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教授，见到你真高兴。”
    陈锋冲着面前的白大褂眨眨眼。
    不能怪他如此轻易的表露自己的情绪，显得沉不住气。
    自从过来之后，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棒。
    每当多看到一个自己熟悉的脸孔依然存在，他就觉得很舒服，很幸运。
    他一直在改变历史。
    在他个人的历史中，史书不是一本静态的书，而是像薛定谔的猫，又或者像围绕质子运动的电子般不可捉摸，无法测定。
    因他看到而存在。
    在他抵达这条时间线，重新衔接之前，一切的历史都是虚无。
    只有当他抵达了这里，亲手揭开盖子之后，才能看到那只猫是死是活。
    用一句夸张的语言来表达，不断穿越时间的陈锋，每次一睁眼，就创造出一个宇宙。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被他所“创造”的宇宙是怎样，过去熟悉的人是否依然存在。
    他一直在逃避一件事情。
    过去他不想与千年后的人发生感情交集，表层原因是知道大家最终都会死，更底层的原因，是他焦虑自己对历史的改变会不小心把交好的人给变没了。
    那会很伤。
    他上次过来后，因为连续几次都看到了丁虎，新兵营里的战友也没什么改变，而逐渐打开了封闭的内心。
    但他陷得越深，焦虑就越深。
    他可以学会冷静，但始终学不会无情。
    一张张不断出现的熟悉的脸，就像把起子一根根拔掉了他心中的刺，所以今天的他活跃得过分。
    欧阳教授眉头稍拧，脑袋往后一偏，“以前你见过我？”
    陈锋摇头，走上测试仪器，“没见过，但我们这些上阵打仗的，对技术人员总是充满尊敬。”
    丁虎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自来熟，“闭嘴小兔崽子！你距离上阵打仗还有十万八千里！”
    陈锋手臂一抖，完成一项测试，指着空中的虚拟影像上硕大的三个字“新纪录”，冲丁虎一笑，“现在是不是没那么远了？”
    整个实验室里，瞬间陷入了疯狂。
    丁虎自己掐表测出来的跑圈数据还不够严谨，尚不足以让人疯狂，可实验室中的数据却够严谨，并且瞬间全球同步。
    没人能想到，令人崩溃的全新体测参数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出现了。
    随着测试的深入，陈锋不断刷新着每一个记录。
    “我的天，你昨晚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基因唤醒？我以前看过你的体侧参数，你明明只是中等偏上而已，这……”
    丁虎哑然失语。
    陈锋敏锐的捕捉到“基因唤醒”这四个字，牢记于心。
    很好，又是个新科技。
    这一天便在忙碌的各种测试中度过。
    体测、心理测试、政治审查、体细胞取样……
    “好了，陈锋下士你先回宿舍去休息。明天一早，将军返回基地后会见你。”
    事情终于料理完，欧阳博士安排道。
    陈锋忍了一天，终于没忍住，问道：“博士，作为一名新兵，我有一个冒昧的问题。”
    “讲。”
    “将军的名字叫什么？”
    “陈锋下士，你在说什么？你刚来基地时没参加新兵动员会？没见过将军？”
    “可能是我昨晚的基因唤醒造成了部分记忆紊乱，我心里有印象，但又不敢确定，所以觉得先问一下，以免明天失礼。”
    “你已经拥有正式编制，虽然你回去之后可以自行查询，不过我也能告诉你。将军的名字叫唐天心。”
    “男的女的？”
    “女的。”
    “美吗？”
    “从审美学的角度分析，将军的容貌无可挑剔。”
    “多谢，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遵照个人信息系统的帮助，陈锋独自回到宿舍，然后便开始查阅信息。
    惊人的体测数据为他带来了极大程度的便利，无需申报，他在军务系统中的职权自动同步提升为下士。
    陈锋这一看之下，只觉得阵阵风暴扑面而来。
    这次他对过往历史的改动大到他自己都触目惊心。
    首先，他能查阅到的史料库变得更加详细，比上次那样的全部梗概看着舒服了无数倍。
    这个时代的军事化管理虽然更加严格，但在信息控制方面，却反而更放宽了许多。
    虽然依然不曾暴露末日灾难，但世界政府不再强制性的完全屏蔽史料与知识，而是换成了另一种更具诱导性的引导策略。
    一切的变革，依然要从2020年初开始。
    钟蕾当初创作的《浴火》现在依然是军歌，依然在玄武院的诞生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大的作用。
    但玄武院诞生的时间，却提前了近百年。
    欧俊朗在发布首张专辑后红遍天下，虽然此后没再创作与演唱出其他经典，但仅凭着第一张专辑，就让他红了整整一辈子。
    当然，由于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大文艺复兴，音乐界百花齐放，欧俊朗依然遗憾的没能跻身千年前百，不过他作为歌唱艺术家的艺术生涯，依然是成功的。
    这让他直到六十五岁那年，才无奈回去执掌欧禾集团。
    但欧俊朗对欧禾集团的影响被削弱了很多，因为他这唯一继承人迟迟不肯归位，欧国华晚年时索性让欧禾集团整体上了市。
    在市场的浪潮中，虽然欧氏家族的资产一直在持续增长，但欧禾集团成长得更快，等到欧俊朗归位时，欧禾集团已是资产万亿的超大型跨国集团，欧氏的控股比例已经下降到31.28%，再不能任由欧俊朗胡搞。
    此后欧禾集团一直维持了近百年，才在新能源的科研竞争中败下阵来，被另一家公司吞并，成为历史的尘埃。
    但欧禾集团却给全人类留下了更多科研成果。
    这些，是陈锋肉眼可见的，他亲手最直观对人类造成的改动。
    但历史里还有另一件重大时间与他本人和钟蕾绕不开。
    《自我燃烧》这首歌，尤其是其英文版，在二十五世纪末，世界政府刚刚成立不足百年时，引发了一场可怕的动荡。
    这是一次革命。
    在时代的浪潮下，一个名为谢尔盖的斯拉夫人降生于2543年。
    谢尔盖是一名天才科学家，罕见的科学全才，其前半生留下了诸多足以跨时代的重大科研成果。
    后人在其科研推论的基础上，又经过近三百年的推进，最终取得重大突破，这突破的成果直到3020年还在运用，并提供了全人类几乎百分之百的能源供应。
    在以前的时间线中并没有一个叫谢尔盖的知名人物。
    或许这人压根没有诞生，又或者早早夭折在了某种外部环境的干扰下。
    但在这条时间线中，陈锋如今能看到如此多的科技革新产物，谢尔盖所起到的作用，并不低于欧禾集团和玄武院，甚至可能更高。
    但谢尔盖的贡献主要只在前半生。
    在这个阶段，他是世界政府旗下研究院中的一名科研人员。
    他几乎成为人类历史上唯一的首席科学官，可以统揽全局。
    但在他就职典礼的一年前，他看了一部在后人看来很粗制滥造的电影。
    《混乱空间》。
    改变谢尔盖的不是电影，而是其主题曲《自我燃烧》。
    据史料记载，谢尔盖听完这首歌后，对自由与人类的未来产生了新的想法，让他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并最终在就职典礼的当天掀起一场科学革命。
    是真正的革命。
    他要推翻军事党的统治。
    他拥有很多拥护者。
    他告诉自己的拥护者，世界政府是一个阴谋。
    他还告诉所有人，全人类都正在被渗透。
    虽然他找不到直接证据，也无法写出完整的论证公式以证明自己的猜想，但他从清新的空气中嗅到了那种必死无疑的危险的气息。
    惨烈的战争爆发了，绵延了近三十年，人类的总人口从当时的八十亿骤然下降至四十亿。
    最终，谢尔盖赢了。
    是的他革命成功了。
    但在他革命成功的那一天，正值九十五岁壮龄的他选择了饮弹自杀。
    在他自杀之前，他绝望的呐喊。
    “人类毫无胜算，因为所有人都置身其中。当我推翻了一种渗透后，却发现自己依然是渗透的一部分。就像我们活在这宇宙之中，便永远只能遵循这宇宙的规则。”
    果不其然，在谢尔盖死后，由他本人领导的政权，最终变成了新的世界政府，重新带领人类前进，并走到了今天。
    在谢尔盖自杀时，他自己也认为前后两任世界政府，其实并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虽然谢尔盖做出了极大贡献，但从来没有人在心中感谢他。
    史学家对谢尔盖的功过评价一刀劈成两半。
    有一部分人认为，如果没有他，人类会更好。
    但又有一部分人认为，如果没有他，人类会更差。
    两种学派众所纷纭，永远也得不到笃定的答案。
    并且由于他这次成功的革命对人类造成的伤害，所有人都认为地球人再经不起第二次折腾，新成立的世界政府更加集权，更加军事化，变成了更为严格与残酷的军事化社会。
    在陈锋所处的当下，没有低保户这个阶层，反而有贫民窟。
    贫民窟中的底层人不再享有任何优厚待遇，只有最低保障的生活质量。
    这是那种真正的最低程度的保证，勉强让人饿不死，仅此而已。
    哪怕社会生产力依旧过剩，但这些过剩的生产力不再作为福利被发放给底层人，而是用做奖励做出贡献的劳动者以及战士，又或者更大程度的投入到科研、军工等等产业中去。
    这个时代的竞争，比陈锋过去体验的任何时间线都更残酷。
    但底层人上升的道路却从未关闭，因为由科学家谢尔盖创立的世界政府，从一开始就定死了一条最高原则。
    哪怕明知道所有人都被渗透，哪怕依然找不出问题在哪里，但所有人都有资格学习全部的知识！
    为了保证自己的最高准则不被后人动摇，谢尔盖甚至在他的遗书中威胁后人。
    他在地核深处藏匿了足以将地球炸成宇宙垃圾的爆炸源。
    一旦有人试图破解他的爆炸源，就会当场引爆。
    一旦他潜伏在智能网络中的人工智能判定世界政府领导层关闭了底层人上升的空间，依然会当场引爆。
    在陈锋看来，这是谢尔盖做出的最大贡献，因为他的威胁真的很管用。
    在这样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所有地球人都处于最惨烈的竞争格局中，一旦落后，就只能到贫民窟去吃糠咽菜，任人践踏尊严。
    从贫民窟中走出无数的科学家、经济学家、将军、精英战士、顶级匠人、艺术家……
    只要你有能力，只要你想，你就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如果你懒惰无能，哪怕你的祖辈已经为你累积了数十代的财富，都没用。只要你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你的地位和财富，你同样会在短短几十年间被人啃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上层人阶层与贫民窟阶层泾渭分明，但却又关联性极强，随时互相渗透替换。
    整个社会的架构十分动态，充满活力。
    陈锋觉得谢尔盖的成就几乎都快要赶上自己了。
    在他自杀时肯定就已经预料到了往后数百年的社会框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的疯狂举动之上。
    在地球里安炸弹，用一个威胁暂时代替另一个威胁来形成这种虽然畸形但却有效的社会架构。
    这操作真的是骚破天际了，真不愧是疯狂的科学怪人。
    陈锋甚至认为让谢尔盖来干自己这活，说不定能干得更好。
    也是没得选择，不然他真想撂挑子。
    到了二十九世纪初，在沃森·盖斯拉夫发明基因液技术后，这种残酷被演绎到了极致。
    三分之一的“无能的人”从降生时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
    最终体现出来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符合当初留下引子的陈锋的期待，却又是一部更多血泪写就的血泪史。
    每个人身上的发条都拉满弦，但还是隐藏了世界末日的真相，每个人都麻木的像机器般奋斗，但不知道为何而奋斗。
    看完这些史料，尤其是看到那些惨剧之后，陈锋终究不是谢尔盖，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甚至会情不自禁的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如果要把那些死于战乱又或者制度之下的人命都间接的算在自己的手上，恐怕他陈锋已经成为旷古绝今的超级侩子手。
    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逝者已逝，生者才能谈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不管过程多么艰辛，流了多少血，人类如今的科技水平，确实更高了许多。
    他上次过来体验过的青龙甲、甲三型装载机、震荡刀、裤裆下的高爆炸弹、战列级护卫舰在历史上都曾出现过，大约都是二十八世纪到二十九世纪被广泛使用的科技产物，现在都已经被淘汰了。
    他忙碌了一整宿没睡，直到第二天即将见到唐天心时，心情才完全平复。
    时间与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历史的惯性也真强。
    即便千年时光都被自己快玩坏了，扭曲得不成样子了，居然还能看到这么多熟悉的脸孔。
    都不知道是唐天心的命硬，还是自己的命太好。
    敲门。
    “请进。”
    “将军你好，我是陈锋。”
    陈锋看着唐天心办公桌上依然摆着的黑白棋子与围棋棋盘，慢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