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几根手臂粗细的牛油蜡烛给这个寒冷的冬夜增添了几分光亮,从帐外吹进来的风将烛光扯得忽长忽短,明灭不定,所有在座的明军将领面色也是变幻莫测:
高起潜披散着头发,面色青白,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阴狠之色的三角眼瞪得老大,两颊的肌肉高高吊起,微微抽搐着。这个死太监现在就像一头被送按在砧板上的毒蛇,奋力扭动着身体,试图逮住谁狠狠的咬上一口。他声色俱厉,大声呼喝着,指手划脚命令在座的明军将领服从自己的命令,趁着最后的时间逞着威风,也不管自己的命令有多荒唐————当然,他是绝对不会认为自己的命令是荒唐的,在他看来他的指挥绝对不会有错,错的只会是全世界。没错,现在这个死太监内心已经崩溃了,上午还在高歌猛进压着建奴打,席卷盘锦、横扫沈阳指日可待,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伏兵四起,关宁军叛变,皇太极冷笑着告诉他:你这头蠢猪,上了我的当了!这样的打击让这个骄横而又自卑的死太监格外的受不了,一下子就崩溃了!当然,比起受创的自尊心,他更加在意自己的老命,被包围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天雄军调过来保护鏖驾,顺便也保护自己,至于指挥大军突围,想都没想过!
吴胜在白天的恶战中被流矢擦伤了额头,现在额头还裹着纱布,渗出的鲜血把纱布浸透了一大块。他对高起潜的咆哮听而不闻,只是盯着地图,眉头紧皱,似乎想在地图上替大军找到一条生路。李重时也是一样,两个人还不时交谈一下,都是专心致志的做着自己的事情,那个死太监?懒得鸟他!
李惟鸾神情愤怒,瞪着高起潜,拳头捏得啪啪响。就因为这个死太监瞎指挥,他的部队在白天的恶战中没了两千人!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精兵,整个东江军也才一万能战之兵,这一下子搭进去了两千人,叫他如何能不愤怒!更让他愤怒的是,这个死太监将明军带进了绝境!本来,如果东江军主力留在辽东半岛,就算战事失利,东江军也可以作为策应,向沈阳发动佯攻接应明军往旅顺方向撤退,明军主力至少有一大半能够逃出生天!然而这个死太监不知道是不是肥猪肉吃多了,被猪油蒙了心,以为打建奴比打登莱叛军还要容易,居然强行命令东江军主力也渡海前往天津集结,与大军一起出关北伐!现在倒好,一路上东江军都没能发挥什么作用,现在主力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辽东半岛方向却没了可以策应的力量,等死吧!
昌平军、临清军、山东和河南诸省的班军等一众将领都神情惊恐,不知所措。不得不说,明朝中后期在军事人才的培养方面做得实在太差了,完全是靠撞彩,碰到一个用一个,压根就没有主动培养,戚继光之后就再也没有称得上“名将”的帅才了。这些将领或许都有几分血性,让他们上战场拼命绝不含糊,但是论运筹帷幄,寻找战机,就别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了,按他们的想法,这是文官的事情,他们这些大老粗只晓得砍人,玩不来这些花花肠子。令人蛋碎的是,文官比他们还差劲,他们虽然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好歹还有实战经验和浴血奋战的勇气,文官连这些都没有,所以一旦陷入绝境,大家基本上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崇祯则像个雕像一样呆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斗篷上还有不少雪絮,面色苍白,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要不是偶尔眼睛还会眨一眨,眼珠子转上一转,真的很容易将他当成一具僵尸。高起潜崩溃了,崇祯同样也崩溃了,崩溃得比高起潜还要彻底。明军现在的绝境他要负起绝大部分责任,如果不是他疑神疑鬼,如果不是他因怒兴兵,如果不是他拒绝接受卢象升的建议,明军何至于陷入这等绝境!关宁军的背叛正是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倾大明举国之力供养的关宁军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他,投靠建奴,还有谁可以相信的?还有谁可以依靠的?
卢象升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看到他进来,正在咆哮的高起潜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僵在那里,明军众将领黯淡的双眸则燃起惊讶的光芒,纷纷起立拱手行礼:“侯爷!你可来了!”
卢象升冲他们一拱手,算是还礼了,还没来得及说话,高起潜便拍着桌子吼了起来:“大胆卢建斗,谁允许你擅自离开防区跑到这里来的?辽河渡口的军资被毁了怎么办?退路被截断了怎么办?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还有没有咱家这个三军统帅!”
卢象升藏在袖子中的拳头捏得啪啪响,冷然说:“回大人的话,末将过来的时候辽河渡口就遭到建奴上万骑兵的猛烈攻击,是数千将士殊死拼杀,死死顶住建奴的进攻,末将才得以脱身……”
高起潜把桌子拍得嘭嘭响,声色俱厉:“辽河渡口遭到建奴攻击,你就应该死守,等待援军!那里的物资军械堆叠如山,万一有失,大军就得活活冷死,饿死,你也算是身经百战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吗!?”
卢象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那么请问监军大人,如何用几千班军、民夫死守连土垒都没有的渡口,挡住旋风般的建奴骑兵,保住那如山军资?”
高起潜窒了窒,明军将领都不屑的撇了撇嘴。这个死太监简直就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也不看看卢象升手下都是些什么杂牌货色,辽河两岸一马平川,无险可依,物资中转处城墙、堑壕、土垒一概没有,就两道木制栅栏,清军万余铁骑汹涌而来,志在必得,就这样还想死守?送死还差不多!卢象升能够安然脱身,已经是一大奇迹了!
该死的阉人,就会瞎指挥!
大概是意识到了大家对自己的不屑,高起潜越发的愤怒,拍案而起,窜到卢象升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你是在质疑咱家的指挥么!?”
卢象升说:“末将不敢。”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高起潜颈部一捏,格的一下将他颈部软骨捏了个粉碎。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高起潜那双原本就瞪得够大了的眼睛瞪得更大,从眼眶里鼓了起来,瞪着卢象升,喉咙格格作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卢象升随手一甩,像扔垃圾一样像他扔到一边,说:“我也没有时间质疑你的指挥!”
他突然发难,一举击杀了三军统帅,实在是惊世骇俗,然而在座的明军将领却平静得很,没什么反应,就跟看到卢象升把占了他位置的人推开似的,仅此而已。崇祯眼皮动了动,露出几分惊骇的神色,马上又归于麻木。倒是高起潜几个亲信面色惨白的跳了起来,指着卢象升厉声喝:“卢建斗,你好大的胆子!你想造反是吧!?”
卢象升冷然下令:“拉出去!”
马上,十几名天雄军将士恶狠狠的扑过去,将那几个家伙架起来拖了出去。那几个平时威风八面、目空一切的家伙拼命挣扎着,嘶声尖叫:“皇上救我!皇上救我!”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叫,崇祯都没有反应。
几声枪响过后,世界清静了。
卢象升没有多余的动作,让人把高起潜的尸体拖下去后径直坐到了崇祯身边,接过吴胜递过来的水,沉声问:“情况如何?”
吴胜说:“很糟糕!”
卢象升问:“有多糟?”
吴胜说:“关宁军突然叛变,敌我众寡悬殊之势已经逆转,现在建奴已经撒下天罗地网,将我军重重围困,我军拼得死伤万余才将他们击退!眼下后路断绝,无数军资被付诸一炬,军心动摇,再加上天寒地冻,我军已经陷入绝境了!”
卢象升问:“现在还有多少物资,多少人马?”
吴胜说:“一场激战下来,我登莱新军折损上千人,随身携带的口粮只剩下两个罐头,七八块饼干,只够吃两天!”
李惟鸾说:“我东江军也是一样,就剩下两个罐头,七八块饼干!天寒地冻的,要吃的东西只会比平时更多,这点东西放开肚皮吃的话,一天就吃光了!”
李重时说:“我的军团还好些,每人还有四个罐头,十块饼干,还有两袋马奶酒,省着点吃的话撑上四天没问题。”
昌平军、临清军等二线部队的情况则更加糟糕。他们是二线部队,物资补给自然没法跟这些精锐相比,再加上那些士卒都是放肚皮猛吃,手里是没有多少余粮的。一句话,明军现在的口粮最多只能撑上三天,如果三天之内得不到补充,就只有活活饿死的份了!
卢象升沉吟片刻,问:“还有多少子弹?还有多少炮弹?”
李重时回答:“每名士兵还有六十发子弹,六枚手榴弹。十六厘雷击炮只运上来三门,每门只有二十发炮弹,十二厘雷击炮有十六门,每门三十发炮弹,八厘半榴弹炮一门都没有运上来,估计不是被摧毁了就是全落在关宁军那帮狗日的手里了……火箭炮只有六门,由于战场局势太过混乱,一直没能用上。不过炮弹很少,打上三轮就没了。霰弹炮倒是齐全,一共三十六门,一门都没少,只是炮弹……”
不用说,经过一场恶战,霰弹炮的炮弹消耗了不少,已经不大够用了。
卢象升叹息:“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形势,各项准备都没有做好,才会弄得这么被动!”
吴胜恨恨的说:“侯爷不要这样说!都是高起潜这条阉狗害的,要不是他瞎指挥,贪功冒进,大军何至于陷入这等绝境!”
卢象升摇头苦笑,环视众将,一字字说:“必须马上突围,如果被建奴困死,不用建奴动手,光是辽东的风雪就能将我们全部埋葬!”
众将领神情一凛,齐声问:“往哪突围?”
卢象升说:“如今关宁军叛变,截断了大军的归路,锦州我们是回不了了,北京更是想都别想,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往盖州方向突围,才有一线生机!”
李惟鸾黯然说:“可是现在我东江军主力全在这里了,往盖州突围的话根本就没有接应……”
卢象升说:“不需要接应,劈开一条血胡同杀过去就是了!吴胜!”
吴胜起立:“末将在!”
卢象升说:“你指挥登莱新军断后,在你们倒下之前,哪怕用石头砸,用牙齿去啃,也要给我挡住建奴的追兵!”
吴胜肃然拱手:“谨遵将令!”
卢象升的目光落向李惟鸾:“东江军作先导!我想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这一带的地形了。”
李惟鸾肃然:“遵命!”
卢象升环视众将,沉声说:“大家各自回去,整肃军纪,搜集军资军械,所有能吃的东西要统一分配,那些受伤的,死了的骡马通通宰杀割肉分给众将士!把你们的实心弹交上来熔成做霰弹和子弹,在大平原上面对建奴骑兵,你们那些青铜炮无法发挥什么作用,但是霰弹炮和步枪却可以给他们致命一击!明天天亮之后,我将带领天雄军为前锋,冲破敌军的冰墙防线,各部务必及时跟进,我们在跟老天爷抢时间,如果不能在我们这点有限的弹药和食物耗尽之前到达盖州,我等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众将领又是凛然,齐齐起立:“遵命!”拱手行礼,然后各自下去作准备了。
只留下卢象升和崇祯黯然对视,长时间的沉默着。
二十 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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