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恰好在破晓以前止住。奉京皇宫门前的集市大街上,零零散散的出现了几个摆摊的小商贩。
“我还以为这雪今早停不了呢,还想着能睡个懒觉。哪成想这雪刚停,就让俺家那婆娘给拽起来了。”一个扫完了摊位上的薄雪,开始拢火架摊的中年汉子,随口和旁边的摊贩说着。
“嗨,咱挣的就是这个辛苦钱,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劳碌命。”随口搭话的旁边摊主也在支杆挑棚,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脸颊苍白的妇女,正在给面前的小煤烟炉拢火。
“要说还是你们南康人手艺好,就这么简简单单卖点馄饨,活干净不说挣得还比我多。要不有功夫了也教教我得了。”这中年汉子架好了油锅,又拿出自家娘子昨夜备好的肉馅发面:“您瞧瞧,就我卖这肉饼,压本钱还不说,天天弄得一身一脸的全都是油。”
这白脸大嫂拍了拍手上的煤灰,也没看他,只是不咸不淡的顺嘴搭话:“这谁有难处谁知道。挣的都是辛苦钱,谁能比谁容易啊。而且你家烙肉饼我家卖馄饨,搭配着卖大家也都有生意做,不是挺好的。”大嫂根本没接话,直接无视了肉饼摊老板想学手艺这件事。
渐渐地,这片生活气息浓厚的宫前集市上,三三两两的来了许多熟脸,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偶尔还掺杂两句咒骂,咒骂这场停的不是时候的雪。
正在这时,宫门大开,有一队人打宫门内鱼贯而出。这队人通体白色劲装,胯下骑着战马。在队伍的正前方有,两个穿着衙服的杂役,正在一下下的打着净街铜锣“咚……咚……咚”。
听见这几声净街锣,街两边的摊主和来遛早的行人,纷纷低头跪伏在地上。耳边只听得整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呼啦啦的从身前经过。待锣声远去后,街面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二哥二婶,你们说今天这是咋了,咋这么早就散朝了?坐车的也不知是哪家的王爷。其他大人咋没出来?昨天早上兵部的吴大人没带银子,我还等着他今天给送来呢。”这肉饼铺老板手里干着活,一边朝旁边的馄饨摊说着话。“来咯,刚出锅的肉饼两张,小心烫。”
这老头儿接过肉饼,一屁股就坐在了馄饨摊的长凳上,朝着二婶努了努下巴,又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放在长凳上:“这就是你没见识了。按今天这时辰看,就不可能是散朝,肯定是根本就没有上朝。等着吧,大人们再有一会,就都从值房出来了。”
这馄饨二婶只是默默的捞出八个肉馄饨,又撒上一把芫荽一把小虾米皮,然后把碗放在了老头儿面前,谁的话都没接,继续的干着手边的活。而肉饼摊老板则笑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怕自家婆娘备多了料,大人都不来吃就糟践了。既萧大人这么说,那是一准的错不了。”
只一会,由宫门中就走出来冠带齐整的大小官员们,他们个个朝服冠带齐整,三五成群的走到了相熟的摊位前。无论老板还是食客,都丝毫没有平日里见官的怯懦,竟还有几个相熟的,彼此互相攀谈调笑起来。
这条宫门前集市,原本就是为每日早朝的官员们而聚集的,因此食物的质地品相都会比其他地方的集市要好上许多,当然价格也更高些。诚然,能来这吃饭的百姓,大多也都是些卸甲归田的武将,亦或是挂印养老的文官,还有一些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就连那些有钱的富商,都鲜有来这宫门前集市的。
刚才路过这里的那队白衣武士马车,正朝着离宫门不远处的中山巷方向行进。
“王爷,门外来了一队……”门房踉踉跄跄的跑到正厅门前,见正厅门大开,而自家王爷和管家铁甲,还有孙少爷三人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无语,没敢迈步过厅,只是在台阶下弓身禀报。
“老夫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来了。”郭云松说罢站起了身,往后堂走去,走之前回头面向沈归望去:“就在这给你娘舅守灵,不要多话。”沈归点点头,上前拿过一根刚换的白蜡,点燃了香炉里早已备好的小半截香。
铁甲见老王爷走回了屋子,手上用劲地揉了揉眼睛,把本来就哭了一夜双眼,揉搓的更加红肿。“行吗?”双眼肿的桃子一样的铁甲,看着沈归问到,见对方点了点头后,又在地上摸了几把,只把身上的公子袍弄到满是灰尘褶皱,才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奴才铁甲叩见陛下,请陛下赎过奴才接驾迟慢之罪。”铁甲踉踉跄跄的三步并作两步,半爬半滚的来到王府大门外,直挺挺跪在一辆外罩白缎马车前面。
马车窗帘被撩开,露出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来:“你就是中山老王爷的义子铁甲吗?”
铁甲以头碰地,大声的说:“回吾皇的话,老王仁厚,当年心下不忍,怕奴才被自己卑微出身所累,碍了自己的进学之路,这才对外宣称,收奴才为螟蛉义子。但奴才不敢僭越,只愿在王府中做个管事,得报老王厚恩万一。”
“老王爷的眼光果然不错。你就引朕入府吧。孤此番前来,是为孤那忠臣贤兄,太白禁卫副统领郭霜吊唁的。”说罢,这马车上的男子,脚踩赶车太监的背下了车,站在中山王府的大门前。铁甲站起了身子,弓着腰侧身引路,太白卫和几个内官,簇拥这位幽北三路的当朝天子,宣德帝颜狩,走到了已临时改做灵堂的正厅门前。
“厅内之人,速速跪迎见驾。”随行大太监,正是内廷总管李清,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此时正操着略带尖细的嗓音,朝着灵堂内高喊。
“不必。”宣德帝朗声道。“孤前来为小王叔吊唁,无需拘礼。”说罢撩袍迈过正厅的门槛,随后朝身后一摆手:“尔等速速退出王府大门,就在府门外候着。”
“陛下,就让老奴留在这吧,方便伺候。”李清用询问的语气说到。
“不必了,这里有铁甲伺候了。你领着太白禁卫出去等。”
“这…………还是…………”
“怎么?莫不是你怕中山老王爷,要谋害孤王不成?”
“奴才领旨,奴才告退。”
李清说罢,带着太白禁卫出了王府大门。宣德帝苦笑了一下,看着身侧的铁甲说:“你看,这奴才还未到不惑之年,竟已昏聩如斯,看来孤真是没有识人之能啊。若他能有铁甲你一半的机敏聪慧,也不至让朕落的个无人可用啊。”说罢摇了摇头。
“早闻陛下仁德之名,今日一见,奴才亦深以为然。”铁甲没接话,让宣德帝颜狩面露一丝意外,随即又笑了笑:“好,不错。”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直接拉过铁甲的手:“朕亲笔画的,赏你了。”也没等铁甲再回话,便直接走到了盛放郭霜的棺材前。
“郭霜小王叔啊,想你与孤王,于朝堂之上是君臣之份,在家中为叔侄之情。昨夜有歹人夜入皇宫,全赖卿与贼人以命相搏死战不退,才保得孤王安然无恙。怎料小王叔你,怎就这样去了啊!今日君去,他日还有何人还能保孤整夜安眠,何人还能日夜护得皇宫之万全啊!小王叔啊,你这一去,我那中山老王爷,岂能不痛断肝肠啊!尚且,你为护孤之万全所累,年过三巡还未曾娶妻。孤本待来年扶你为太白卫大统领,名正言顺的接替老王,再凭君任娶一公主为妻的呀!如今王叔你这一去,叫孤日后,还能与何人把酒言欢啊!”
宣德帝一进正厅,先上了三炷香,而后直奔棺材前,但见棺材中郭霜的遗体,浑身颤抖着手扶棺材,哭了个如泣如诉泪雨滂沱,整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了棺材上哭丧。脸上也不知从哪粘上了些许的炉灰,竟一丝皇帝的威严都见不到了。
“哎?哎?这货是皇帝?”一直坐在火盆旁烧纸的沈归,见自己被宣德帝无视,就趁着宣德帝哭灵的时候凑到了铁甲身边。
“皇帝还有假?这不就跟你那个一起寻花问柳的朋友,活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一脸悲凄的铁甲,找了个空面色不变的和沈归低声说着。
“这货可以啊,打刚一进门,那眼泪就跟穿了线的东珠似的,根本就不带断的。一边哭一边絮叨,这气口换的很可以啊,要没练过都容易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认识不少江湖艺人的沈归,就宣德帝今日的做派,品评了一番。
“你看你看,这就抽过去了。”铁甲眼见宣德帝软绵绵的身子,顺着棺材滑落在地上,整个人也泪流满面,紧咬牙关昏迷不醒。和沈归嘀咕完最后一句,眼睛里也立刻流淌出一连串的泪珠,一个滑步以膝蹭地就冲到了皇帝身边。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快让门外的李总管宣御医啊!”说完左手掐起宣德帝的虎口,右手按向人中。
“这俩玩意儿今天算是棋逢对手了。”沈归心下念叨,腿上却不慢,一边朝府门前跑,一边高声叫嚷:“快来人啊,皇帝陛下驾崩啦!”
“孤这是在哪啊?”宣德帝在铁甲的怀里幽幽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茫然的四周看去。“这是谁死了呀?”
“陛下,您龙体要紧,切不可悲伤过度啊。”铁甲没回答,只是抹着眼泪把皇帝扶靠在椅子上。
“陛下啊…………”内廷总管李清本在府门外等着,听见沈归的高声叫嚷,立刻拽着随行御医连滚带爬的冲进灵堂。
“朕无碍,下去吧。”略微缓神的宣德帝摆了摆手,屏退了御医和李清。然后仔细的看了一眼高呼‘皇帝驾崩’的沈归。
“这,是我郭贞姑母的孩子吗?萨满大人把你照顾的很好。”
“是……皇帝陛下。”沈归面色激动,语带激动的回话。
“好孩子,见你如此一表人才,先代大萨满与姑母的在天之灵,足可瞑目了。”宣德帝一脸慈祥的看着沈归。
沈归看似因激动涨起了满脸的红,心下却一直腹诽:这老货真爱演,明明两家狗屁血缘关系都没有,却见人就爱攀亲戚。自打刚才一进门,哭了个如丧考妣还不算完,好歹也是个皇帝,现下跟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套近乎拉家常,整个一市井妇女做派。
“铁甲……厅外何人啊?”内堂传来中山王郭云松虚弱衰老的询问之声,铁甲刚要回话,宣德帝一把拦住:
“中山王爷,是侄孙狩儿啊。狩儿来向您请罪来了啊……”宣德帝刚刚平稳的情绪,一下又顶了上来,语带哽咽的抢先回话。
沈归和铁甲在一边,看着这个幽北三路的君王,互相对了对眼神,二人心下钦佩:这哪里是装孙子,这就是真孙子啊!
第22章 22.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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