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唬我,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顽童,“二郎曾同我说过,他在秦国有一个极为要好的玩伴,替他遮风挡雨,从无怨言。我也知,你居于东宫,那是刀山火海尸骨遍野之地,不知多少人等着要你的性命,害怕一睁眼就是血溅三尺。”
她抽丝剥茧,揭开他内心最血腥的伤疤。
“如此胆战心惊地活着,天长地久,必生怨怼。”
她循循善诱,“尽管是如此,你也只是逼得二郎不得回来,没有取他的性命。还有我的沛儿,你浴血奋战,舍身相救。师娘相信,你是为求自保,迫不得已勾心斗角,在你内心深处,始终有你的底线,若你只是寻常儿郎,没有阴差阳错,参与到血雨腥风来,也定是待人良善。”
深陷淤泥的人,嘴上说得再愤世嫉俗,内心却一反常态,强烈渴望着世上有一束光为他而生,照射下来,驱逐一切阴霾。
“师娘说教说够了?”
秦棠神情变得阴冷,宛如蛰伏毒蛇突然苏醒,出洞觅食,“可惜师娘一片苦心,要化作寒灰,去同孤魂野鬼作伴了。”
他陡然松手,琳琅被他抛进一处茂盛草茬,皮肤刺得发痛。
遮天蔽日的阴影覆盖下来,他单掌箍住她的喉骨,青筋暴起,眼中血丝游弋。
她的发钗摇摇欲坠,白衣染血,凄艳开在幽暗的密草间,露珠洒在她的脸颊,折出清凌凌的光,点缀了漫天星辰。
她蜷缩着,影子小小一团。
秦棠想起书斋的一幕,他疲乏得直打瞌睡,为了振作起来,抓耳挠腮寻着解闷的法子。恰巧她经过巡看,影子落在桌案,他夹起狼毫,沾了水,捉了她的影子,描绘出一个小小的轮廓。不知不觉,这几分轮廓就印在心中,熟悉如骨血,不容错辨。
他松了手。
琳琅差点岔气,不住咳嗽起来。
身上的威压消失得无影无踪,琳琅抬头,他疾步远去,只剩淡淡的身影。
“东南方向,松子香。”
秦棠正欲跳上树干,忽然听得背后一声,他停住了脚步。
只要循着松子的香气,东南而行,便是出口?
他捏住一截树枝,终究是忍不住回了头,将草茬里的人抱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
自然是欲擒故纵了。
“你饶我一命,我送你一趟,很公平的交易。”白衣师娘不太适应他过分炽烈的目光,略微偏过头,“你快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您在这里,教我如何不回来?”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
她眼睛瞪圆,似乎不敢相信,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沉迷美色,枉顾自己的性命。
“师娘,你完了,我这么一个肮脏的家伙,真的要赖上你了。”
秦棠唇边挂着血渍,连唇也被染得殷红美艳,“要是你刚才不说,让我一个人离开,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惦记你,只当是自己栽了个跟头,用血买了个教训。可你这样一说,若我真的能逃出去,日后定然对你死心塌地,再也看不上世间庸俗女子。”
“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此生此世,绝对要把你弄到手。”
他拔下琳琅的寒梅发钗,在她的掌心划下一道血痕,又依葫芦画瓢,狠狠划伤他的手掌。
两人十指相扣,伤口贴着伤口,鲜血混在一起。
“这是我秦国的血礼,以最赤诚的血告知四野神明——”
不远处响起阵阵虫鸣。
“有人来了,没时间了。”秦棠压下心头沸火,趁她不备,吻了她鬓角一下,“不急,我们来日方长,这段誓词,我日后再慢慢念给你听。”狡猾奸诈的狐狸又摇着手中的梅钗,“这个,便算是你我的定情信物,我现下代为保管,日后回礼。”
说罢,他一掌劈晕了人,托着她的额头,慢慢放下。
大师兄嗅到了血腥味,沿路搜寻,忽然目光一凝,快速走过去,“师娘?师娘你快醒醒。”
鬓发凌乱,衣衫染血,他几乎不敢想象她遭遇了怎样的恶事。
大师兄抱着她,心如刀绞,不禁红了眼眶,“是贞,贞无用,来迟一步……”
视线之中,女子唇角淌下一抹血。
大师兄慌乱无措,袖子第一时间去擦拭她的嘴唇,为了辨别是否有毒,他特意凑近去看血的颜色。大师兄传承医家一脉,探脉问诊已成为本能,察验血迹之后,他又细细翻看她的眼皮与口舌,这期间难免要肢体接触。
“混账,你干什么?你放开她!”
一道凌厉劲力击中他的肩颈,大师兄怀中有人,躲闪不及,生生受了这一击。
他胸腔翻腾浑浊之气,压下喉咙腥甜。
韦渊自林间纵出,丰神俊朗般的医家贤者,此时颈上青筋盘结,双目赤红,恍若地狱阎罗。
“师傅,你听,听我解释……”
大师兄慌乱不已。
“滚!”
韦渊袖袍一卷,揽住了昏迷的妻子,踹开了人。
仅仅一眼,他就痛不欲生。
她贵为大盛长公主,向来金枝玉叶,被他祖宗似供在头顶上,何曾受过这般的屈辱?韦渊的心掉入万丈深渊,他不敢想,不敢想在他没有在场的时间里,她是怎么熬过的?
韦渊拂开她的青丝,颈上红痕刺痛了他的眼。
“谁……是谁?”他面色惨白,眼底泛着最恐怖的暗色,酝酿着一场惊天血雨,“我定要……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韦渊抱着人往山上走,脚步踉跄,猝不及防之际,一条漆黑的玩意儿从她衣襟滑落。
他止住了步伐,脚尖箍住了那东西,定睛一看,是手指粗细的黑蛇,犹带着暗红的纹路。
韦渊面无表情,一脚踩爆蛇头,液体泅湿了鞋面
“怀贞,来给你的小五收尸。”
大师兄慌手忙脚,连跪也跪不稳了,双掌贴额抵地,“师傅,师傅明鉴,小五,我、我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师娘的衣服里。方才我赶到,见师娘晕在地上,浑身是血,我就,就擅自做主,给师娘把脉查伤。”
他语无伦次,说到最后,整个人红得发烫,“贞,贞不敢检查师娘心口。”
韦渊用裘衣挡住了妻子,声音寒彻透骨,浸着凌厉骇人的杀伐之气,“你,我日后再处置。还有,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半个字,若我听到什么不该有的风声,你的琵琶骨也别想要了,抽出来给我做骨器吧。”
大师兄低着头,“是。”
琳琅昏迷了一天一夜,待她醒来,脖子绕上了纱布,略微透不过气。她揉着发疼的额角,隐约听得几声责斥。
她下了床,走出内室,一卷暗绒青花的帘子隔开了内外。
外面是一对师徒。
师尊金刀大马坐在檀木椅上,手持戒尺,血迹斑斑,而弟子俯首跪拜,一袭出尘白衣染成了血袍,鲜血自腰背不断渗出。
“既然你说,你尊敬你的师娘,别无二心,那么,你今日当着尊长的面,发一个毒誓。”
韦渊面无表情,“若有他日,你起了不轨之意,枉顾礼法,恋慕师娘,你亲生父母,将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你未来妻子,与你所生儿女,为奴为娼,不得翻身。”
大师兄血液骤冷。
第569章 师娘前女友(11)
“你在干什么?”
清冷的嗓音自帘外传出, 师徒二人俱是一愣。
她赤脚落地, 没有发出声响。
琳琅披着黑貂金缎裘出来,一手按着颈边系带, 发髻解了,青丝浓密, 柔滑垂到腰际。元怀贞不敢直视她, 视线压得极低, 只放在她的裙摆处,结果窥见玲珑玉足,脚趾薄涂一层丹蔻,殷红如雪中落花。
他呼吸一滞,转移了眸光。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韦渊起身,目光扫了她一圈, 凝在她的纤细脚踝上。
师傅隐晦掠了地上的弟子一眼,后者弯腰低头,几绺散掉的发丝沾了血。
韦渊语带责怪, “回去穿鞋, 小心着凉。”
琳琅推开他递来的手,冷若冰霜, “你让我回去穿鞋, 却给你的大弟子穿小鞋, 你这个师傅就是这样当的?怀贞,你出去,不要管你师傅, 他现在就是一头疯狗,抓不到主谋就同你撒气。”
韦渊捏住她的肩膀,面如沉水,“长公主聪慧无双,不妨给我这个疯狗讲讲,主谋是谁?你衣衫带血,昏迷在路边,颈上咬出两注血洞,有大法官之效的,全阑门上下的,也只有他养的小五。如此物证,你还当我误会他的狼子野心?”
有没有狼子野心,他最是清楚。
韦渊追随着旗花,一路赶到案发地点,大弟子双膝跪地,却将人小心翼翼放在膝上,用衣袖擦拭她的唇边血迹。
那折眉心疼的模样,他怎会看错?
她蹙着细眉,指责他的无理取闹,“是你的二弟子被他的替身暗算,被我勘破身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我掳至山门大阵,好让我为他破阵。当时怀贞事先察觉异常,守在大阵前,投鼠忌器,不能立刻破局。随后,我陷入昏迷,不知事况。”
“那你可知,你昏迷之后,这孽障对你做了什么?”韦渊捏紧指骨。
“能做什么?”琳琅眉梢眼角泛起冷艳的寒霜,“至多不过是将我搂着,检查伤势,还能怎么着?”
“至多是搂着?”韦渊胸腔怒意翻腾,怨她的轻描淡写,“我担心你快担心疯了,你却浑身是血被别的男人搂着——”
“什么别的男人?我看你是疯了吧?”她扬起脖颈,寸步不让,“你徒弟古道热肠,担心师娘还有错吗?我险象环生,差点没命回来,那时候你在哪里?贞儿他察觉端倪,先你一步去营救我,你不感激他也就罢了,反而对他倒打一耙,恩将仇报,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疾步走到大师兄的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强硬道,“你起来,你师傅眼瞎心盲,我却没有,有我在,绝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元怀贞低头,避开她的手,喉咙闷着声。
“师娘……师娘,我没事。师傅,师傅他是太担心你了。”
“担心?我倒是不觉得。”她呵了一声,眉眼上挑,“你又怎么会知道,今日这事,不是你师傅故意为之?他同他那个小徒儿眉来眼去多时,又将我们的定情信物轻易许了去,依我看,他是巴不得让我去死,好为他的小徒儿让位!”
“你住口!我看你是睡糊涂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韦渊上前,捂住她的嘴,反被狠狠咬了一口,血珠不断沁出。
然而,比起手上的伤,他更在意的是妻子的眼神,燃烧着炽烈的仇恨,灼伤他的五脏六腑。
男人微微心悸。
好像某些东西,他开始抓不住了。
“我糊涂?谁糊涂?”她厉声责斥,不给他留半点情面,“你作为一家之长,一派之主,我死里逃生回来后,你第一时间猜忌的,反而是我与你徒弟的私情,非要逼他发下毒誓。怎么,你同你的小徒儿卿卿我我之时,我骂她一句,你顶我十句,我硬逼着她发毒誓了吗?”
“这是两码事。”韦渊抿紧薄淡唇线,“你知道,我所钟爱的,从来是你。七郎,我怜他失去双亲,所以才偏疼他一些。”
第7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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