高仇看了她一眼，答道。

    他并非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也没兴趣。

    他被大哥塞进警校，出来之后又被警方塞进一个黑帮里做卧底，现在更绝，他的“老大”让他过来对家的风月场所埋伏，方便提供消息。

    高仇多少有些郁闷，怎么的，他天生长了一张卧底的脸是吗？

    只能说高仇的长相决定了他是坏人的可能性更高罢了。

    “唉，他们来来回回不也就那些事吗…怎么样，要不要陪姐姐玩会？”

    高仇看着这个快要黏在他身上的女人似笑非笑，“玩什么？”

    李慧舔了舔嘴唇，凑近他的耳边说到：“玩点成年人的游戏，你……有兴趣吗？”

    李慧志得意满，心想都到这一步了他不至于不开窍吧？

    “不了，我要是走开，待会头该骂人了。”

    李慧几乎咬碎了牙，瞪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当老娘没见过男人吗！呸。

    没走两步却听见了他的低沉的声音，“不过…我晚上有时间请你喝酒。”

    李慧勾起笑容，心里又暗骂了一句狗男人。

    “行，我等你。”

    夜半时分，李慧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屋子仍旧亮着灯。

    李慧仰在床上，手背遮着眼睛，脸上的潮红褪不下去了似的。

    好一会她才从指缝中去偷看高仇，他正往身上套衣服，把块垒分明的肌肉掩盖起来，李慧想起刚才按着她的一双铁臂，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真是要死了……妓女动心思可是行业大忌，就算被搞得很爽，也不能丢了底线。

    李慧平复了心情，缓缓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一双裸臂从高仇背后环了上去。

    她用慵懒的声音问他：“去哪呀，留下来过夜吧。”

    高仇轻笑一声，拉开了她的手臂，然后顺势往她手里塞了钱。

    “不了，我不习惯睡别人的床，下次见。”

    李慧看着高仇头也不回的走了，顿时一盆凉水浇得透透的。深呼吸一下，告诉自己算了，他给的钱很良心就可以了。

    静默了一会她拿起枕头狠狠扔到门上，唾道：“狗男人！”

    李慧和高仇的肉体关系倒是保持了一段时间，在高仇当卧底的卧底的卧底的期间隔三差五的进行着。

    李慧却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个男人，说他沉默寡言，却在调教女人方面很有一手；他年轻，做事却格外沉稳，包括上床的时候，李慧偷看过他的表情，哪怕身体动作再剧烈，他都始终没有出现过迷乱，向来有条不紊，一切都被他把控着一般。

    李慧又叹着气，她觉得，自己像是爱上他了。

    一个荒谬又残忍的事实。

    有一次，她实在没忍住。

    “阿仇，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她状似不经意的问到，其实心里有些打鼓。

    “不知道。”

    高仇正吸着烟，猩红的烟头燎过，一段颓废的灰白掉落在地上，他吐出烟雾，连头都没回。

    李慧还是笑，“前两天楼里来了个雏，长得可水灵了。听说是好人家的女儿被卖过来的，那些马仔都抢着去开苞，怎么没看你去凑热闹？”

    高仇嗤笑了一声，“我不喜欢搞良家妇女。”

    李慧无奈，这话说的好像你多喜欢妓女似的。又有些怅然，这摆明就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啊。

    可她还是鬼使神差的说：“那你觉得姐姐怎么样，搭伙过个日子吧不然？”

    高仇终于看她了，眼里没有轻视和不屑，却有比这两样都让李慧心冷的东西——冷漠。

    他按掉了手里的烟，站了起来，又从钱包里掏钱给她，李慧别开眼，“我和你开玩笑呢，别……”

    “妓女和混混谈感情，这个话题太高尚了。”

    门关上了。

    李慧发怔，是啊，他们都是这世界上最污糟邋遢的，就算抱在一起也只会发臭罢了。

    令人悲哀。

    那天之后李慧很久再没遇见过他。

    可能是得到了上面的赏识，也可能是被人砍死在了哪条街，谁知道呢。她的日子日复一日，谈不上好坏，也就这样了。

    再一次看到他是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在医院里。

    她最近身体不舒服，来医院检查，却被告知她得了艾滋病。

    意料之中罢了。

    将手里的通知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勾起唇角冷笑，她忽然很想吸烟。

    说起来，吸烟这个癖好还是从某个狗男人身上学会的。她烟瘾上来了，才不管周围众人异样的目光，自顾自点燃一根香烟，夹在指间吞云吐雾。

    真不错。尼古丁吸进肺里的感觉好过灵丹妙药啊，她轻蔑的看着那些用厌恶眼光看她的人，她还管谁的死活呢。

    烟吸光了，她也该走了。今晚还得照常开工才是。

    回头的一瞬间却愣住了，随即觉得老天真是作弄，怎么遇见都好，偏偏是这种情况。

    真他妈不甘心。

    李慧率先打了招呼，“好久不见啊。”目光也打量着高仇，他和当初做马仔的时候一样，也不一样了。

    一样的是他身上那天煞孤星的气质，不一样的是他比那时的穷困好了不知多少，看来，过得很好啊。

    高仇颔首，“嗯。”

    “你来医院干什么，生病了？”她自然而然的上前，离得远了不够，她想更近距离的看看他。

    高仇却又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距离。“过来有事……”

    他话音未落，有一个护士跑了过来，着急的对他说，“高先生您可来了，令嫒上午突然晕厥，医生请您过去。”

    令嫒？李慧呆了呆，看着高仇突然变了脸色，也没再搭理她，径直跟着护士过去了。

    ……他竟然有女儿了。

    李慧咬着下唇，还是跟了上去。

    “……令嫒本来就是不足月胎儿，身体比普通孩子要弱很多，这次突发哮喘说不好会变得很麻烦。”

    高仇的唇角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对医生开口：“请各位多费心，钱不是问题。”

    医生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们会尽力的。令嫒一会就能醒了，您待会可以进去看看她。”

    李慧看着这个令她觉得陌生的男人，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他原来也有这么在意的别人的时候吗。

    静默了一会，她又笑了笑，走到他旁边，“你女儿吗，多大了？”

    “十岁。”

    “没想到啊，你都有女儿了……我可以一起去看看她吗？”

    高仇皱着眉，不知想了什么，最终还是点头。

    李慧跟着他一起进到病房里，病床上的小姑娘正安安静静的躺着，她不自觉的放缓了呼吸。

    小姑娘长得很精致，就像人偶娃娃一样。现在生着病看起来又十分脆弱，小脸发白，长睫毛上还有些湿润的痕迹，带着呼吸机，很艰难的求生着。

    她转眼看了看高仇，他坐到了病床边，慢慢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哪怕看不到他的表情，李慧也知道，那绝对是又怜又爱的神情。

    李慧突然觉得妒忌和憎恨。

    妒忌这个小姑娘，憎恨这个男人。她烂到了泥里，他却有了自己珍视的宝贝；她一无所有，而这个小姑娘哪怕睡着了都有人尽心守着她。

    高奚一直没醒过来，而高仇似乎还有工作要做，再嘱咐了护士之后，他们一同走出了医院。

    一路上，李慧就没见高仇放下过眉头。

    “阿仇。”她轻轻唤他，得到的还是那个和当年如出一辙的眼神。

    李慧笑着，哪怕岁月如梭，她却仍保存了几分风情与妩媚。

    “和我过一晚吧。”她看着这个男人，突然就很想拖他进地狱，和自己一样的堕落。

    那样，里面的那个小姑娘也会失去很多很多才是吧。

    “我没那个心情。”

    “那之后…可以吗。”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李慧觉得自己总是在看他的背影，从无例外。最终惨淡一笑，目光回看医院的方向。

    她希望那个小姑娘…永远醒不过来就好了。

    时间又是十几年，高仇说过他们不会再见面，就真的没再见过。

    李慧的身子完全坏了，躺在病床上，如今艰难呼吸的人变成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近来，她总是想起那个小姑娘。对，这是她人生唯一感到开心的时，高仇唯一的女儿，被生生折磨而死。

    面上挂了点笑容，尽管那是极扭曲的。她的日子到头了，不过没关系，大家都过得不人不鬼，她也不孤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将死之时的李慧仿佛看见身旁站了一个女人。

    面容精致，身段纤柔。她急急的呼吸着，这个人看着是那么似曾相识。

    女人伏身，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见底，让李慧十分厌恶。

    “怎么…你是什么人…是来接我走的？”

    像她这种人，应该是下地狱才对。然后又觉得不甘起来，那个小姑娘去了哪里，那种被一生一世照顾起来的温室花朵，哪怕死了也是上天堂去了吧。

    连死她都要计较一番，真是嫌弃到底的一生。

    “我记得你。”站着的女人开口，李慧怔了怔，她的声音很柔，说出来的话让她迷惑。

    “我小的时候，你总是来我的学校偷看我。”

    李慧蓦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她看。

    来的人，正是高奚。

    那时她刚刚生过一场重病，返校之后的每一日放学，她都能在各种角落里看见她。以一种那时的高奚还不懂的眼神盯着她看。

    “爸爸，那个阿姨好像一直在看我。”小小的女孩牵着自家父亲的手，十分不解。

    高仇自然知道李慧总是出现在女儿的学校门口，他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你不喜欢的话爸爸让人赶她走。”

    高奚纠结了一下，可万一弄错了呢，人家不是来看她的，再说被看就被看好了，也没什么的。

    于是摇摇头，“不了，没关系的。”牵着父亲的小手又紧了紧，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生病之后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都能让爸爸来接她了，以前他很忙，几天都见不到一面的。

    “我们回家吧。”

    高仇心底深陷柔软，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小身子还是一点重量都没有。这举动让小姑娘十分高兴，搂着父亲的脖子咯咯笑着。

    余光又看见了那个一瞬不瞬盯着他们的女人，高奚抿抿嘴，向她腼腆的笑了笑，挥手告别。

    “你…你没有死？”李慧艰难的吐出一句话，胸口越来越痛，目光像条毒蛇一般黏在高奚身上。

    高奚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她如此怨恨她的原因，摇了摇头，“不，我死了。”

    李慧怔忡，“是吗…是吗……”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听着凄厉不已。

    良久或是一瞬，她永久的断气了，却从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她的怨恨破体而出，直接被高奚吸收到了体内。纵然当了不少时间的鬼，但这一击还是让她踉跄了一下……怨恨强得可怕。不愧是她今天一踏进医院就被吸引过来的人。

    她复杂的看着这个女人，最终还是抬手阖上她的眼，而后离去。

    李慧最后的最后想起来，她一生之中唯一得到过的一抹真心笑容，是某个黄昏，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