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对方是自己下属的份上,他也无心苛责他,只得冷声警告道:“出去,以后不得本王命令,不许进这里。”
顾长筠知道江随舟这是给他留了面子,低头应是,退了出去。
临退出之前,他不由得抬眼,往最里侧的床榻上看了一眼。
床上那人静静闭着眼睛,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般,任由大夫施针。
没想到,这不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
顾长筠咬了咬牙。
他光知道这霍无咎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懒得同人计较,所以显得极好欺负,却没想到,这人竟心机这般深沉,尤擅拱火,三言两语,就让他在主上面前犯了错。
这还是他顾长筠头一次阴沟里翻船。
——
待顾长筠退下,江随舟心下满是歉意。
但他知道,顾长筠的身份是个秘密,此时房中人多耳杂,他不适合多说。
他只淡淡道:“他以后不会烦你了。”便在一旁坐了下来。
霍无咎嗯了一声,淡淡看着自己腿上密密匝匝的针,没有言语。
他自然知道,顾长筠不会再来烦他了。
原本顾长筠就不怎么烦得到他,他原想噎他两句,让他从寻开心变成自找难受,却没想到话刚说一句,便听到了房门外江随舟的脚步声。
他只得一转攻势,将顾长筠逼到进退两难,不得不发作的地步,顺带将自己从中择了出来。
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在靖王面前留下坏印象。
反倒让顾长筠在靖王面前犯了错,顺带……
他抬眼看了江随舟一眼。
便见坐在窗下的江随舟,神情淡漠安静,手下拿着一本书却在乱翻,颇为局促,像是他犯了什么错一般。
霍无咎嘴唇向上动了动,收回了目光。
他这幅极看重他喜怒的模样,总会给人带来些不该有的错觉。
房中一片安静,直到霍无咎喝了药,那两人收拾好退了出去。
江随舟这才开了口。
“顾长筠不过爱玩闹,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说。
霍无咎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腿,嗯了一声,道:“无妨。”
江随舟叹了口气,拿着书册坐到了床边,道:“也幸而你大度,他今日闹得太过了些。”
霍无咎神色镇定而平静,就像刚才出言撩拨拱火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方才徐渡来,是因为从赵敦庭那里果真搜出了书信。”
“赵敦庭?”霍无咎抬眼。
江随舟道:“就是那天你说的,齐旻的那个弟子,十年前的探花郎。”
霍无咎嗯了一声:“什么书信?”
“与北梁的信。”江随舟道。“是从庞绍那里拿回去的,信做得尤为的真,连北梁的大印都在上头。”
霍无咎闻言拧眉:“什么大印?”
江随舟从袖中拿出了拓印出的信,递给了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展开信封,将其翻阅了一通,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信尾的那方印章上,片刻没有言语。
江随舟看见,他木质顿了顿,在印章的边缘处微不可闻地摩挲了几下。
“怎么?”他忙问道。
片刻之后,霍无咎才开口,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染上了两分滞涩的哑。
“这是庞绍仿制出来的?”他问道。
江随舟点头:“是,有什么不对吗?”
霍无咎紧紧盯着那方印记,目光灼灼,像是要将那封信都烧起来。
“这仿制出的,是梁太子的私印。”他缓缓道。
“分毫不差。”
江随舟不解地眨了眨眼。
梁太子?
当今北梁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总共只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死在了战场上。正是那场让梁军险些全军覆没的浔阳之役,使得霍无咎之父与昭元帝的两个儿子身死,还让昭元帝存了一身旧伤,此后便一直体弱。
而他那唯一剩下的儿子霍玉衍,也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他继位之后不过两年,便因病而死,死时刚过而立之年。
也就是说,这方印章,是霍玉衍的了。
“然后呢?”江随舟接着问道。
霍无咎紧盯着那方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说不出口,这方印,是他堂兄的私印,通常极为重要的密信,才会用得到。
年少时在战场之上,他们兄弟二人驻守不同的阵地,霍玉衍与他通信时,每次都会加盖此印。待他叔父登基,他堂兄做了太子,这印便常用于他给外地的手下传信所用。
那么……庞绍,又是怎么仿造出这印章的图案的呢?
——
这日,江随舟并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霍无咎看了那信片刻,便说要将这信收起来,若查出什么结果,再告诉他。
江随舟对他颇为信任,听他这么说,嘱咐他一定要将信件存好,便将这物交给了他。
此后,他便在府中,静心筹谋布置了起来。
十来天后,朝中忽然大乱。
是齐旻出事了。
据说,是齐旻的学生赵敦庭,那日在齐旻书房中与他闲话,忽然看到了个不该看见的东西。离开之后,他立马进宫面圣,声泪俱下,说自己的老师一时糊涂,做下了不该做的事,求皇上饶他老师一命。
他哭得后主莫名其妙,干脆差人去齐旻府中查。却不料一查一个准儿,翻出了齐旻里通外国的书信。
三朝老臣,居然与北梁互通有无!
谁都相信,齐旻这个比对亲生父亲还孝顺的弟子,绝对不会陷害他,而齐旻在朝堂上与这徒弟对峙时,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定定看着那几封被搜查出来的书信,以及跪在旁侧哭着说他糊涂的赵敦庭,惨白着脸,片刻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跪伏在地,朝着后主深深磕了三个头。
是无话可说了的意思。
一时间,朝野大震,后主也大发雷霆,要立马将齐旻全家拖去斩首。幸而有多位大臣拦着他,说要先将齐旻关起来,彻查此事,摸清是否有同党,更要查出还有哪些人里应外合。
对待北梁的事,后主向来打着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于是,他强咽下怒火,将齐旻全家都关进了大牢,只等此事查清,再决定让他怎么死。
一时间,满朝文武都乱了套,唯独靖王府一派安静。
霍无咎第三次往窗外看去。
他知道这几日齐旻之事闹得厉害,他与江随舟商量好布局,江随舟便着人去办了。
今日正是此事爆发的日子,江随舟一早便赶到徐渡那里,等着线人的消息了。
“将军?”
他听到旁边的唤。
是李长宁。他和魏楷两人,此时正围在他的床榻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将军不必担心,只管试试。”李长宁道。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翻身下床,双脚踩在床前的阶梯上,缓缓用力。
那是一种虽然熟悉、却离开他很久了的感觉。
经脉仍旧是在疼的,但在疼痛中却翻涌起了久违的力量。他双腿的肌肉略一绷紧,便有力量顺着经脉,一路贯通到了他的足尖。
他笨拙迟缓、却稳稳地站了起来。
周遭的两人立时发出了惊喜的低呼声。
霍无咎试着抬起腿,他仍旧不大能走,却是两个月以来,头一次站起来。
喜悦的声音入耳,甚至能看见魏楷眼中闪烁的泪光。但是霍无咎的心中,却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他第四次抬眼,往窗外看去。
安隐堂的正屋,房门敞着,人进人出,但是它的主人却不在里面。
霍无咎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床上。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喜悦,也是需要与人分享,才能真正释放出来。
并且,还需要是特定的,某个人。
第53章
霍无咎清楚,有些话一旦当时不说,此后就很难再说出口;有些谎如果默认了,那此后再想要反悔,也很困难。
比如李长宁的事。
一开始,李长宁骗江随舟说他的腿治不好,魏楷也装作是李长宁的徒弟,而非他的下属。他那时候默认了这些话,那若再告诉江随舟自己能够站起身,便算是默认了之前的欺骗。
许是没什么骗人的经验,不晓得怎么应对,也许是他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心虚,不敢让江随舟知道他欺瞒背后的心思。
总之,他那股强烈的、想要与江随舟分享的心思,被他费劲地压了进去,如咽了一根鱼骨头,卡在喉咙里,直扎得人难受。
而他这股难受,自是江随舟无从得知的。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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