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语然只在慈宁宫里略坐了会儿就出了宫。
而慈宁宫里,太后却在一番仔细思索之后招来身边的心腹:“让人去请皇上前来,就说哀家身子有些不舒服。”
自从为了赵幼君与赵天南撕破脸之后,这皇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人关系便降到了冰点。
赵天南虽然仍会到慈宁宫里来请安,但更多的只是应付差事,隔个三五日来慈宁宫里走上一遭,不咸不淡的与太后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作罢。
而今天一早,赵天南就已经来过慈宁宫了。
若是不使点手段,太后还真担心请不来赵天南。
慈宁宫里的宫人一路寻到了御书房,重重通禀之后才终于见到了赵天南,并传达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身体有恙?”赵天南自御案上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冠帽并未完全遮住的两鬓隐隐现出霜色,“既是如此,可请了太医?”
那宫人一窒,埋头低声应道:“尚未。”
赵天南面色一沉,冷声道:“太后身子不舒坦,没人吩咐,你们就不知道请太医诊脉吗?那,要你们有何用?嗯?”
自慈宁宫来的宫人双膝跪地,此时听得这个往上扬的“嗯”字,只觉一颗心都跟着颤了几颤,背上冷汗更是瞬间浸透了里衣。
帝王之怒,又岂是他一个在宫里无足轻重的宫人所能承受得起的?
太后和皇上虽然表面上母慈子孝,可内里到底如何,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又岂会半点不知,可是,哪怕明知道太后此举是使了些手段,可难道他还敢向皇上直言吗?
所以,那宫人头再往下低了些,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赵天南倒也不至于会迁怒于一个小小的宫人,于是略过此话不提,转而问道:“那么,在太后身子不舒坦之前,是谁来过慈宁宫?”
却是不用问也知道慈宁宫里来了人。
不得不说,赵天南对太后的了解真的是非比寻常。
这个问题,那宫人却是不敢不答,也不能不答,“是安国公夫人。”
“太后,倒真是有个好侄女……”
赵天南言毕,然后站起身。
既然太后想见他,那他这个做儿子的,就去慈宁宫走走吧,就是不知道,这次,太后又想与他说些什么?
慈宁宫里,周太后一边思索着等会儿见到了皇上要说些什么,一边心里却有些焦急。
周太后对自己的儿子虽然不如对赵幼君那般上心,但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儿子,她自然对他很是了解。
虽然叫人去传了话,但太后知道赵天南定不会被她这点小把戏给蒙了去,若是他不肯来……
那她的算计岂不是就要落空?
不过,很快,太后就不再担心了,因为她已经听到了赵天南身边的林公公的传唱声,不多时,便看到一道明黄的身影向内而来。
“见过母后,听闻母后身体有恙,儿臣心中甚是着急。”赵天南神色淡淡地说着这番表面上十分温情的话,然后转头吩咐林公公,“传朕旨意,叫太医院的张太医前来慈宁宫为太后诊脉,务必要将太后的身体调养好。”
林公公垂眼,轻声道:“皇上,张太医上个月已经告老还乡了,不过新的太医院院使王太医医术也并不逊于张太医,不如就传王太医来给太后诊脉?”
赵天南微顿。
张太医是太医院院使,医术在太医院里也算得上首屈一指,这些年太后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一直是张太医诊治的。
赵天南平日里对太医院的情况很少关注,张太医虽然是太医院院使,但也只不过是个五品官,一个五品官的告老,他自然不会有多大的印象。
但这时候想起来,却让他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
这几年,告老还乡的太医院的太医们,似乎有点多?
就在赵天南埋头思索时,太后却心里有些慌,虽然知道赵天南能猜到她是在装病,但至少在表面上不能戳破不是,若是真的传了太医过来,那她后面的戏还要怎么唱下去?
所以,太后忙制止了林公公,“不用了,哀家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用麻烦太医。”
赵天南抬眼看了太后一眼,倒也没刻意与太后唱反调,而是默认了太后所说。
太后见状便松了一口气,然后抬手轻轻挥了挥,“你们先下去吧。”
慈宁宫的宫人们闻言但都一一退去。
而以林公公为首,跟着赵天南前来的人,却都一动未动地立于原地,仿佛没听到太后的吩咐。
一时之间,慈宁宫里气氛便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太后有些尴尬,面上表情也跟着变得僵硬来,然后心里却是涌上了怒意。
她是皇太后,是这宫里这尊贵的女人!
如今这些在她眼里比之蝼蚁都尚且不如的宫人们,居然也敢将她的话视作耳旁风,这让太后有一种权威受到了挑战的愤怒!
怒极的太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儿子,此刻眼中闪过的那几许满意与嘲讽。
赵天南抬眼看了不掩怒意的太后一眼,他的母后,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老佛爷,似乎早就已经忘了,她之所以会有这样尊贵的身份,说到底,还是缘于他这个做皇帝的儿子!
直到太后满心的怒火即将爆发,赵天南才终于开口道:“没听到太后的话吗?你们先下去吧,朕于太后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首先应声的是林公公,他躬身道:“奴才遵旨。”
然后带着其他宫女内侍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待所有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太后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待再开口时,便已经将话题转到了凤鸣舞的亲事上来。
“皇上,哀家有件事想求皇上。”思及当初的那个承诺,太后心里很是没底气,说话之时语气便不由软了几分。
来了!
赵天南心中一冷,眼中嘲讽一闪而过,嘴里却道:“母后言重了,母后与朕本就是母子,母子之间何需用到‘求’这个字?母后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太后闻言心中便是一喜。
她对这个世间地位最尊贵的儿子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她的儿子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什么手足、母子之情更是不可能束缚得住他,从他能亲手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送进慈云庵,就可以看出一二来。
上次因为清平的事,两人就已经撕破脸了,后来因为凤鸣舞的封号,她更是承诺过以后再不管事,原本还担心皇上会抓着这一点不理会她的,却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也许,是因为皇上今天慵懒尚可?
这样一想,太后便急着想趁着赵天南心情好的时候将凤鸣舞的婚事定下来。
“是这样的,皇上还记得云阳吧?”太后问道。
赵天南似笑非笑地看向太后,一双浓眉微扬,“朕亲封的云阳郡主,这才没几天,朕又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他不仅记得这个人,他还记得当时太后说的话。
所以,他更想听听,太后这次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理由。
被赵天南这样看着,太后心里便有些发虚,可是为了能让凤鸣舞有门好亲事,她便也将那些心虚都尽数压下去,反而面上带笑道:“皇上还记得就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云阳这孩子啊,哀家一见了就喜欢,所以当初才向皇上讨了这个封号。”
似是在为之前的事解释,太后道:“皇上,这几天哀家总有种力不从心之感,恐怕哀家这身子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说到这里,太后面上便多了些哀色。
太后这倒也不是胡言,她确实有了这种感觉,也真的认为这是她大限来临之前,上苍给予的警示。
只不过,太后难得说点不掺假的话,看在赵天南眼里,却只不过是她为了达成目的而刻意使的小手段而已。
为了赵幼君那个女儿,太后居然也会说如此悲情的话了。
赵天南这样想着,眼中冷意更是骇人。
太后仍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之中,她面上带着沉痛,“哀家这辈子也享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算是现在就落于黄泉,说起来也没什么遗憾之事,只一件……”
说到这里,太后抬起头,眼中带着殷切的期盼,看向赵天南。
赵天南闻言满脸的不赞同,沉下脸道:“母后这说的是什么话,眼看母后的生辰便要到了,朕还打算在母后千秋时让皇后将内外命妇都召进宫来,让母后也好好热闹一番呢。”
说完这些,赵天南却也很配合地追问起太后的遗憾来,“不知太后心中有何憾事?”
太后松了口气,赵天南要是不问,她也有些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闻言便摇了摇头,一脸的感慨,“皇上,哀家是真心喜欢云阳这孩子,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清平,只是清平是个福薄的,二十几年前就早早撇下哀家去了,哀家如今只是想给云阳这孩子寻门好亲事,就当是了了哀家没能亲眼看到清平成亲生子的遗憾,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赵幼君的事,无论是太后还是赵天南都无疑是一清二楚的。
太后此时故意这样说,也只不过是希望赵天南能看在赵幼君如今的凄惨下场上,对凤鸣舞能多那么一点点的怜惜罢了。
赵天南扬了扬眉。
他是真没想到,太后装病让他来,是为了说起凤鸣舞的亲事。
先前听到安国公夫人来到慈宁宫,他还以为,是赵幼君在慈云庵里还不本分,想通过太后又搞什么妖蛾子。
“太后的意思,”赵天南沉吟着道,“是想让朕为云阳郡主赐婚?”
太后喜出望外的连连点头。
“那,不知道,太后看中的,是哪家男儿?”赵天南又道。
听到赵天南语气中的松动,太后心中一喜,连忙道:“皇上以为安国公世子如何?安国公府人口简单,没有别的后宅里那么多的乌烟瘴气。再则,云阳若是嫁进安国公府,婆婆便是语然,就算是看在哀家的面子上,语然也定不会让云阳受什么苦的。”
一提起这个,太后便不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而且说的都是为何会为凤鸣舞选择这样一个婆家,嫁过去之后又有怎样的好处云云。
太后越是说得越多,赵天南眼中便越冷。
他的这个母后,这么多年来,还真是从来没有变过性子。
赵天南自幼家中贫寒,他出生之时正是赵家最艰难的时候,那时的周氏忙着为糊口而四处奔波,自然顾不得给这个儿子多少关爱。
再后来,赵天南少年时期为了补贴家用,几乎是刚有了些力气就在外做活赚钱。
直到,他在乱世中抓住了那个机会,从此走上了一条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的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
无论哪个朝代,那把打造得极为耀眼的龙椅,都是用无数的鲜血与白骨铸就而成的。
在那些在外征战的年里,赵天南并未有多少时间回到那个家里去看一看,所以那时的他对父母心里其实是存着愧疚的,但也只能在日子稍好过些之后,多往家里捎些银钱。
待到他终于抽出空,回去看望父母,便看到了正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赵幼君。
赵天南从来没有在母亲眼中看到过那样的温情,仿佛恨不得把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她怀里的那个小小女童身边。
到这时,赵天南才知道,原来在他离家的这几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
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为了给妹妹取名,求了不知道多少个当地有名望的读书人,才终于求到一个让她满意的名字。
赵幼君。
那时的赵天南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他当然不至于会去吃幼妹的醋,他甚至还在想,他这个做儿子的不能经常陪在母亲身边,有个妹妹在母亲膝下承欢,也算是聊解他心底的愧疚了。
所以,初时,赵天南确实也是极宠这个幼妹的,在外时若得了什么他觉得合适的东西,也都会让人捎回去给赵幼君。
只是……
这样的情况,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就渐渐有了变化呢?
是从父亲早逝?
还是在更早之前,家中的日子好过起来之后?
赵天南于是慢慢发现,母亲是真的将自己的所有情感都寄托在了妹妹身上,就连她一年也回去不了两次的儿子每次归家,也向来不能让她的注意力从女儿身上转移开来。
让赵天南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他因不放心家里,拖着在战场上受的重伤归家,可他的母亲在看到伤处之后,只来得及问了一句,便因为妹妹的哭声而就此放下不提。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面对母亲与幼妹,赵天南的心便已经冷了吧。
再后来,追随赵天南的人越来越多,他在民间的声望也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在寒家的扶持下,终于成功问鼎那把他向往了许多年的龙椅。
他成了天下之主,他的母亲和妹妹,也成了皇太后和清平长公主。
赵天南冷眼看着太后毫无原则的宠溺赵幼君,也看着赵幼君的脾气越来越坏,说话行事都没有半点公主应有的气度。
他从来没想过要将赵幼君的性子拧过来。
一是他懒得费那功夫,二是太后也未必会让他插手赵幼君的事。
很久之后,赵天南都在为自己的不作为而后悔不已。
他怎么也没想到,小小年纪的赵幼君,会有那般恶毒的心思,她居然敢在他与寒素的酒里下毒!
那时候,赵幼君不过将将十岁。
那件事的结果是,即将大婚成为皇后的寒素一夜暴毙,不,那时的寒素其实早已经上了皇家玉牒,正确来说,她本就是大武朝的开国皇后!
谋害皇后,这是多大的罪名?
就算是当朝长公主,背上了这条罪名,也只有一死。
可后来知道了内情的太后,又是怎么做的呢?
她将被吓坏了的赵幼君藏在了慈宁宫,甚至还在赵天南找上门去要把赵幼君送到宫外时,说出了想要赵幼君为寒素之事负责,就得先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国皇后的性命,在太后看来,还不如她女儿是不是从此要生活在宫外重要。
赵天南本就已经冷透的心,自那天之后,便再没有任何温度。
他当然痛恨赵幼君,可他甚至什么也不需要去做,反正,赵幼君也总会把自己折腾得走进绝路的,不是吗?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太后大概不知道,当初赵幼君被送进慈云庵时,看着赵幼君面上的绝望与太后眼中的悲痛,他心里是多么的痛快。
而就在赵天南回忆起这些往事之时,太后却在细数了一通凤鸣舞嫁给萧靖北的好处之后,出访征询起意见来:“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安国公世子都无疑是个好人选,哀家以为云阳嫁到安国公府,倒是不算辱没了云阳的身份。”
“皇上以为如何?”太后期待地问道。
赵天南面上缓缓现出笑容来,就在太后以为他也赞同时,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朕以为……”
“不如何!”
第122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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