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帮不了你。”江瀚韬打了个哈欠,“这是你自己的心理障碍,自己解决吧。顺便,我其实知道你的很多事。”他把儿子又疑惑又抗拒又骄傲的眼神堵了回去:“比如,你要找的小秘密就在查图尔海岛上。”
江扬唰地站了起来,像是这件事变成了小刺从沙发垫子里钻了出来一样。他提一口气说:“对不起长官,下官并非刻意隐瞒,实在是情报来源不方便公开。线人是——”
“孟帆。零计划那次我就在注意他。”
江扬的那口气卡在胸腔:真是脱不开的血缘联系和关心维护,他的所有事情,江元帅几乎全都知道。这多少让他有些沮丧,也有说不出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感动的情绪。
“即使你不用上前线,我还是很担心。局很大很险,你没有输的机会。今天既然你回到家来,我就多说一句。”江瀚韬也站起来,“江扬,我希望你学会向我主动请援。”他伸开双臂把儿子搂过来,紧紧偎了一下——他知道江扬素来不习惯这种在他们之间看来异常的亲密,因而只是短短几秒,足够他说完一句话——“到时候说,‘爸爸,我需要你’,而不是‘长官,求您帮忙’,好吗?”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竟说不出话来。
江瀚韬已经放开了他,看看表:“想必你已经安排了早班飞机,一起吃点东西,我叫人送你去机场。”
江扬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江瀚韬已经在问勤务兵有什么夜宵,厨房的值班人员回答说特意为大少爷煮了小米粥,还有清淡的火锅,蔬菜拼盘。江瀚韬微笑看着儿子:“儿子,要一起吃吗?”
要。第一次想要主动答应下这个并不算过分、但在之前的那么长的日子里都显得很生分的要求。江扬为那一个突然的拥抱而纠结着,忽然回过神来,跟在元帅后面出门:“好啊,爸爸。”
江瀚韬回头看他。一顿饭无法改变血雨腥风的事实,但足以温暖当下,足以在绝境里留一点想起来就觉得柔软甜蜜的回忆。
地下的秘密房间
严格的说来,位于帝国西北边陲的军事基地并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相对于温暖湿润背山面海的首都,这个地方冬天酷寒夏天酷热,江扬一行人飞回基地以后不到三个小时,机场就宣布因暴雪暂时关闭。这场雪下了足足三天,以至于第四天早晨狼牙的代理师长苏朝宇上校不得不把训练课目从前两天的“雪地突击侦察与射击”改为枯燥乏味的“清扫操场和公路”,并且自己身体力行的铲了好几个小时的积雪,直到第四军代理军长彭耀最美丽的女副官徐雅慧从办公室的窗口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对他招手,才在一片嘻嘻闹闹的起哄声中,快步上楼。
徐雅慧已经知道了第四军受命剿灭迪卡斯恐怖力量的事情,这几日看上去仍然可以辛辣地嬉笑怒骂,可是心里不能不说是相当担心的,她站在楼梯口等着苏朝宇,然后直接把他拉上了指挥官专用电梯,一路直降到地下四层,塞给苏朝宇一张专用的加密门卡,出其不意地把他往里面一推,笑眯眯送上飞吻:“直走左转,有人在等。”
电梯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地闭合,双层钢板锁死,苏朝宇哭笑不得,退后一步像个真正的王子那样脱帽,潇洒地行了个宫廷礼,然后一只手把帽子别在肩章里,双手插进裤兜,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漆黑的通道,刷开了至少三道门以后,眼前豁然开朗,近300平米的大厅空空荡荡,天花板上是巨幅的海图,四壁满布大小不一的液晶显示器,苏朝宇随便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与迪卡斯北方四岛有关的一切。
正中间摆着一张宽大舒适的座椅,左边扶手旁摆着茶杯和垃圾桶,右边扶手旁则是一方不大的控制屏,彭耀就坐在那里,神情专注,苏朝宇走进来以后又站了近五分钟,他才忽然叹了口气,整个后背放松在靠背椅上,轻笑:“果然还是赢不了……嗯,有事?”
苏朝宇环视四周,笑起来:“比江扬的办公室气派多了,这是你做战略分析的秘密宫殿?”
彭耀跳起来,随手敲了敲最近的一块屏幕,点头:“可以帮我随心所欲巨细无遗地整合情报,后面有台大型计算机,日常维护需要一个小队的专家。”他没等苏朝宇说话,就继续说下去:“但实际上,秘密在于操控系统,它是‘零计划’的孩子。”
苏朝宇一震,前些年那场跟零计划有关的惊心动魄犹在眼前,在那场生死较量中,江扬差点失去生命,而程亦涵则几乎永远的失去父亲和情人。彭耀不介意他一瞬间的走神,接着说:“零计划所有的秘密在于它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基础性计划,我的这台战略控制系统固然可以根据输入的条件进行计算和模拟,同时,在条件情报完全不足的情况下,它也可以根据海量的信息库进行自主判断。一般情况下,它是死的,不可能赢过人的智慧,但是有些时候,它反倒可以提点我的疏漏。”
“这一战,你没有把握?”最高军事委员会仍然没有确定最后的决战期,但是苏朝宇知道一定不会拖到春节,彭耀显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胸有成竹,相反的,这位年轻的第四军军长眉目中有少见的踌躇和犹豫,他回到他的位子上坐下,手肘支着操纵台,手指在唇边划来划去,像是个拼命忍住咬手指这类坏习惯的孩子,忽然脚尖一转,整个椅子180度旋至苏朝宇面前,一字一句地回答:“雪伦山会战之前,我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但是眼前这一次……简直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苏朝宇扬眉:“情报我已经看过,按照目前探明的淡水供应量,敌方的全部兵力应该不超过一万,岛上居民不过五万,江扬会调动舰队牵制纳斯海军,我们的任务应该不会太难……”
“错了。”彭耀苦笑,他按动电钮,眼前最大的液晶屏幕里出现了迪卡斯全景地图,拉近放大北方四岛,他拉了一下鼠标,有红色斑点状的阴影覆盖整座岛屿,接下来叠加上一层绿色的放射状的线,还有白色的波纹线,“红色的是已探明的位于地壳浅表层油田,伴生的可燃性气体数以亿计,绿色的地磁线,强度足以令任何一种精确制导武器迷航,白色的是未探明的暗礁区,也许可以停靠小型的登陆艇,但是也有可能有致命的漩涡……”
真他妈是个鬼地方!蕴含大量可燃性气体的油田会令布津帝国的军事行动投鼠忌器——一旦发生爆炸、火灾或者原油泄漏,都会给整个地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亦会给虎视眈眈的纳斯帝国绝佳的干涉借口,再加上强大的地磁,之前设想的以非接触性的武器精确打击敌方目标的方法,已经完全行不通。若是派特种部队登陆,那么那些暗流和礁石则会形成天然屏障,彭耀的嘴角有一丝惨淡的笑意:“考虑到岛上的情况我们完全没有了解,也许战损要在50%以上,甚至会达到一比一,苏朝宇,如果要留下两万具尸体才能攻占这四个岛,可以么?”
帝国军校战略系的高材生苏朝宇沉默不语,隔了片刻彭耀整个身体仰倒在靠背椅里,他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决不允许。”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空气里有种凝重又沉重的气氛,液晶的显示器幽幽地暗下去,只有头顶那张巨幅的海图实时显示着云和浪的变化,数字跳跃起伏,忽明忽暗,苏朝宇眼前恍惚有那年的迪卡斯,没有居民的废都硝烟弥漫,寻食的野犬叫声如同鬼哭,如果当年他的兄弟们有人回不来……那种久违的恐惧感重回心头,不是为了已经过去的,而是为了将要来临的。
彭耀搓了搓面颊站起来:“容我再想想,三天没洗澡,都臭了。”
苏朝宇瞧着他,似笑非笑地敬礼:“我可以留下吗,长官?”
彭耀已经走了好几步,他挥挥手头也没回地回答:“当然,操作说明在右边的格子里,我小睡一会儿。”
雪夜
出征命令秘密下达以后,凌寒照例又不高兴。他因为“旧伤未愈”的缘故再次被留在后方,即使林砚臣带着飞豹团的精锐连队前去支援,他也没机会。“未愈未愈,大概是等我死了才能愈。”前国安部优秀特工气得飞快地肢解着林砚臣的夜宵小面包,一块一块放在盘子里,再一块一块捏起来吃掉。正在给出战军官的保密声明书一张一张签字的林砚臣揉揉酸痛的手腕:“别人都巴不得不去,只有你像个神经病。打仗很酷吗?”
凌寒瞪他:“军人是坐在办公室里吃点心的吗?”
林砚臣放下笔:“程亦涵听了这话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你不理解我为什么生气,对吗?”
“你也不理解我现在的想法,明白吗?”
凌寒使劲拍了桌子三下,林砚臣的笔蹦起几步又落回纸面,摔出了几滴无奈的墨水。林砚臣赶紧用纸巾去吸,叹气说:“哪有人会把所有得力的军官都派去打仗?这个道理你要是不明白,活该被江扬揍死。如果前线告急……”
“呸!”凌寒又拍桌子,“说点儿吉利的行不行,这是真出去拼命。”
林砚臣苦笑:“原来你知道。”
凌寒终于扁扁嘴,放弃了无谓的争取。他没有立场为这种事情跑到江扬那里去闹,以前试过,结果很惨。江扬那里永远有无数王牌可以在最后关头压死他:你是国安部长的儿子,我输不起;你身上有旧伤;你心理素质不过关;这不是考验单兵素质的战斗,你不合适……凌寒主动拿来剩下的保密声明检查了再递过去,林砚臣便头也不抬地接过来,逐一签画,摞在另一边。
“如果我说我会瞎想的话,是不是太文艺青年了?”凌寒问。
林砚臣笑出声来:“我也想过,万一死了的话,你会不会在我的追悼会上哭得晕过去。”他签下自己的名字,表示认同这位军官对于自己后事的安排,声明里面说,如果他牺牲在迪卡斯的海岛上,国家将全权处理他名下的一切事务,并会依据他的牺牲方式给予家属不同程度的补偿,为他追加军衔。这份声明,军官本人已经签过字,甚至,他们没有不签的权利,一旦选中就要出征,声明只是为今后的琐事摆平不必要的小麻烦。但是所有人签字的时候都不会轻松,战场上没有“万一”这回事,等到声明、遗嘱都生效,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凌寒烦躁地翻动纸片,终于忍耐不住,全都扔下:“出去散心?”林砚臣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夜里十一点八分,他想都不想:“这就走。”
这也就是凌寒想得出,冬季最寒冷的夜里,两人换上跑鞋,在军服外面罩了最普通的长大衣,沿着机械连队的汽车道开始跑步。此时的边境基地干燥寒冷,有时候温度会降到不可思议的低点,限制了很多户外活动和训练,碰巧今年雪又很大,因此野外营区根本没人,只有星星点点的巡逻强光电筒发出来的荧色光芒。
并没有风,寒冷的空气吸入鼻腔,被温暖了以后沉入肺里,再呼出带着身体热度又凝结的白色哈气。凌寒呼吸均匀,脚下很有节奏,林砚臣跟在他身边,一样的沉默,仿佛跑步是一个修行的方式而不是运动。终于在两公里标记线附近,凌寒停了下来,解下长长的围巾仰头:“今夜星光灿烂。”
“你是指望我对个下联还是唱首歌?”林砚臣调整了一下鞋带的松紧,眼眸在黑夜里闪着令人放心的淡淡光芒。凌寒说:“在首都就看不见,人工光源太亮了。关于宇宙,我的认识仅限于天文馆。”他随手揉了一个大雪球:“看,这个是天狼星。”说完又吹下一粒雪珠说:“看,地球。失望吗?”林砚臣乐出声来:“我从来不知道,一纸分配令也能让你冒出这么多七七八八的感慨来,天地悠悠过了,现在该不是要怆然涕下吧?”凌寒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大雪球双手扣篮在林砚臣头上,然后骄傲地往前慢跑起来。林砚臣追上去:“说真的,如果军人不是终身职业,我早就跳槽了。”他试图握住凌寒的手,却被非常明显地拒绝,于是只能说下去:“很多纪律和命令,和我的性格也差了太远,当时不知道吃了什么迷药,居然读军校。我没那么多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想法,这点大概最让老大痛恨,有时候我觉得当兵只是为了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拿又不用担心被炒鱿鱼。至于打仗,更是烦得很,会打仗不代表爱打仗,战后的扫尾真是噩梦。”
凌寒静静地听着。
“这次迪卡斯之行,飞豹团是被拉去垫背的。垫背也得好好垫,我悲壮的很,预期战损比率很高,死的每一个人都是弟兄。”
凌寒粗重地喘息了几下。林砚臣伸开双臂狂奔了几十米,像是黑夜里刚从人形化来的一匹孤狼,剪影一样的他站在远处的夜色里等待凌寒。周围很暗,今晚有云,月光稀落,雪地的反光只能提供短距离的瞬间视力,林砚臣知道自己在野战营区没人打扫的地方,雪过小腿,开始踏进来觉得松软,很快它们就冷得令人恐惧,像小尖刀在轻轻戳皮肤。
然而凌寒始终没有跟上来。林砚臣挪动几步,挥舞手臂:“小寒?”
四周寂静,夜光表盘显示这是零点过一刻,边境最深浓的夜。刚才还在身边的凌寒,竟然消失了。林砚臣挪动微微发抖的腿,几步跳出积雪,踩在汽车道上。大约有十米的可视度,但没有任何一个高于地平面雪平面的物体,仔细看地面,凌寒驻足的脚印很深刻,然而就没了后续,就像从天而降一架UFO把他掳去了一般。
“凌寒!”林砚臣的口袋里没有强光电筒,只有手机。但此时贸然给任何人打电话都是不明智的,除非——他拨通了凌寒的号码,四周却仍然只有那种野外的声音——是夜风缓慢流动,带起积雪移动的沙沙,还有小型的啮齿类动物剥下枯草的草籽,悉悉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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