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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部分阅读

    神上受了刺激的人,一个对吴长天充满仇恨的人,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他的话怎可当真
    这样一想,林星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下来了,顿时又觉得对不起吴晓。她想说句抱歉的话,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吴晓就背着脸主动问她:“阿欣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死的”虽然声音还是闷着气的,但给了林星一个缓和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警察也没说,好像不是正常死亡吧。警察一说把我吓了一跳。”
    她的语气是很亲和的,甚至都有几分低声下气,一边说还一边动手帮吴晓把没有盖好的被子盖好。吴晓的气恼听上去也就过去了,他说:“你一说也吓了我一跳。她和艾丽,前些天不是还挺好的吗”
    林星随着他感叹道:“像她们这种女孩,认识的人当中,肯定少不了有黑社会的。别看她们比咱们就大个一两岁,实际上比咱们可是复杂多了。”
    吴晓说:“你既然知道她们那么复杂干吗还把房子租给她们”
    林星说:“当初谁知道她们是坐台出身的。她们脸上又没写着。”
    吴晓说:“我原来也以为她们挺不幸的,后来你一说我才知道她们其实都油着呢。”
    林星说:“她们以为自己油,可再油也油不过那些有钱的大款。那些人表面上喜欢她们,但没人真跟她们玩儿感情,她们心里也明白,都是逢场作戏的事,互相骗。这方面阿欣不如艾丽那么彻底想得通,要不然怎么她出事呢。不过她们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在江湖上混,说起来也还是挺可怜的。”
    两人一来一往地感慨着,刚才的争执,就在这共同的长吁短叹中自行化解。但那一夜两个人似乎谁都无法安睡。熄了灯,一切都静下来之后,林星的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她能感觉出身边吴晓的呼吸,也并非如过去那么平静。在这新婚蜜月的短短几天中,好像一下子发生了许多事情,谁也说不清缘由,但让人心里全都乱了。
    为谁而乱呢为艾丽和阿欣还是为他们的父亲
    失眠的夜晚当然是漫长的,第二天,吴晓起床时眼睛有些浮肿,但照旧打扮得很精致地出去拍他们的tv.据说为了拍出一个很棒的创意,他们今天要到大连的海边取景,当天不能回来。他走时嘱咐林星上午去医院做透析时,别忘了打一针蛋白血清。这蛋白血清是医生一直极力推荐的,以前没钱所以一直没打。也因为听说医院现在都争创效益了,医生推荐的贵药究竟是否必需不免有些可疑。林星忘了听谁说过,好多药厂都拉医生入了干股,所以有时你也搞不清他是在治病救人还是在治病救己。
    尽管如此,吴晓早上走以前还是一再嘱咐她必须要打这个针的。花三百多块钱打一针总不会一点用没有吧,而且从这个药的名字上看,好像是一种营养类的补剂,营养现在对林星来讲,也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她上午在医院里就交钱打了这个针。针是打进透析机里,通过循环的血液进入她的血管的。她躺在床上,看着那些管子里流动着的掺有药剂的血液,很想感觉出与以往有何不同。生了这种病才体会到有钱没钱真是不一样的。想到钱她的心跳突然有些惶惶不安,她试图分析出自己是不是因为用了吴家的钱,才会在警察面前替吴长天那样说话,那样按照他需要的情节撒谎。她想来想去想对自己说不是,她所做的一切并非因为用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完全是为了吴晓,是因为儿女情长才英雄气短的。这样看问题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退一步又想,也许她是太认真太敏感太死心眼儿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一种人之常情罢了。吴长天现在已经成了她的公公,成了她的父亲,他因此给她钱去治病,她因此说一些向着他的话,这对任何做媳妇、做女儿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
    中午,她从透析床上起身下地,走出医院。站在路边,犹豫了半天,她还是在公用电话亭里呼了刘文庆。刘文庆回电话的速度倒是很快,但不知为什么一听是她便有些鬼鬼祟祟。他的个性一向张狂自负,倒从来没有这么神神秘秘过。
    “是你一个人吗”他问。
    她说:“是啊,你有空吗”
    刘文庆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啊”
    她说:“我想再问问艾丽和阿欣的事。”
    刘文庆笑笑:“你还真关心她们,累不累呀。”
    林星沉默片刻,坦白道:“我是关心吴晓。我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告诉我,他爸爸和艾丽,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文庆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好,你来吧,我从头到尾跟你说”
    他和她约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通天湖花园别墅度假村。这地方的名字听起来有点不大像刘文庆现在所能承受的消费。但林星没有多问。她按照他指点的路线,乘出租车过去。那通天湖在京通高速公路中间略嫌荒凉的一侧,虽然地处偏僻,但一到大北窑,踩踩油门再往东走上十几分钟便是了,车程很近。那是一个尚未完全绿化好的有些光秃秃的人工湖泊,湖边有一座白色的像是饭店一样的崭新建筑,周围散落着十几栋故作雕琢的欧式别墅。一座同样风格的石柱门楼孤零零地立于路口,四周的围墙还不成气候。由此看来这是个新近开发远未完善的项目,路标也没有,林星让车子转了两圈才找到刘文庆电话中说的那栋九号别墅。那别墅的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黑灰色半新不旧的沃尔沃,不知是不是刘文庆自己开来的。林星下了车,让司机稍候,满腹狐疑地上前敲门。
    门铃响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刘文庆。他警惕地看看林星身后的那辆出租车,说:“让这车走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林星的目光疑问地投向门前那辆沃尔沃,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车”
    刘文庆说:“租的。”
    林星付了出租车费,让车走了。然后进了这幢油漆味尚未散净的别墅。别墅里一应的家具摆设都是簇新的,样式也都花里胡哨穷人乍富。林星又问:“这是谁的房子”刘文庆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还是那句话:
    “租的。”
    “你发财了”
    林星跟着他往楼里走,刘文庆笑而不答,只说:“来,我领你参观参观。现在农民有地不种庄稼,都学着办起这种度假村了,来钱比种地可快多了。这房子真够大的吧,七八个人一大家子周末往这儿一住,湖边钓钓鱼,骑骑马,那边主楼里还有各种娱乐设施,都挺全的,多好。这一幢房子一天才一千块钱,真是便宜到家了。”
    林星随他看完楼下又看楼上,她还是不懂地问:“这是你租的”
    刘文庆得意地坐在二楼小客厅的沙发上,说:“不是我租的是谁租的。怎么样,还是回来跟着我吧,我早说过,我挣钱都是为了你。”
    林星没有坐,她不无警惕地问:“你到底哪儿来的钱”
    刘文庆笑笑说:“我这几天跟一个富翁好好赌了一把,真他妈惊心动魄结果我赢了。”
    林星半信半疑:“你赢了多少钱”
    刘文庆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对钱没兴趣吗,我老跟你说钱你又该嫌我俗了。”
    林星冷冷地说:“既然你有了钱,也有了地方住,那就把静源里的钥匙还给我吧。”
    刘文庆爽快地答道:“没问题,我这不是刚刚跟这儿租了这幢房子嘛。我还有些东西放在你那儿呢,呆会儿我就回去把东西拿过来,最迟明天准把钥匙还给你,怎么样在这儿我也是临时住住,躲躲清静,以后还是得在城里买套公寓。我打听了,在三环路以内买套稍微有点档次的公寓总得要个二百来万,三环以外四环以内的也得”
    林星不想再听他得意忘形的这套嗦,而且他这套吹嘘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刚才不是说要把什么事从头到尾跟我说吗。你说吧,我还有事要走呢。”
    刘文庆明知故问地:“啊,你是想听什么事来着”
    林星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事。”
    刘文庆做恍然状:“啊,那件事啊。我后来想了,还是别告诉你的好,免得你说我挑拨你和吴晓的关系。我想还是几十年以后,等咱们都老了,凑一块儿叙旧的时候再跟你往事重提吧,嘿嘿,到时候可别怪我让你不堪回首。”
    林星怒不可遏:“那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你怎么这么没信用”
    刘文庆轻轻一笑,笑得很暧昧:“你知道吗,我一赢了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让你知道,只要我想干成的事,早晚得让我干成。你不是一直不信吗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么大的房子,我刘文庆租得起。怎么样,愿意不愿意在这儿住一宿,陪陪我我这人念旧,最喜欢鸳梦重温的感觉了。”
    林星没想到刘文庆让她远远地赶过来,竟是这样一个无聊透顶的目的,这更加深地让她认识到和刘文庆的相识完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她让自己压住火气,心里发誓彼此再不相往来,嘴上只冷淡地说:“对不起,还是你一个人在这儿做梦吧。”说完便转身下楼,刘文庆在身后叫她:“嘿”声音未落,门铃响了。叮咚叮咚,响得很有礼貌。刘文庆叫住她说:“嘿,你等一会儿,这是来修电话的,要不是等他们我早走了。”
    他走近林星,大哥似的拍拍她的肩:“放心,现在我不会强迫你干什么事了。等会儿我开车送你走,要不然这么远你怎么回去。”
    刘文庆下楼开门去了。林星只有留下来等,这儿附近既无公交车也无出租车,确实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她站在楼上的这间小客厅里,想平抚一下刚才被激起的愤怒与厌恶。环顾四周又暗暗疑惑,难道赢了一笔钱就敢于这么挥霍吗她觉得刘文庆这一段时间的言谈举止变得非常怪异。
    透过小客厅半开的门缝,她听到楼下刘文庆打开大门的声音。有人进来好像和他说了一两句什么话,紧接着就听见不知是谁的喊叫,声音非常恐怖。林星吓了一跳,正待出门去看,还未把门全部拉开,已经看见刘文庆跌跌撞撞地顺着楼梯往楼上逃窜,有个人在后面追。林星一时没有反应到出了什么事,已听见“砰砰”两声爆竹似的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林星都想不出这么干脆利落的响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从门缝里她看见刘文庆一仰身打了几个滚,完全没有骨头似的从楼梯上快速地栽了下去,身上不知何处喷出来的红雾在林星眼前散开一片又瞬息消失。她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全身立刻僵硬得几乎无法举手投足,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看见一个持枪的人低头在看瘫在楼梯口的刘文庆,显然是在确认他是否已死。楼上不知有什么响动让那人侧耳倾听,然后又一步一步走上楼来。林星眼前发黑脚下发软灵魂离窍,她几乎是靠着一种下意识的本能才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向后逃去。这屋子四墙堵死情急无路,忽见左面死角留着一道小门。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星拉开小门企图夺路而逃,不料却逃进了一个几尺见方的小卫生间里。从外面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人显然已经走进这间小客厅了,而且必然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林星这时已经跳进浴缸,站在浴帘的后面屏住呼吸。她的全身肌肉都麻痹掉了可还是禁不住索索发抖,以致身体僵缩着不敢碰着那薄薄的浴帘。那人用手拨了一下浴帘,大概是在往里看。林星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她看见的只是一只粗壮的手,那胖胖的无名指上,还略显夸张地戴着一只同样粗壮的金戒指。那只手在浴帘上停了片刻又收回去了,脚步声随即退出了卫生间,移往它处。林星松出一口气来,双膝已经支撑不住,几乎就要晕眩过去
    她上午做透析时就暗自想了阿欣的死和艾丽的失踪,肯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半分钟前刘文庆的血溅五步,终于证实了她的怀疑。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孤立的,在她周围的这些人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你死我活的事情她一动也不敢动地,听着那脚步声惊心动魄忽远忽近,还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声音,那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会儿脚步声往楼下去了。她还是不敢动。她就这样一直撑着被汗水湿透的身体,在浴帘之后摇摇晃晃地站着,很久很久听不见这幢房子有任何声响了都不敢轻举妄动,她老是怀疑那杀人的凶徒说不定正在楼下的沙发上慢慢地抽烟喝啤酒呢,或者正躲在门外的暗处等她出来。她想今天幸亏做了透析,还加了那针蛋白血清,否则她的体力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终于,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之后,她战战兢兢地走出卫生间。小客厅里确实没有人,整个二楼似乎也不见一个人形。站在二楼的围栏处往下看,楼下同样没有任何动静。她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楼梯上,凝固的血渍点点滴滴。她的目光难以逃避地,投向歪斜着蜷伏在梯口的刘文庆,他那触目惊心的死状让林星几乎窒息。那张毫无呼吸的嘴还张着,仿佛还有一声叫喊尚未喊出。整个别墅静得像一座坟墓。林星想哭,想叫,但不敢发声
    警察在她报案后赶到这幢房子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半个小时之后门外就停了好几辆警灯闪闪的警车,屋里屋外都是面目严肃的公安人员。林星被简单询问了一番之后,让人带离了现场。她被带到那度假村中心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由一位警察对她做了例行的笔录。问的问题都很常规,诸如:死者是谁,和你什么关系,你到这儿干吗来了,你估计是谁杀的他,他有什么仇人吗,凶手是什么样子,多高多矮多胖多瘦,穿什么衣服,什么颜色,是深是浅是长是短等等。之后,他们用车拉她进了城,去了公安机关的一个地方,也是在一个楼里,她见到了上次在静源里见到的那一老一少两位便衣。
    老便衣让她坐下,招呼小便衣为她倒水。然后既严肃又亲切地问她:“上次我们问的那些问题,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一些上次没说啊”
    她头脑发木,机械地摇头。
    老便衣意味深长地看她:“你不想再死人了吧”
    她这才哭了,她说我要打电话,我要找我的爱人
    警察同意了,她打了吴晓的手机,手机关了。呼他,也没有回音。她突然想到他们今天是去了大连,现在可能正在美丽如画的老虎滩全神贯注地拍那个有新颖创意的tv呢。
    老便衣说:“你别着急,我们先送你回家。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想起什么该说的,可以随时找我们,我们有耐心等着你慢慢地想,啊。”
    林星什么也没说。也没让他们送。她懵懵懂懂地,走出公安局,回了家。
    进了家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现在非常害怕一个人。她想去大连找吴晓,可也许她还没到他们就已经回来了。她想去单位和同事在一起,可单位的人大都不坐班,就是能找到人,又能和他们聊什么她想去找同学,但毕业一年了,和外地的同学倒还通过一两封嘘寒问暖的信,同城而住的,反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吴晓之外好像别无所亲。
    她把家里每一个门都锁好,脑子里还是不断出现刘文庆的狰狞死状。她老是想着他那大张着的嘴巴,究竟想要喊出什么声音他的死与阿欣的死究竟是同一个阴谋,还是各有因果。尽管刘文庆炒股破产变得穷凶极恶,常常酗酒打架四处结仇树敌过多。但他的死和阿欣的死和艾丽的死不见鬼活不见人,前后衔接相继发生,如果都是毫无关连的偶然事件,那真是不可思议到极点了即便是偶然,她也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们统统都是为钱丧生。他们不为钱为什么为情鬼才相信
    林星躲在屋里胡思乱想直到傍晚,她中午做完透析就没吃午饭,此刻早已饥肠辘辘。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可她又实在不想打开房门一个人上街去。当夕阳尚未从卧室的窗台上完全褪去的时候,她的bp机突然响了,那刺耳的叫声先是吓了她一跳,继而又让她感到了一丝温暖和热闹。bp机的叫声至少说明她在这个城市的孤单并非那么绝对,特别是当她看到bp机上的头几个字居然是“吴先生”时,差点欢喜得叫出声来。当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门去,冲向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时,所有的孤独、恐惧和疲劳统统为之一扫
    电话打通了,她还没开口那边就问:“是星星吧”她愣住了,那人不是吴晓。吴晓只有在最亲昵的时候才这样叫她。声音也不对,吴晓的声音哪有这样苍老。她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呼她的人是她的公公,吴长天。
    她不太自然地,叫他:“爸,您呼我吗”
    吴长天说:“吴晓去大连了吧。晚上你有事吗,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看来吴长天对儿子的行踪完全了如指掌,说明父子之间肯定保持着密切的热线。但林星还是问了一句:“爸,您怎么知道吴晓去大连的”
    “吴晓刚才给我来了电话。他们在大连拍片子遇上点麻烦,想让我们大连的公司帮帮忙。他们最快明天才能回北京。我想你今天晚上一个人要是没事的话,我在颐和园订了条船,你从来没在船上吃过饭吧我现在派车去接你好吗”
    她答应了,在这个孤独的黄昏,吴长天的这个电话突然提醒了她她现在除吴晓之外还有一个法律上的亲人,那就是她的这位公公。
    这确是一个她最需要和亲友在一起的黄昏,因此她答应了去。半个小时后,吴长天派的车子来了。林星想,何不把这一切疑问,包括艾丽去了哪儿、阿欣怎么死的、刘文庆为什么被杀、为什么需要她去做那样一个与细节不符的证词,以及在这短短十来天里,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去当面地、直截了当地,和她的公公好好谈谈呢即便他确实像刘文庆说的那样,与艾丽阿欣有染,私下里给了她们钱,她这个做媳妇的,也应该把外面的猜测和传言,如实告诉他,让他自己考虑一下该怎么办。就算她的言语唐突措辞冲撞,他作为一个长辈,一个领导,一个有身份有修养的大人物,总不至于不能谅解和宽容吧。
    吴长天的车子大概是办理了颐和园的通行特许,从园子的侧门直接开进了这个昔日的皇家禁地,然后沿着与西堤并行的一条长长的柳岸,一直把她送到了正在维修的石舫。
    在石舫附近的一个游船码头上,她登上了一只雕梁画栋的彩绘绣船。船上灯火辉煌,当中摆了一只圆桌,桌上铺了明黄的桌布,桌布上陈设着古色古香的寿字餐具,几样宫廷小吃,已经上了台面。吴长天声音热情地招呼着她,眉宇间却掩饰不住失神和疲倦。船上除了他和林星见过的那位李大功之外,还有一位她未曾见过的人物。吴长天先把林星介绍给此人:“这就是吴晓的爱人,瞒着我结婚的。”口气上是极熟近的样子,又将那人向林星介绍:“这是梅叔叔,也是从小就看着吴晓长大的。”那人主动伸出手来,补充着自我介绍:“梅启良,来坐吧。”果然是他,林星一听姓梅,就从那人的气度派头上猜到了,这就是她的公公原来一直处心积虑想为吴晓找的那个“岳父”。
    直到寒暄完毕,林星也搞不清今天他们谁是主宾,大家全部落座之后,李大功吩咐船工开船。月亮这时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被收进昆明湖的万顷银波之中,把七月流火的盛夏带进了一个清凉的蟾宫世界。船工发动好机器,船舷缓缓离岸。在水浅浪平处略作盘桓,便将船头摆正,向着远处夜色朦胧的龙王庙,徐徐开去。
    这本应是个闲情逸致的晚上,晚风轻拂,皓月晴空,放舟湖上,把酒当歌。桌子上陆续摆满了从听鹂馆订来的宫廷珍馐,除了林星之外,男人们都喝了几杯白酒,话题也还算是漫无边际。但在林星察言观色的直觉上,不难看出席面上的气氛,实际上是毫无欢乐可言的。
    他们先是谈到了长天集团的什么产权问题。梅启良对吴长天说:材料我都看了,总的感觉是还不够充分,特别是在财务方面,好像还缺欠一点过程性的说明。对梅启良的看法,吴长天做了些解释,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讨论持续了很久。林星听了半天不甚了了,也许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与风清月朗的昆明湖有些格格不入。于是他们又转而谈星论月,但气氛令人更为沉重。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了四百年前法国的预言家诺查丹玛斯的恐怖诗篇诸世纪。吴长天的情绪在几人中最为悲观,他并非不懂每个人在灾难面前都是更相信侥幸的,但他还是列举了世界大战、全球性污染、温室效应、中东战争、苏联解体等等事件,来说明那诗篇中的多数预言都被后来人类历史的足迹所实践。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了,那就是一九九九年的七月,九大行星十字排列,恐怖魔王降临人间这个关于人类毁灭的预言能否应验呢吴长天的提问让船上的每个人,包括那些年轻的船工和服务员,都有些惊惶不安。今年就是一九九九年,现在就是七月。环顾一下这明月当空的湖光山色,就知道生活有多么美好,可也许大家都活不到明天了,悲哀和恐惧立刻占据了人们的心头。最后还是梅启良以科学的立场振奋了一下现场的气氛:天象是自然现象,九星联珠在历史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按科学记载差不多每百年就有一次。九九年即便有几个小星星掉在地球上,也不过是几个不大的陨石罢了,与人类存亡无干,只要小心别正巧掉到你我的脑袋上就行。梅启良的话让船工和服务员们都笑起来,活跃了船上的情绪。吴长天和李大功也应景地咧了咧嘴,但那不叫笑。林星搞不懂他们是不是真有死亡的预感,真的相信会有灾难迫在眉前。
    第九章
    船行得很稳、很慢,伴着舷边微浪轻拍的节奏,终于结束了这场并不轻松的晚宴。梅启良把几位服务小姐叫拢来亲切攀谈,家长里短地了解着民间百姓的生活。李大功躲在船尾,用手持电话和什么人窃窃私语。吴长天则独步船头,临风而立,沉默不语。林星跟过来,她说:“爸,我有件事,想跟您聊聊。”吴长天若有所思,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却似看未看,好半天才猛省地应道:“啊,好,你想聊什么事”
    她要聊的是刘文庆的事。这是她二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目睹和逃脱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近在咫尺的谋杀。她首先为难的,是拿不准应该怎样向她的公公说明她和刘文庆的关系,怎样说明今天中午她为什么和他单独待在那个偏僻的别墅里。她中午找刘文庆的目的是想让他再解释一下他昨天的那些恶言恶语。但这个目的很难向自己的公公说明,因为刘文庆恶语相向的目标正是她的公公本人。而这些话林星原计划是放在后面,看公公的情绪好坏再决定怎么说的。她踌躇不定,不知话从何起。吴长天从她的表情上,显然也看出了她欲言又止的,绝不是一般的话题,于是主动问道:
    “林星啊,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好了。”
    他的慈祥和亲切放松了她的紧张,她终于说:“爸,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知道艾丽和阿欣的事,可他今天中午出事了,他让人给杀了。”
    这样严重的事,而且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林星看出,吴长天的脸上有了震惊:“让人杀了”他马上又问,“你跟那个人怎么认识的”
    “我们过去是朋友。”
    “噢,你是怎么知道他被杀了是不是今天下午公安局找了你”
    “不,他被杀的时候我就在那儿,我亲眼看见他让人用枪打死的。”
    林星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她脑子里无论如何抹不去刘文庆那副大声呐喊的死状。还有枪声,连续不断地,在她脑子里一再显现的恐怖场面中砰砰地响着,把她的感觉、意识,都震得麻木了。以致她都分辨不出她公公脸上的惊愕和张皇反映了什么。
    “你怎么会在那儿”
    林星擦着眼泪,她让自己镇定,让自己从枪声中摆脱出来。她说:“我去找他,我想问他艾丽和阿欣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总说他知道的。”
    吴长天目光发僵地,盯住她。他的声音也同样发僵:“他跟你说了吗,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林星低头深深地喘了口气,她的回答因此而停顿了片刻:“他说,他说您给了艾丽一大笔钱,您怕她们坏了您的名声。”
    吴长天的脸白了,很明显地,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林星依然分辨不出,那是恐惧还是气愤。吴长天愣了半天才笑了一下,“我给她钱是那个来跳舞的女孩子吗我怎么会给她钱”
    “他说因为阿欣死了,因为阿欣死了”
    “阿欣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那个朋友,他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林星这时才抬起眼睛,让自己的目光与公公相对,她说:“有。”
    吴长天半张着嘴,脸上的僵硬好半天才变成了一种不屑的笑容,但看得出笑得很是生涩。也许名人在遭受诋毁时都是这种表情心里气急败坏,表面却不在乎。
    “有什么关系”他问:“他说有什么关系”
    林星说:“这正是我要问他的。”
    “他告诉你了吗”
    “没有。”
    “既然他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是因为你和我的关系吗”
    “不是,”林星说,“因为他还没说,就让人打死了。”
    吴长天几乎没等她说完就问:“那你看见凶手了吗是谁杀的他”
    恰在这时,李大功端了两个玻璃杯过来了,杯子里是刚刚沏好的热茶。他把左手的茶递给吴长天,吴长天没有接,他便放在了船头美人靠栏杆下的座位上,右手的茶则递给了林星。林星双手去接。这时,不期然地,李大功右手的无名指上,一只粗大的黄金戒指蓦地撞入她的视线,让她的心脏在一瞬间忽悠一下险些跳出口来。她圆瞪了双眼去看他的手,和那只显眼的金戒指,她几乎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那正是几小时前她在通天湖别墅卫生间的浴帘后面,看到的那只壮硕的右手和那只粗大的戒指热热的玻璃杯从她的十指关中滑落下去,“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脚面上,她没有一点知觉。她一动都不敢动地,看着眼前身高体壮的李大功,这个杀人的凶手紧张得几乎窒息了七窍,她觉得自己命在旦夕
    李大功“哎哟”了一声,以为是杯子烫了林星的手,说声“对不起”,连忙招呼服务员过来帮忙。吴长天一动不动地站在林星对面,他显然清楚地看到了林星在伸手接那杯茶时面对李大功的反常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李大功和服务员们忙碌地收拾着地面玻璃的碎碴和水渍,看他们又给林星换上了一杯新茶。当他的目光和林星相遇时,林星马上回避开了。她听到她的公公用沉沉的嗓子,把刚才的谈话继续下去:
    “你看见凶手了吗”
    她不得不迎住了公公的逼视。她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很久才从心底透出一口抖抖的喘息,她说:“没有。”
    “一点没看见吗”
    “一点没有。”
    吴长天沉闷了一会儿,问:“你认为你那个朋友的话,是真的吗”
    林星的喘息难以平复,喘息使她的回答变得吃力和细微:“他的话,反正没用了,真假都已经死无对证。”
    吴长天审视着她的面孔:“我不是问有用没有,我是问,你相信吗”
    林星说:“我不想相信,我知道他是一个无赖,他喝醉了酒去诅咒一个我曾经那么崇拜的人,我真的不想相信。可现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坏人偶尔能说真话,好人有时也会撒谎”
    吴长天沉默着,并不去反驳她的话。他们都听到了脚下汩汩的水声,看到了头上幽蓝的天空。这天空和水声百年来似乎没有变过。
    吴长天说:“这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才有的现象。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你知道在自然界里,任何事情都有它一定的规律,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就比如天上的这些星星,每颗星都有它们自己的轨道。如果像预言中说的那样,在七月份真有哪颗小星星掉下来的话,那肯定是它没有按规矩运转的缘故。好人有好人的规矩,坏人也有坏人的规矩,你的朋友要是让坏人杀了,那肯定是他破坏了人家的规矩,所以他这颗星就陨落了。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林星听明白了,吴长天的声音清晰无误。可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她真想从这些往事中将自己解脱。吴长天半年前对她的教导言犹在耳,深意宛然“您过去说过的,”她说,“天上有那样一颗星星,它的方向最稳定,光芒最闪烁,它靠了它的品德,可以永远不落您觉得,对于地上的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呢,是规矩,还是品德”
    吴长天思量了半天,徐徐答道:“孔老夫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为圣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也就是说,一个伟人、一个能人,或者一个长辈做错了事,做属下的,做儿女的,就应当为他们遮掩而不是给他们张扬。你说这是属于规矩呢,还是属于品德我看,这也是一种做人的品德吧。“
    林星静静地听着,远远望去,整个儿颐和园都是静静的。吴长天哑哑的嗓子,轻轻的声气,语重心长之中,暗含了些杀机,让人不寒而栗。他接下去说:“我倒不怕别人,我担心的是你,小星星,你现在是我的女儿了,还是我的证人呢。在这个社会上,你太弱小了,有很多事都还不太懂,所以我劝你千万别去惹那些坏人,你这颗小星星要是也像你朋友那样掉下来,我的吴晓可受不了啊。”
    林星看着她的公公,她没有一句回话。吴长天继续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慈祥,再次问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林星点了点头,她听明白了,她怎么能不明白呢。但她突然忍不住地,把一句针锋相对的反问,脱口而出:
    “那北斗星呢,您过去说的那颗北斗星,也会陨落吗也会掉下来吗”
    她的公公,满腹经纶的工商巨子,一呼百诺的企业领袖,她曾经仰慕过也曾经怨恨过的长辈,北斗星一样的吴长天,终于在她的面前,目光僵滞,张口结舌。
    恰巧梅启良踱到船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你们父女两个可是今天做东的主人啊,什么话在家里说不完,要把客人撇在一边不管啊。”
    吴长天这才收起狼狈的表情,掩饰地说:“没有没有,我在帮我们小星星规划他们小两口今后的生活呢。我想好了,等最近这几档子麻烦事过去以后,我让吴晓暂把他那个乐队放一放,陪林星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治治病。听说美国治肾病很有办法,只要有钱,肾病在美国不算什么。”
    梅启良点头称是,说你这当公公的,千万要对孩子的病负责到底。听说国内的肾移植手术也不算是技术难题了,宜早不宜迟。当然去国外手术更好,更保险一些。他们一边说一边离了船头,往船尾摆好的茶桌走去。吴长天回头看了林星一眼,林星呆立着没有跟过去。
    船至龙王庙,宾主一同舍舟登陆,从十七孔桥行至昆明湖的南岸,上了等在桥头的汽车,一路开出了夜色渐浓的颐和园。
    李大功送梅启良回党校去了。吴长天送林星进城回家,他们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子开到扬州胡同,林星在街口下了车。她没有看吴长天,低头说了句:“爸,我走了。”可吴长天却叫住了她。
    “等吴晓明天回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给你治病的事。”
    林星没有说话,她把车门关上了。
    她回到了家,进了屋便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想她怎么这样不幸啊。她究竟嫁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和吴晓虽然刚刚分别一日,她却钻心地想立刻见到他,她也钻心地,想见到自己死去的爸爸妈妈。
    这时候的孤单是最难忍受的,林星受不了这空空荡荡的屋子,受不了这不能听她倾诉的面无表情的四壁。她哭够了就又跑了出来。她跑到了附近的一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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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13部分阅读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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