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船一一相连,将徐海团团围住,而汪直率领的虽只有两艘战船,规模上亦不可小觑,迎着一番猛烈的炮火直冲而入。
李廉之亲自在炮台前督战,他的目光与汪直的战船紧紧相锁。
当那逼近的船距离我们百米之远时,我看清了船头站立的人,一身黑衣海风飘扬,周身气度粗犷而豪迈,确实符合我心目中的黑道大哥形象。
“多年不见,李将军别来无恙!”那头大声的喊道,然而这边李廉之也不落下风。
“确实多年不见,你倒还敢过来!”
“有何不敢!汪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儿来带走义兄,无心与你争斗,还望李将军莫要与我为难!”
“休想!”
战火重燃,愈发激烈。
汪直那边亦不输阵,仗着船身硕大,开始向左右战船猛烈撞击,硬是要冲入包围圈里,而我们的船都是相连一起,被撞击后牵连着主船也受到颠簸。
就在左右船只经受不住撞击一一沉没时,汪直的船队已然靠近徐海的船。然后迅速在两船中间搭上锁链,徐海跳上锁链,直向汪直的船上逃去。
李廉之迅速站上炮台,手中令旗挥下:“开火!”
炮火冲着船只砸去,斩断了锁链,同时将徐海千疮百孔的船尽数沉没水中。
恼怒的汪直,破碎的舰船,一簇又一簇的火花炸开,在这场混乱之中,我却听到了李廉之的咳声,越来越厉害的咳声,糟了,莫不是病发了!
我赶紧扶住他问:“你怎么样?是不是病发?先休息一下吧!”
“不……不可以!咳咳!还差一点,不能让他们跑啦……咳!”他咳的很厉害,痛苦的俯下身子。
“都什么时候了,身体要紧!来,我背你进船舱找叶大夫。”
“我是一个军人,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咳咳!”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倔强!命如果没了,还有什么输赢!”我一气之下,用力拽起他就往背上去。
经过双方的交火,船也变得摇摇晃晃,我吃力的背着他向船舱而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急切道:“快!停下,放我下来!”
“不放!你等着我会把你交到叶大夫手上的。”
“陆大人!快放……”
没等他说完,一簇巨大耀眼的光芒袭来,在我的面前逐渐变大,再变大,背上的人一个用力将我扑倒在地,瞬间眼前不知被什么东西遮盖,一片黑暗,耳边只剩下振聋发聩的轰鸣。
“总督大人!”
“李大人!”
……
好多好多声音传来,一刹那,仿佛是老电影里的慢回放,我掀开遮挡的披风,鲜血从身后的躯体流淌,我颤抖着双手抱住他,在海水溅湿的船边模糊视野。
风声呼啸,天地间的轰鸣似乎都不见了,我的耳边只剩下他最后的呢喃。
上次没能救你,希望这次,我可以……
这个男人,他有温暖的笑容,柔和的语气,偶尔忧愁的眉,他有常年浸着药熏的怀抱,有放心不下挂念不忘的责任,他是李廉之,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放手。”
是谁伸来的双手扯开了我,我看着他从我的怀里离去,被众人带走,一如风带走秋天的黄叶。
“叶大夫会救他的,不会有事的。”
严世蕃说,他苍白的脸色下是箭伤的复发。
在船边,他用手捋了捋我凌乱的头发,然后卷起袖子拭去我脸上的水渍。
过了一会,他苦笑着问我:“是海水吧?”
我更苦涩的答道:“是海水吧。”
那场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重伤的李廉之被直接带回了城内的将军府,他昏睡了整整一个月,那个时候我曾一度以为他不会醒过来。
我坐在木格子窗边,支着头仰望窗外的星空,一颗一颗若隐若现,交相辉映。李廉之则靠在软榻上,端起药吹了口气,偶尔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说法,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对应自己的星星,那些星星有明有暗就代表着你是否幸福快乐。”
“那如果星星落了呢?”他问我。
“星星落了那就……呸呸呸!说什么呢。”
他轻轻一笑。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听坏消息吧。”
“为什么?我都喜欢先听好消息。”
“因为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会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样的坏消息都会过去的,不是吗?”他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隐隐含着一些其他的意味。
“好像有点道理。好吧,告诉你,坏消息是徐海和汪直逃了。”
他没说话,示意我继续。
“好消息是他们损失惨重,徐海的船沉了,汪直的两艘也沉了一艘,仓惶溜了,估计一年内不会起大浪了。对了,皇上还表彰你了,圣旨待会我拿给你看。”
比起我的兴奋,他没有很大的悲喜起伏,只是始终流露着一种淡淡的笑容。
“能帮我送一封信吗,阿炳?”
“嗯?”
“我只是听敬之这么称呼的,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是称你陆大人。”他很抱歉的说道,似乎做了一件很冒犯的事情。
“额,不是,当然可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要给谁?”
“我想写一封信给敬之,一封很重要的信,送到广东就行,此处距离不远,相信很快就能送到。”
“好。”我答应他。
那天晚上我离开他的房间熄灭最后一盏灯的时候,他突然问道,“阿炳,你真的会记住我吗?”那语气轻轻地又有些寂寞。
我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脸庞,可我总觉得在那一刻,年轻的将军眼里是有明亮的萤光划过漆黑的夜晚的,在那一瞬间形成了某种永恒。
福建到广东的距离不算远,何况是送这样一封重要的信,虽然我不知道他写了什么给李敬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信送到广东,而不是靠近安南的广西,但当我到达广东布政使司时我便明白了。
敬之确实在那里!
“阿炳!你怎么来了?”见到我的那刻,他很是惊喜意外,久别重逢,自然拉着我说了很多。
然而当我把信拿出来的那刻,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他的神情像凝固住一般,讷讷的半天才接过。
“他……好吗?”
“他受伤了,昏迷了一个月,不过如今已经醒过来了。”
“是嘛……”
“对了,他上次让我见着你时告诉你一句话,他说,他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弟弟,你们的父亲也会因你而高兴的。”
我说完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我总觉得这对兄弟似乎有某种很深的矛盾。
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好一会,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在努力平复什么,眉间居然有和李廉之一样很深的哀伤之色。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吐出了一口气道,“谢谢你阿炳,信我收到了,回去吧。”
“你不去看他一下吗?”
他转身的脚步顿住,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有他那淡漠到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不用了。”
李廉之的身体总是反反复复,半个月后的晚上他又病了起来,叶大夫匆忙来问诊,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总是止不住会想起那天的炮火,然后把脸埋进膝盖里。
“秋天一过马上入冬了,地上会很凉。”严世蕃说。
他总是会不经意间就出现在你的身旁,又好像你随时一转身都能看见他,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直在某个地方凝视着你。
我别过头去,努力让这些没有办法回应的感情淹没在起伏不定的心中。
“回去吧。”他说,“是时候了。”
“那天,皇上的旨意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里却分明透露着明知故问。
沉默良久后,他转身落下了两个字:“回京。”
走的那天,起风了,李廉之站在门口送我们,他仍然咳的很厉害,我说:“来年你忙完了沿海的事务,就回京,我请你去碎月楼喝茶。”
他点头,还是那副笑得温和的模样。
然后我和严世蕃踏上了马车,我听见车轮子滚动,将军府的大门开始关上,而他就站在那扇门里凝望着我们的背影,未曾离开。
直到红漆门全部合上,仿佛是这一生一世的结束。
我的心里猛然抽疼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途径天津,马车在街市上踩着路面的凹凸颠颠簸簸,将窗边的帘子晃起一角,突然,严世蕃让停车。
我不解的看他,只见他起身下车,往街对面而去,我看着那人似有几分眼熟,脑海里一闪,一拍大腿,是他!去年的顺天府尹刘淑相,我还去他衙门里告奸夫的。
于是我也立即下了车过去。
虽只有一年多的光景,但这位府尹大人委实不算好,此刻他牵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背着包袱,两个人现在就这么眼巴巴的看着我们。
“府尹大人,别来无恙。”我想开口,严世蕃却抢了我的说词。
“没有什么府尹了,老夫如今辞官归乡了。”他摆摆手,似乎不太愿意提及。
“辞官?怎····怎么回事?”
“估计还是江南的案子惹的,当初是由刘大人上书的,后来平息后,朝中有人看他不顺眼便遭弹劾了。”严世蕃给我解释道。
“过去的事不谈了,好在我家乡还有一亩薄田,等女儿出嫁后,自己养养老也足够了。”他说,突然又想起来忙介绍道,“对了,刚才忘记说了,这是小女,玉娘。快见过二位大人。”
“玉娘见过二位大人。”那少女怯怯的低着头,又不时悄悄抬起两只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我们。
“无需多礼。”
没想到,刘淑相居然还能老来得子,养出这么一个水灵的姑娘,我看着她,不似一般的大家闺秀,处处一副灵巧的模样,倒颇有几分我前世的感觉,真是越看越欢喜。
“您怎么说,也曾是昔日朝廷命官,如今何以如此落魄?”严世蕃问。
我使了个眼色给他,这家伙怎么这样当众戳人短,要知道刘淑相昔日也是出了名的好面子。
“老夫为官数十载,不求什么功名利禄,也就几件旧衣裳带走,有什么狼不狼狈。”刘淑相不在意的笑笑。
我听着他的话,想着像他这样的官应该是不多了,我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递过去,却没想到严世蕃也同时递出了手,我第一次诧异,严公子居然还会有主动乐善好施的时候。
“这怎么行,二位大人收回,万万不可。”
“此去回乡,路途还很遥远,况且你还带着一个女儿,拿着。”严世蕃将我手中的银子和他的银子放在一起塞到了刘淑相的手中,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饶是被这么一说,刘淑相看了眼身旁的玉娘,也叹了口气,然后拱手道:“多谢二位今日的救济,他日若还有缘相遇,小女必将报答二位。”
晕,这敢情是把女儿卖了,恩情什么的他就不准备还了,留给女儿去解决吗。我很同情看了眼他的女儿。
后来回到了马车上,我仍然对于严公子今日的举动充满了十二万分的不解,我想如果目光可以穿透一个人的话,那严公子此刻已经在我面前变成了□□裸的透明。
“你实话说,是不是看上那姑娘了?所以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他生气的瞪我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切,你看上她,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我一别头,想到刚才的猜测也不知心里在气什么。
“什么叫人家看不上我,哦哦,我明白了,我在你心里原来是一个好色见利,无情无义,还不配拥有幸福的胖子对吗?”他问我,那眼神愤恨至极。
“额······貌似也不全是吧······”我还是很有求生欲的。
“哼!”他不相信,冷冷的,也学我转过头去。
也许我真的是每次都戳到他的痛脚了?
过了一会,我拉了拉他的袖口,试着挽回一点什么道:“那个,我想问你,那天你在营帐里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他怔了一下。
“就是,你说我会是你这辈子最想珍惜的东西······”
我没有说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喉咙处堵住了,把每次那些想说的一些话,都自然而然的吞了下去,然后再也无法继续。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好一会,慢慢地开口:“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
他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他说我会是他这辈子最想拥有又珍惜的东西,他说······
他说,他说,都是他说。
为什么他的一字一句总能让我反复记住,回旋在脑海里。
明明是那样矛盾又不敢去面对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再次从口中问出。
我低着头,一时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又下意识的开口:“那,我们可不可以,不回京了。”
“不回京?”
“昂。”我抬头,天真的点头。
如果你喜欢我的话,如果真的有如果的话,我们是否也可以试着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历史上不会有那个祸国殃民的严世蕃,也不会有一个叫陆炳的小小锦衣卫,我们谁都不用奴颜婢膝,尔虞我诈的伺候一个阴晴不定的皇帝。
“你想去哪里?”
“随便吧,可以再回苏州呀,或者去南京也可以,我是南京人呢·····”我掰着手指头,好像在期盼什么,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最后一句他有没有听到。
空气里突然安静了,窗外飘来一种萧瑟,只听见车轱辘辗轧路面的声音,过了一会他笑道,“傻瓜,要进城了,回京吧。”
天空的大雁飞远了,树上的叶子全落了,北京的冬天又要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也从心里失落落的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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