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忆不饮酒,只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漫不经心抬头往宋府门口看去。
院中的百子炮霎时齐鸣,放得嫣红满地。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一顿,在正门前歇下。傧相从众簇拥,侍娘挑开车帘,从里面牵出一个璎珞垂旒、花钗簪笄的女子。
她甫一下车,便用团扇遮住了脸,由侍娘引着往堂前行去。
因为团扇遮得紧,到是看不见什么。
就连行过苏陌忆身边,与他仅有叁步之遥的时候,他也只是看到那新娘子一截修长白皙的侧颈。
端着酒盏的手一顿,心里忽地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冬日的夜里起了雾,宋府的灯笼华烛罩在一层雾气之下,显出几分旖旎,印在苏陌忆的眼中却带了淡淡的酸涩。
他摇摇头,笑自己莫不是魔怔了。当下这样的关头,竟然还能得空去想林晚卿穿上嫁衣的样子。
他叹口气,转头便听见一声极细极轻的闷哼。手里的杯盏抖了抖,他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那声音,他可是太熟悉了。
因为寻常女子吃痛会喊,声音尖而细;但林晚卿却是例外,她因为常年的女扮男装,已经养成遇痛先忍,故而声音会格外沉低一些。
一颗心随即便提了起来。
一片火光摇曳,傧相唱词之中,苏陌忆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找。
林晚卿不会破案心切,自己混进来了吧?
可今夜虽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难保宋正行不会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她一向莽撞,还真不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新娘子当心。”耳边传来侍娘的提醒。
苏陌忆这才察觉到,方才那声响动是新娘子提脚跨过火盆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烧得滚烫的铜盆后发出来的。
他松了口气,心里的那点疑虑这才好了一点。他转头揉了揉眉心,只当方才是自己连日劳累,精神不济才产生的幻觉。
还真是怕她来这里参合。
思忖之间,新娘子已经被侍娘引导了正堂上座之前。堂中乐队吹起梅花调,像是晴日溪山里的水流花开。
傧相站在一旁,和着乐声开始唱道:“作揖,拜——”
新郎新娘并肩而立,对着天地鞠身一拜。
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知为何,苏陌忆只觉心中不快得很。他皱紧了眉头,目光停在那新娘子的侧身,片刻不移。
然而红烛和喜乐之间的一点红,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定睛往新娘子没有被团扇遮住的耳侧看去,上面正打着秋千的坠子有几分眼熟——那是一枚红玉髓嵌金丝的耳坠,做工精巧,材质上乘。
他依稀记得,上月他去长安殿探望太后的时候,恰巧有人将西域进贡的首饰拿给太后挑选,其中便有这样的耳坠。
他们材质相同、款式也从牡丹样金丝纹,到芙蓉、金雀、蝙蝠各种,他当时选了一对牡丹样纹的送给林晚卿。
如今因为隔得远,这新娘戴的是什么样式,他倒是看太不清楚。不过,转念一想,顾侍郎乃户部老臣,他家二姑娘出嫁,太后随意打赏些首饰也实不为过。这新娘子虽然是假的,但嫁妆却要是真的。
“啧!”苏陌忆察觉到思绪又飘到了林晚卿那里,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一个巴掌。
之前他饶是再喜欢她,也分得清事情轻重,断不会在办着正事的时候,精神飘忽成这样。
他烦躁地扶住了额角,开始默背《洗冤录》。
“礼成──”
随着傧相的一声唱报,堂上新人从对拜的姿势起身。
乐队再次奏起喜乐,新郎对着宾客笑着拜过,俯身将新娘子打横抱起,在一众喧哗中往新房行去了。
苏陌忆看得心头一紧,扭头默默拽紧了拳头。
这厢林晚卿被抱进了新房,宋叁郎便被一众狐朋狗友拉着拽着,拖去了前厅喝酒,应付宾客。
侍娘和婢女们都下去了。她这才放下一直举着的团扇,先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林晚卿来的时候刻意记了下路。因为她上次潜入过宋府,再加上事先叶青的调查和交代,她现在大致知道书房该往哪个方向走。
于是她快速脱下了一身繁重的喜服和珠钗,动了动快要直不起来的脖子和腰,摸出叶青塞给她的那些证据,沿着后院的墙角荫蔽之处,往书房摸去了。
一路上很顺利,就连小厮也只是看到零星几个。
其实也不怪宋府守卫不严。今日永徽帝亲临,府上所有人都被宋正行调去了婚宴现场保护圣驾。
眼前出现一间暗着的屋子。月色皎皎下,“青竹斋”叁个字在牌匾上若隐若现。
这里就是宋正行的书房。林晚卿绕着外面走了一圈,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外撑臂跃了进去。
书室不大,倒是林林总总地放了好多书架、博古架。
林晚卿在里面逛了一会儿,思忖着手里的东西放在哪里才会既不是太显眼,又能保证叶青他们快速搜到。
“砰!”地一声惊响,书室的门忽然被踹开了。
林晚卿心下一凛,手里的东西根本来不及放下,便侧身往书架尽头跑去。
“点灯!”来人一声令下,漆黑的周遭亮了起来。
林晚卿这才遥遥地看清楚,来人正是身着喜服的宋叁郎。
他眉眼冷冽,神色肃然,甫一进门,就让小厮们在书房里四处查找起来。
“叁少爷没有人,”小厮禀报,对着他一揖。
“不对,一定在这里,”宋叁郎道,目光阴鸷,“除了父亲的寝屋,她也只能来这里了。”
林晚卿当即明了,想是有人中途回过他们的新房,发现新娘子不见了。所以,现下她的身份应该是已经暴露了。
思及此,她不由忐忑,暗暗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屏住呼吸。
“你们再去把我爹的寝屋找一遍,”宋叁郎吩咐,“剩下的跟我来。”
言毕,他带着几个小厮,往书架尽头缓步行来。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宋叁郎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地重,在烛火飘摇的寂静里发出慑人的声响,好似一记一记凿在太阳穴上的利器,让心人跳突突。直到那片火红的袍角,在她眼前停了下来。
呼吸骤然一滞,手里的公文几乎被汗浸湿。
宋叁郎似乎停在了她方才动过的那个书架前,沉默良久。
“唰──”
一声冷器呼啸。
宋叁郎猛然抽出手里的剑,书室里随即响起裂帛之声,伴随着厚绒落地的闷响。
书架的尽头,有两扇用于遮光的厚绒窗帘,垂及地面,或可藏人。
方才,宋叁郎就是用剑劈下了其中的一扇。
没有人。
宋叁郎未有片刻迟疑,提起手中的剑,往另一扇窗帘处行去。
“唰──”
又是一阵刺耳的裂帛之声,厚绒落地,将屋内的烛火都震得猛然晃了晃。
还是没有人。
“叁少爷,”小厮凑过来道:“看来这里没人。”
“难道是已经走了?”他喃喃道,“可是这书架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兴许是走了。”小厮道。
“走了?”宋叁郎说话间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两匹落在地上的绒布上。
正如他爹所言,今日这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自从上次赵姨娘的命案之后,皇上虽说明面上对宋家还是一如既往,甚至还给予了一些赏赐以示安慰。可是暗地里,宋正行知道,他手上的权力,正在被永徽帝一点一点地搬空。
在这个节骨眼上,永徽帝竟然亲临他的婚礼,这么做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宋正行提醒他回屋去看看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永徽帝许是耍了一招声东击西,借着皇帝亲临,要增加守卫,让宋府内部空虚,趁机派人去他父亲的寝屋或是书房寻找证据。
可是,存放要件的地方他都知道,里面并没有什么缺失。
现在这人来了又走,莫不是没找到,已然放弃了不成?
思忖之间,门外响起一阵慌乱。
一个小厮冲了进来,颤颤巍巍道:“叁少爷,不、不好了。方才有人行刺皇上,现在,皇上已经让禁卫军围了宋府,要搜人!”
“什么?”宋叁郎踉跄了两步。
永徽帝亲临,原来打的是这等主意。
宋府颇大,证据存放之地只有他父亲、他大哥和他知道。贸然派人来找,怕是找到天亮也不会有头绪。
可是这么一来,搜查倒是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窝藏刺客,等同谋反,苏陌忆不借机将宋府查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宋叁郎神色微凛,行到书房侧边的一张梨花木书架前,从一众的书籍里取出一本,打开来——竟然是个暗盒。
“这些,”他将里面的文书都交给几名小厮,道:“全部都烧了,什么都别留下。”
吩咐完,几人锁上书房的门,往正堂去了。
林晚卿捻了捻快要松掉的耳珰,这才从书架下面的一个装书的木箱子里爬了出来。
她方才发现有人之后,就将箱子里的书都取了出来,放在箱子周围,然后躲了进去。
这里本身都是书房,木箱旁边多了几本书,也不打眼。好在苏陌忆那边起事及时,她才能躲过一劫。
她寻着宋叁郎方才的位置,找到那个暗盒,打开将手里的文书放了进去。
一切都做好了,林晚卿拍了拍手,又从书房的窗户跃了出去。
宋府前厅,苏陌忆依旧是坐在宾客席上。
手里的清茶温度刚好,是他喜欢的黄山毛峰。茶香氤氲,冲散了方才那股刺鼻的鞭炮味。
他端起茶瓯嘬了一口,眉眼之间尽是闲适。
永徽帝把这里全权交给了他,先回了宫。如今宋府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苏陌忆也下令将宋府大小主仆家丁都留在了正堂,由大理寺衙役看管。
苏陌忆看看屋里的更漏,搜查才进行了一刻钟,然而一边的宋正行却早已是冷汗涔涔。
“大人,”一个大理寺衙役行了过来,对着苏陌忆道:“属下们在宋中书的书房里搜到了这个。”
“哦?”苏陌忆假意惊讶,将一个书籍样的暗盒接过来。
里面,正是他交给叶青那份证据。
“收起来,明日呈给皇上过目。”他随意应了一声,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空掉的盒子道:“这个盒子也留着,大理寺取证要用。”
衙役领命要走。
“回来!”苏陌忆厉声唤住了他。
手中的茶盏磕到桌案,发出“哐啷”一声惊响,让在场之人都怔了怔。他疾步上前,扯过衙役手中的耳珰拿在手里反复看了数遍,最后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红烛喜幛下,一枚红玉髓嵌金丝牡丹样耳坠静静地躺在暗盒里,格外扎眼。
苏陌忆将它取出来,骨节分明的手十指修长,只是紧紧握住那枚耳坠的时候,让人觉得仿佛要将它捏碎了去。
“这个,”苏陌忆问,语气森凉,“是什么?”
衙役早就被苏陌忆这幅样子吓破了胆,赶忙跪下哭道:“卑职一发现这个暗盒就送来给大人了,卑职不知道这盒子里的耳珰是谁的呀……”
“耳珰……”苏陌忆冷笑,将那枚耳珰拽在手里,冷冷道:“这里暂且交给大理寺少卿朱大人和叶侍卫负责,查出什么直接向他们汇报。”
言毕他袍裾一撩,跳上一辆马车,沉声道:“去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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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哦豁,暴露了……
苏狗:呵……堂都拜了,洞房难道不继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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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耳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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