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公襄霄自嘲的笑了笑,说道,“现在还有什么机会?天子膝下已经有了四位皇子,这儿没外人,我也不怕说些忌讳的话:就算天子有个三长两短,理所当然承位的,也是那四个还在襁褓里的皇子中的一个,同我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幼主有着闪失,皇位落到父王手里了,你看他现在对我的态度,连世子都未必肯让我做下去了,何况帝位?”
戚九麓温和道:“事在人为,世子莫要忘记,当今天子承位的时候,纪氏何等显赫,谁会想到今日呢?”
公襄霄摇头:“我与天子不一样,虽然我不喜天子,但扪心自问,天子资质城府胜我实多:换了我是天子,我是不可能隐忍八年都若无其事的。你去岁才来帝京,也没怎么跟天子相处过,所以可能不太清楚。”
“我在天子登基后就被送入宫中做伴读,又是天子堂弟,最清楚那些年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你知道么?他才登基的时候,不但我瞧不起他,就连太初宫的侍者,当面还算恭敬,背地里也不是没人议论,说他不过一介偏远宗室,要没纪氏抬举,连来帝京朝贡的资格也未必有,遑论登基?言辞态度之轻慢,我听见了都觉得恼火——淳嘉再怎么不堪也是我公襄氏子孙,岂是几个奴婢有资格议论的?”
“天子当时其实也听到了,但他就能装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甚至回头对那几个奴婢一如既往的宽厚。”
“甚至还提拔了其中一个在御前伺候。”
“直到他亲政之后,就是去岁年底的时候,才寻了个理由,将这些人全部发落了……就这么些个奴婢他都能忍到万无一失再动手!”
“我呢?”
“我在王府这两年说是日子不好过,但毕竟是元配嫡出,府中下人好些心里其实还是向着我的。但你看,现在里里外外,谁都知道我跟继妃相看两厌,与异母嫡弟关系疏远,更与父王格格不入……有时候我想想也觉得懊恼,若是早些学天子,兴许局面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他吐了口气,摊手道,“但知易行难,韬光养晦的道理很多人都懂,能够做到的有几个?”
反正他是做不到。
他有时候阴暗的想,可能因为自己幼时到底是享受过双亲毫无保留的疼爱过的,所以对于失宠耿耿于怀,不屑于用伪装来取得摄政王的好感。
而淳嘉幼年丧父,养大他的嫡母又不是亲娘,怕是从懂事起就学会了看脸色,就从来没有资格任性,故此才这么能忍。
……但不管堂兄弟各自有着什么样的过往,终归淳嘉苦尽甘来,而他却一步步的走向绝境。
“世子,这世上很多人与事,其实都是双刃剑。”戚九麓不为所动,安然说道,“天子英明神武,如今已经是公认。所以不管是摄政王,还是其他什么人,绝对不会轻视他。而世子固然如今势弱,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事情,反而更方便。”
他缓声说道,“现在,就看世子决定怎么选了。”
公襄霄有些茫然:“怎么选?”
“自然是在天子与摄政王之间,世子想选谁?”戚九麓端起茶水呷了口,缓声道,“世子与天子是堂兄弟,与摄政王是嫡亲父子,如今纪氏覆灭,天子与摄政王当中没了缓冲,争斗起来是迟早的事情。”
“庙堂诸公,乃至于后妃,都已经开始了站队。”
“世子如果不想坐以待毙随波逐流,当然也要选择。”
“是选择天子,还是选择摄政王?”
“我……”公襄霄张了张嘴,如果是之前,他虽然心里充满了委屈跟怨怼,但亲爹到底是亲爹,怎么都不是淳嘉能比的。
但自从天子亲政以来,他对摄政王的失望与日俱增。
淳嘉还在韬光养晦的时候,公襄霄还能自我安慰,兴许摄政王只是需要一个绝对可信的人帮忙盯牢了皇帝。而这么个绝对可信任的人,除了他这个元配嫡长子,还能是谁呢?
去岁淳嘉开始亲政,除却纪氏出身的纪明玕,没什么才干的袁棵外,云栖客、邓澄斋跟郑凤棽相继被委托了差使,唯独公襄霄,淳嘉倒是愿意表演兄弟情深给他派点儿事情做,却被摄政王给拦了!
当时公襄霄已经很不高兴了,然后现在呢?
连亲事都不给他安排、还不许他舅家帮忙说句公道话?!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哪里是亲爹的做派,后爹都没有这么摆在面子上的苛刻的——公襄霄沉默片刻,苦涩一笑,“我当然……选择……父王!”
最后两个字说出来,公襄霄自嘲的叹口气,“以前想过很多次,如果有朝一日,摄政王府一言九鼎的不是父王,而是我,我一定要加倍的冷淡他,叫他知道那种心情……但那毕竟是我父王。”
背叛亲爹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
哪怕是在巨大的压力下也如此。
毕竟这般时代,国朝讲究以孝治国。
哪怕是皇孙贵胄,也是自幼被教导要孝顺尊敬长辈长大的,十几二十年无孔不入方方面面的熏陶,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公襄霄对摄政王有恨也有怨,在他的想象里但凡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报复摄政王——可真正这种情况摆在面前了,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可以跟摄政王大喊大叫的顶嘴、私下咒骂怨恨,但让他真正做出出卖摄政王、摄政王府的事情,他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
也许以后他会后悔会心寒,但就目前这个情况,他做不到。
“世子真是纯孝。”公襄霄有些羞恼的别开脸,不想看到戚九麓面上的失望。
因为在他看来,戚九麓既然将背叛摄政王的选项加进来,显然是希望他这么做的。这位虽然出身不是很高,如今的品级在贵胄满地走高官多如狗的帝京也算不上什么,但胆魄非比寻常——一般人的青梅进了宫了,就算不能就此断了念想,顶多私下怀念,千里迢迢追进宫里私会、还想趁着行宫避暑的机会带走当红宠妃的,真没几个。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撺掇人家亲儿子叛了亲爹自己当家作主,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戚九麓倒没有笑话的意思,他很平和的称赞了公襄霄的孝行,说世子您实在是个真正的孝贤之人,摄政王看不到您的好,是他的损失。
跟着话锋一转,“既然世子还是心疼摄政王的,那不如这样,假装投靠天子,天子为着名声,哪怕不信任您,也绝对不会亏待了您。如此,世子既可从天子那边得到扶持,不至于什么都依靠摄政王府;也能借助天子,对抗继妃母子。”
“将来若是能够探听到什么隐秘的消息,私下转告摄政王,岂不是好?”
公襄霄皱眉道:“那样的话,父王必定不许。天子虽然愿意让我彰显他的厚道,却不会为了我跟父王起冲突。最主要的是,淳嘉行事周密,我给他做了那么多年伴读,也算时常朝夕相处,我都没发现他的真面目,你说这样的天子,岂是我主动靠近,就能探听到要紧消息的?”
不要紧的消息就算听到了,又有什么用?
他说这话时心里有隐约的古怪,觉得戚九麓这么建议似乎别有用心?
但戚九麓跟着又说:“世子,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世子素来纯善,又对摄政王一番孝心,为了给摄政王分忧,想到这法子,并且身体力行,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不是吗?反正摄政王这边的机密,世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在天子跟前卧底失败,对王府来说,有什么损失?”
见公襄霄微微怔忪,他叹口气,道,“世子从来不拿我当外人,我也就直说了:世子在府中,吃亏就吃亏在继妃上头。王爷政务繁忙,哪怕世子是嫡长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同样是亲生骨肉,您没有母妃帮忙在王爷跟前说话,那继妃在王爷跟前提到您,不挑唆就不错了……正所谓滴水穿石、绳锯木断,天长地久的,纵然亲生父子,又怎么可能不生出生分来?”
“世子既然这般记挂摄政王,就该让摄政王知道您的心意才是!”
“否则的话,王爷执掌大权多年,威严隆重,哪里放得下身段跟您小时候一样慢慢儿好好儿的讲?您呢又不是那等会得撒娇撒痴的女儿家,还有个继妃使劲儿捣乱,这样的话,就算你们彼此为对方着想,也难免隔阂日重啊!”
公襄霄很想说他不觉得他父王如今会为自己着想。
不过戚九麓没给他插话的机会,倒是又举了个例子,“我戚氏这两年子嗣单薄,但凡嫡出都备受重视也还罢了。但北地好几个人家一向子嗣昌盛,纵然嫡出子女,想要得父母长辈喜爱,那也是需要使出浑身解数的。我自幼生长北地,见多了这类事情。”
“毕竟王爷是王府的顶梁柱,他那样的忙碌,不可能也没有精力主动来体恤世子。”
“只能世子想法子,让王爷看到您。”
“世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公襄霄有点神思不属,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说的人,莫不是贤妃?”
这话出了口,他就是后悔,但已经晚了。
好在戚九麓神色不变,就跟他说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认识的人一样,反而坦然点头:“贤妃算是其中翘楚了,她同辈嫡出女十几个,她不算最殷勤最体贴的,却是她祖父祖母最钟爱的。”
云风篁小时候跟谢风鬟争宠的事儿被谢氏瞒的很紧,外人都不知道。
但戚九麓毕竟是她那会儿的未婚夫,还曾被云风篁拉着一起出主意针对谢风鬟过,当然知道。
这些他也没心情跟公襄霄细说,只道:“其实世子也不必将王爷想的太了冷漠无情,您想去岁春半山庄的事情,如果没有王爷默许,皇城司也好,摄政王府那些人也罢,怎么可能尽心尽力的帮咱们扫除痕迹、隐瞒至今?”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王爷想废长立幼,顶多就是偏心小王爷,不可能说,对世子您这嫡长子,就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世子,其实说实话,像王爷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够分给子女的关注十分有限。”
“小王爷年纪小,身子骨儿又不是很好,为人父的本来就要特别上心几分,遑论还有继妃在旁帮忙说话;王爷您呢,已然成年,且健壮平安,没什么让王爷操心的,王爷可不就疏忽了?”
“您如今得让王爷知道,您也很需要他的关心与爱护。”
“如此,方能重燃王爷的一腔爱子之情啊!”
……这天公襄霄恍恍惚惚的离开后,戚九麓在庭中却还坐了会儿,他捧着茶碗静静看不远处盛开的桂花树,细碎的金色花瓣随西风飘落在他面前的茶水里,带着幽幽的清芬。
下一刻茶碗被一双素手夺走,晁静幽没什么表情的在他面前坐下,将已经凉了的茶水泼到地上,低声质问:“你刚刚跟摄政王世子说那些……想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公襄霄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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