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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陈漠躬身请他前往廷尉大狱时,缓缓叹了口气。
“以前竟是我小瞧你了。”
季慎之对宿成玉说。
“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一生清名,铁骨铮铮的季慎之,以最体面的姿态走进廷尉狱。
再往后,案件便越来越复杂。
廷尉正李郁的官印,缘何会出现在御史大夫家中?季慎之是否使用官印擅权办事?
一年年的卷宗被搬出来,一件件的旧事重新翻开曝晒。
某日,怀孺慕之心的三皇子侍疾,不意提到了季慎之下狱的消息。这么大的案子,闻阙经手,太子批复,躺在寝宫休养的天子愣是毫不知情,直至司晨透露口风。追问详细了,便有些不满,将太子传唤进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不是嫌太子做得不好,而是因为太子未曾向自己禀告。
哪怕事前,天子因身体不适,下了命令不允任何人打搅。
“严查,要严查!”
体虚气短的皇帝呵斥太子,“查这季慎之背地里做过哪些违背了朕的丑事!”
到这一步,李郁的官印为何在季慎之手中,已经不重要了。
113 偏颇之心(11900珠加更)
御史大夫季慎之,曾是大熹的传奇人物。
他原先在地方谋职,从仵作升为一县主簿,又从主簿变成郡守身边的奏事掾史。经手许多奇案,也曾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与人拼杀,名声直达庙堂。
天子赏识这秉性锋利处处得罪人的季慎之,而曾经冷落漠视旁支庶子的季氏,也变得态度热络,整日嘘寒问暖。
季慎之成家十余年,升任御史大夫,从吴地搬迁至都城洛阳。从此,他成了朝堂最让人头疼忌惮的刀笔吏,一双手,一张嘴,不知将多少人扯落高台,塞进阴冷血腥的廷尉狱。
督察百官者,当清正廉洁,绝无私心。
季慎之为官多年,始终活得一丝不苟,全无错处。他的声誉极好,门生也极多,谁也不会想到,最正直的脊梁也会为权势金银倾斜,最冷静公正的眼睛,也会被无尽的利益蒙蔽。
他弹劾过的大臣,竟有无辜之人。
他指证过的贼人,竟有顶罪之羊。
他曾协调王侯构陷罪责,戕害敌党;也曾收受贿赂,默许底下的人偷放罪犯。李郁是他的同党,他的下属,亦是他的一把刀。此刀可严刑拷打虐待囚犯,也可更换死囚帮人逃出生天。
“我知道父亲其实不那么清白。”
时隔多日,面色疲倦的季桓约见姜晏,在私园拥着她低声呢喃。
季慎之的罪状被宿成玉一条条公之于众,季氏举全族之力,亦无法救他脱困。如今季氏艰难,忙碌许久的季桓身心俱疲,勾人的桃花眼布满血丝。
“身在庙堂,没谁是彻底干净的。太干净的人无法立足,也根本活不下去。”季桓将下巴搁在姜晏颈间,“但比起其他人来,父亲如何算得了大奸大恶之徒呢?晏晏,你不晓得,我听得多也见得多,活得更脏的人不知凡几……”
姜晏低头,腰间环着一双手,她便细数手背蜿蜒的筋脉。
“有人存了心要害他。”
季桓搂得更紧了些,“我总得想想法子,可我如今连廷尉狱的大门都走不进去。”
廷尉府出了丑事,现下自然管制森严。
季桓身份敏感,在兰台多受冷眼排挤,更无法向任何旧识求助。谁都想离季家远远的,千万别扯上关系,祸及自身。
“宿成玉……”
他笑了笑,“可真能耐啊。”
姜晏掰季桓紧扣的手指:“我试试,叫我爹想办法把你送进去见季伯父一面。”
季桓不愿意:“别,我可不是来找你帮忙的。我自有我的办法,今日过来,只是很想抱抱你,说几句丧气话。”
他扳过她的脸,亲嘴唇,亲眼睛,将她精致的发髻揉得一团糟。
姜晏不舒服,忍不住踢季桓几脚,他反倒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我得走了,晏晏莫要想我。”
他说,“等这些破事了结了,我再给你看聘礼单子……本来前些时候就写好了。”
季桓眼里盛着夏日的光。
他实在太累了,以至于对姜晏的感情如藤蔓异常疯长。人身处困境总需要一个寄托,季桓不喜家中怨气盈天的气氛,只能在姜晏这里寻求短暂的安宁。
可姜晏本不该是季桓的庇身之所。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紧紧抿着嘴唇,一下下梳弄蓬乱的发丝。红月季的珠簪跌落在地,噼里啪啦摔成几截。
姜晏弯腰捡拾,再起身,已不见季桓身影。
114 涸辙之鲋
季桓所说的办法,大抵是借人脉求人情。
但兹事体大,有天子的旨意在,谁也不敢不愿沾麻烦。
斡旋数日,他仍然无法探看其父。
往常可塞钱行贿的廷尉狱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半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季桓寻亲攀旧,该找的关系全都试过,却接连碰壁。连平素最和善的太常卿,也闭门不见,称不与奸佞之后来往。
季桓前二十来年恣意顺遂,如今跌落高处,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脊梁骨吊着的那点儿傲气,像绷到极致的细线,岌岌可危。
最终是姜晏伸出援手,亲自替他在姜荣昌面前说话,撒娇卖痴做出自己都恶心的姿态,哄得姜荣昌松口答应帮忙。
季桓是知道侯府情况的,得知自己能进廷尉狱探望至亲,沉默良久,握了握姜晏的指尖。
他平时能言善道,惯会说讨人欢心的话,如今却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只一双疲惫安静的眼,流淌着些许自尊摧折的疼痛,以及淡淡的愧疚与喜欢。
患难见真情,姜晏说不好自己有几分真情,但她知道,这时候的帮助和关怀,对季桓而言无异于涸辙之鲋的救命甘霖。
他会更珍重她。更在乎她。
以后也就更容易为她所用。
不是所有人都适用这种攻心之术。季桓如此,无非是因为他被养得好,即便天性带有几分凉薄,牵扯到亲父之事,必然会顾念情义。
姜晏什么都盘算得很清楚。
只是,与季桓分别之后,她的心情蓦地变差,阿蘅端了新做的甜汤来,她也没胃口品尝。
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烦躁。
西院静悄悄的,谁也不敢招惹脾气不好的小主人。偏偏闲出屁的程无荣过来晃荡:“娘子哎,在下新近研制的补血养颜丹,能败火祛湿,安神养气,要不要来一颗?此物金贵,在外可售五金,小娘子拿东西换即可……”
还没说要什么东西换呢,姜晏手一抬,指使朱鹭把人扔柴房揍。
夸张的哀嚎响彻庭院上空,勉强冲淡了凝滞郁结的氛围。
另一边,靠着清远侯打通的关系,季桓总算趁夜偷偷进了廷尉狱。
狱卒留给他的时间仅仅一刻,一刻过后人员轮换,到时候再要出去可就难了。
季桓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找到了父亲。多日不见,季慎之瘦得脱了形,干枯的躯体套着空荡荡的单衣,唯独表情一如既往严肃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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