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舒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低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身形瘦弱,挡在高大的他面前有几分可笑。药童莫名其妙,不甘被扣帽子,当即反讽:“我什么时候骂他了?倒是你们,是不是想不交钱就跑,被我逮到了先阴阳怪气地责备我一通?”
“你说什么!谁没钱了!”对于过惯好日子又落魄的人来说,污蔑什么都不能说他们“没钱想干嘛干嘛”。
姜宁不经激,拽着两人回到医馆,靠着墙拎起鞋子抖来抖去——几个冷冰冰的铜板“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也砸在顾云舒心上。
他面前有些模糊,心脏有股异样的情绪在膨胀。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入他的白骨、血肉、涌入五脏六腑,再也装不下,“砰”地在他身体里炸开。
一瞬间他为自己的肤浅与龌龊的阴暗心理感到厌恶。
他不知道姜宁如何在初春深夜一个人摸索着找到他、把他运上马车、自己看地图找到有人的城镇、带他看医、向大夫保证交钱、为他攒钱、此时此刻还在维护他……他全都不知道,他只是躲在自己的猜测里、阴暗地去猜测怀疑她、把她想象成一个丢弃同伴、不能吃苦的富家小姐。
他太恶心了。
顾云舒脸色微白,全身力气被抽尽,怔怔地靠在墙上。
姜宁不满地“哼”了一声,结束同药童的理论,去大夫那边结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不言不语。
大夫很和蔼,摸着胡须问她:“怎么样,还做得好吗?”
姜宁抿出一个羞涩的笑:“谢谢大夫,干得很好。对了,他好了吗?可以离开了吗?”
大夫点点头,就这么让她们二人离开。
两人并肩走了许久,清风拂面,顾云舒开了好几次口,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姜宁,你这几天——一直在干嘛?”
她眉飞色舞,像是干了一件大事急需大人夸奖的孩子一样,鼓着嘴倒豆子般把近半个月的事告诉他:“我告诉你,我可以挣钱啦!”
“医治你的大夫人很好,那天我钱不够,把最后一只簪子当掉也不够。他为我介绍了一个短工,去另一家药铺当杂童。因为会写字的女人实在太少了,我就帮他写写药方,打扫打扫房间,偶尔还会替一些害羞的夫人讲述她们的症状……”
她噼里啪啦讲了许多,没听到应和声奇怪地抬头。
顾云舒勉强冲她笑笑:“你可真厉害。”
“那当然!”
她走在前头,步子很是欢快。顾云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缓慢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
他好像有点理解“防骚扰”是什么意思了。
不应该这样……
她可以穿妇人衣、梳妇人发髻、把钱藏在鞋子里……但这些行为不应该是为了救他、不得不去做工而做出的改变。
他再也——不会让她这样。
*
自此,为了上路的盘缠,他找了一份技术工——在路街上帮人写信。
认字是他最大的优点,他不可以浪费。但是一天接的活完全是凭运气,所得银两完全不够。他便在夜晚整天溜达,终于让他找到一份活儿:去码头扛麻袋。
很苦、但是月钱相比其他工种,高出很多。
于是,他下午在街上给人写信,晚上匆匆吃三四个大馒头配小菜后便去码头扛麻袋。等到天微微亮,他回租住的小屋睡觉,他总是睡不安稳,睡着睡着就会从梦中惊醒,看一眼日头,再匆匆拿上纸笔去街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等活儿。
就这么干了十来天,工头预发了一点月钱,他便马不停蹄地去姜宁的医馆,让她辞了活计,为她定了一家客栈。她迷迷糊糊地反驳他,在他指着她的冻疮说以后会留疤、会烂掉后便没再反对。
毕竟救命时的工作和平常日子里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但她也提出一点:她和他一起住,反正他租的地方不止一间房。住客栈的话太浪费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上一点去北方。
顾云舒一直知道她的观念很大胆,但没想到她大胆成这样。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于是早上他从码头回来时,会带上从路边买的早点。等到隔壁的姜宁起床,热一下就可以吃。中午他起床时,姜宁总会变着花样为他烹饪一些闻所未闻的菜肴,很好吃。
细水长流的生活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姜宁和他,是绑在一起的。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不掺杂任何暧昧与算计。
他们就是他们,没有人可以插进来一脚。
画面急转,往日情形一幕幕在眼前略过,最终定格在一行四人的画面上。
那时候丹枫迎秋、橙黄橘绿。一年一度的灯会即将举行,街边上到处是举着灯笼的小孩与姑娘。姜宁正在跟一根糖葫芦作战。顾云舒举着灯在前面走,他步子大,身子修长,为了让她不那么赶,故意走得慢吞吞的。
但是人实在是太多了,加上姜宁总能被一些小玩意吸引注意力,等他走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她的身影。
长堤旁乌泱泱地蹲着一排排人,她们把手中的灯笼推出去,闭眼许下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顾云舒想了想,把灯收起来,沿着河找她。
绕了一圈还没有看见她,他不仅皱眉,着急了些。回望人头攒动的街道,他吸口气,护着灯笼往回走。不料左肩被人拍了下,他扭头去看——没人。
拧起的眉散开,他舒口气转向右边,提醒她:“别再乱跑了。”
不料姜宁脸在黄色灯光的辉映下,居然透着一层浅粉。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脚跟来来回回踮起又放下。
“怎么了?”
她颇为不好意思:“那个……我刚刚举糖葫芦举累了,就抓着放在自己胸前,结果一个不小心撞到人家,把人家的玉佩黏住了……”
“然后糖葫芦掉了……玉佩碎了,人家要我赔钱,我钱不够。”
她欲哭无泪地指指身后,果真有两个人跟着她。
顾云舒抬头,对面一男一女。女的穿白衣,手拿佩剑,一脸冷傲。男的娃娃脸,笑呵呵的很是温和,只不过穿得花花绿绿,十根手指头上带满了鲜艳的戒指。
温妙松和唐景明。
这是四人的第一次照面。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分开过。
当然,姜宁死后,他们也再没相聚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把我榨干了。
第18章
灰色的苍穹下,暴雨倾盆。
顾云舒躺在焦黑的大地上,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他听到哭泣声、咒骂声、担忧、害怕、疑惑……陌生的嗓音在他耳边络绎不绝,嗡嗡嗡吵得他耳鸣。
回忆与与不断坠落的雨丝融为一体,暧昧又清冷,他逼迫自己醒来。
周围满目疮痍、萧条凋敝,没有一个人来到他身边。
他突然就觉得没劲透了,很想放弃。
自打败上任魔尊,他被赶鸭子上架,成为新任魔尊,在这个位子上一呆就是几百年。
他没有领着魔域的人去攻打修真界的人士、也没有对魔域做出什么实质贡献,现在还引来天罚……反正也等不到宁宁了,不如就从这个位子上退去?
如果她在,她会怎么说?
“唉,你真可怜。我要是你,早跑了。站得高、担子越重,一不小心就被千夫所指,这也太惨了。”他好像听到宁宁的声音。
这的确像她说的话。她最喜自由自在,如果把她绑在某个位子上,她一定会疯掉。
“尊上!”
“魔尊!”
“魔尊大人!”
突然,一阵阵急切的呼喊声打断了他。吴冲和桀桀桀魔将领着一大堆人马赶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抬起他逃出刚刚被雷劈的范围。
他内心五味陈杂,刚刚放弃的念头被一根极薄的弦勉强勒住。
本就不甚清醒的头脑又迷迷糊糊地晕了,他瞳仁微转,看到他刚刚躺的位置站立着一只被劈得焦黑的小熊。
它实在太黑了,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
小熊两条腿站立在水坑里,手里拿着一颗红色发光的珠子,正低着圆乎乎的脑袋,好奇地打量它。
察觉到有人看它,它慢吞吞地转身,黝黑的眼睛望过来。
它的动作和记忆中某个少女的动作重叠,就连转身的幅度大小都一样。
顾云舒的瞳孔放大、紧缩、又放大,最终凝成黑色的、犀利的、不敢置信的竖瞳。
天地化为大片大片的灰色,一切静止。他不能动、也无法说话,眼睁睁看着小熊把红色的珠子放下。
声带似乎血淋淋地变成碎片,一开口就是一股翻涌的血味。饶是如此,他还是扯着破碎的嗓子,喘着粗气喊:“宁宁!”
他以为他的声音足够大,实际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融化在雨水里,谁也没听到。
“停下!停下!”他再也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无力挣扎。
魔修们面面相觑,在吴冲的示意下放下他。在众人奇怪到震惊的眼神中,就见向来从容不迫、永远风轻云淡的魔尊狼狈地掌心撑地,朝血水交融的坑里一步步赶过去。
他含糊地一直喊着什么,暗淡的眼中布满血丝,形容可怖。
等到他停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黑色物体时,众人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生机、被劈得焦黑的小熊。
*
距离降下天雷的日子已经一月有余,在那场堪称灾难的渡劫中,魔尊元气大伤,至今昏迷。
魔宫那边私底下传出消息,魔尊怕是不行了。一时之间魔尊即将陨落的阴影飘在魔域众人头上,万一主心骨真没了,那魔域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重新选魔尊了吗?
“你们没觉得,魔尊掌管魔域四百多年,毫无建树吗?”一个早茶铺里,鼠眼男人偷偷讲道。
立即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附和:“没错没错!把我们魔域汉子的血性都磨没了!不让去修真界打架、不让去世俗界杀人就算了!居然在魔域内杀人还有处罚!更夸张的,弑樱居然直接死刑!老子早就想说了,要不是不允许,真想把他从魔尊的座位上拉下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把视线移至他身上。
大汉心虚地回瞪:“怎么,我讲的不对吗?就说上回,我弟弟被一个小孩烦得不行,误杀了他,那刑罚队的人问都不问,押着我弟直接当街处死!凭什么啊!”
“你说的小孩是一个不足十月的婴儿吗?”有人冷冷问。
“哼!我不跟你们说,你们已经被驯化了,不敢再露出獠牙去拼杀了!反正魔尊陨落,我第一个喝酒庆祝!”
“岂有此理!”这番话被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听到,当即拄着拐棍狠狠打在那男人身上。
“你还想魔域死多少人!我问你!妖界近年来式微,不就是因为内部自相残杀吗!魔域的底子本就不如修真界,你还想我们内讧,让修真界捡剩吗!魔尊这么多年来,引进凡人,促进魔修凡人配对,提高生育率。净化环境、努力把魔域还原成千百年前传说中灵气浓郁的样子,你还想他怎么样?就因为不准杀人你就恨他?我问你,天下六界,有哪一界是靠无休无止的杀戮立足的?”
老人喝了口水,看那人不服,又抽了他一棍子:“他还潜心钻研,研制出可以抑制魔修们运转魔气时遭受疼痛的药物!这几年大家难道不是享受了一段舒服的、不再提心吊胆害怕被杀的日子吗!想想你的子孙后代,你愿意让他们无时无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吗!”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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