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站在殿前台阶上,看着周瑜从宫门外快步走来,小步急趋,不禁微微一笑。几年不见,周瑜还是周瑜,即使天天与将士甚至蛮夷厮混在一起,脸都晒黑了,世家子弟的气度还是不变。如美玉落入污泥之中,看起来与和光同尘,可是用水冲洗一下,美玉依然是美玉,绝不会变成污泥。
“舒侯、江陵督、征南将军臣瑜,拜见大王。”
“公瑾免礼。”孙策下了两步台阶,托住周瑜的手臂,笑嘻嘻地打量着周瑜。“公瑾这几天休息得可好?宾客迎门,觥筹交错,不比作战轻松吧?”
周瑜笑道:“大王所言甚是,臣本武夫,拙于应对,实在是苦不堪言。”
孙策大笑。“公瑾,若我大吴三十万将士都能如你这武夫一般,天下可纵横矣。来,说说你这几年的收获。”
周瑜很尴尬。“大王,臣出师三年,耗费百亿,仅得牂柯半郡,哪里有什么收获可言。”
孙策笑笑。“公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迈出第一步,而且迈得稳,这就是收获。眼前纵有千山万水,慢慢去走便是了。一年不够十年,一代人不够就十代人,不必急于一时。”
周瑜心中感慨,还是蔡琰看得准,大王心里有数,并不急于求成。“大王英明,臣岂敢藏拙,愿将点滴所得,求教于大王。”
“来,进殿说话。”孙策挽着周瑜的手臂进了侧殿,径直来到一面墙壁前。“公瑾,你看这舆图如何?”
周瑜一进殿,就被迎面墙壁上的一副地图惊住了,这幅地图很大,几乎占满了整面墙,上面大半空白,只有中央一部分画得比较详细。周瑜对这部分地图并不陌生,这是大汉的疆域图。他很快找到了益州,又找到了牂柯,然后看着地图,目瞪口呆。
他一直记得孙策给他的任务:进取天竺。可是他并不清楚天竺在哪儿,有多远,如今看到这副地图,他才发现天竺还在永昌之外数千里。在永昌与天竺之间,还有一大片空白,旁边同样有一片空白,只有一条细长的线伸了出去,上面标着日南、九真的字样。
看到日南二字,周瑜的心情又轻松了许多,如果以牂柯为起点,到天竺的距离和到日南的差不多,比洛阳到日南的距离就更短了,只不过是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南而已。既然先贤能拿下日南,自己当然也有机会拿下天竺。
孙策看着周瑜,看着周瑜眼神的变化,心中暗笑。这幅地图其实有些失真,至少和他印象中的世界地图有些区别。不过他没有改,就按照军师处收集汇总的情报来绘制地图,失真也不改,他相信随着商人、士子走得越来越远,收集到的情报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准确,总有一天会看到他希望的世界地图。
到了那时候,华夏精英才能真正的胸怀天下,放眼全球。
“这幅舆图中,有尊夫人蔡大家的功劳。她翻译的西域地理文书起到很大的作用。”孙策伸出手,抚着地图。“此外就是来往于各地的商人和游历的士子,他们用脚丈量,用眼睛看,用笔记录,一点点的拼凑起来,积沙成塔,聚腋成裘,看似每个人的收获都非常有限,却在一步步的拓展我们的视野。我相信,总有一天,这幅图上的空白都会被填满,每一片土地都会有华夏衣冠的足迹。”
“大王胸怀,臣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那可不行。”孙策走了回来,拍拍周瑜的肩膀。“看得再远,也要一步步地去走,否则终究是临渊慕鱼。就目前而言,我共有五条路可选,其中陆路三条,海路两条,召你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看看接下来怎么走。”
孙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画,向周瑜解说眼下的形势。周瑜在家三天,也了解到了不少事,只不过听孙策解说更直接,更全面,而且孙策没有让别人解说,而是亲自为他解说,这让他非常感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舒县,两人敞开胸襟,畅所欲言。
周瑜对两条海路不清楚,对三条陆路却有所耳闻。孙策半有天下,接下来该如何进取,有三个选择:一是进兵关中,直取腹心;一是由草原进兵,取幽州、并州;一是由长江进兵,取益州。三个选择各有道理,都有人支持,也各有不足,都有人反对。其中进兵益州与周瑜息息相关,他与黄忠出兵三年,未能取得根本性的胜利,这让很多人怀疑先取益州是不是合适。同样,从幽州、并州进兵也因为辽东生变遭到质疑,造成了三条路线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在三条路线之间,又夹杂着不同地域的利益斗争。简而言之,青州系、冀州系赞成北线,汝颍系、荆襄系赞成南线和中线,而江东系、淮泗系则建议中线。当然,派系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只是大致如此,仅周瑜从宾客的言论中听到的就有好几个例外。
“公瑾,你意下如何?”孙策解说完毕,取过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周瑜。周瑜接过杯子,呷了一口茶,端详着地图。“大王,臣斗胆臆测,这两条海路应该是一向东,一向南吧。”
“没错。”
“大王,臣选海路向南。”
孙策笑笑。“为何?”
“陆路三道,各有优劣,却有一个共同点:都有攻坚的可能,需要大量钱粮的支持,尤其是粮食。若是立足于耕种,则人口、耕地、产量都无法取得突破的情况下,粮食产量在短期内很难有大的增长。向外拓展,寻找新的产粮区是唯一选择。北方苦寒,本来就缺粮,南方温暖潮湿,一年两熟,最有可能解决粮食短缺。且骠骑将军战死交州,杀父之仇,大王不能不报。”
“若是向南,天竺之功可能就不是公瑾的了。”孙策笑道。在这个地图上,中南半岛并不突出,天竺和日南看起很近。
“臣或许不能全取天竺,却可以分交州之功。”周瑜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零陵的位置。“臣可溯湘水而上,过灵渠,入郁林,与大王会师于交趾。”
孙策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让你为偏师,实在是大材小用。”
“能为大王偏师,是臣之荣幸。”
第2281章 耳目
孙策笑着摇摇头。
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亲征交州,一是兖州、冀州新定,战线调整,防区变动,有很多事需要他坐镇指挥;二是新政推行到现在,已经积累了不少问题,需要他把握原则和方向,平衡各派系的利益关系,引导新政健康发展。这两个问题都无法由其他人代劳,尤其是后者,即使是张纮、荀彧也不如他理解深刻。
相比之下,交州的事并不那么紧急,只不过里面牵涉到杀父之仇,他不能光明正大的说不去,也不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能不发表意见。
交州是要打的,出海也是要出的,但不是现在。经过十几年的战乱,中原的人口损失不小,土地压力没有那么大,比起历史上的人口减半,现在的情况当然要好得多,可是兖州、青州还是近乎荒芜,冀州的人口也减少了近三成,只有荆州、豫州、扬州人口减少有限,得到了其他诸州的人口补充之后,总数量还略有增加。
眼下最要紧的是巩固根本,而不是急于扩张,这一点在与张纮、虞翻商议后已经取得了共识,无特殊情况不会改变。这也是他只和周瑜说三条陆路,不说两条海路的原因所在。
“公瑾,说说你这三年的战事吧。”
周瑜应了,摊开带来的公文,开始为孙策解释这三年的战事。在此之前,孙策已经收到报告,此刻再听周瑜亲口说,可以补充很多报告里不会说,或者不能说的细节。公文再保密,毕竟要经过很多人的手,远不如两人面对面可以畅所欲言。
周瑜说,孙策听,偶尔发问,有时候还要拿出舆图来复盘,时间过得飞快,等周瑜讲完,日已西斜,案上堆满了公文和舆图,茶水、点心换了三次,周瑜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出兵三年,耗费百亿,未能竟全功,臣愧对大王信任。请大王降臣以罪,免臣官职,以儆效尤。”
孙策摆摆手,示意周瑜起身。“起兵之前,有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周瑜摇摇头,惭愧不已。“臣当时只想着势如破竹,夺取益州,然后挥师南下,踏破天竺,谁曾想滞留牂柯,竟是寸步不前。”
“后悔吗?如果当时不离开南阳,从武关进兵,或许此刻已经在关中了。”孙策提起茶壶,为周瑜添了点水。“市井中讲故事的都说,你若没有陷在益州战场,指挥兖州之战的就不会是朱桓了。”
“市井之言,不足与论。”周瑜笑着摇摇头。“后悔不至于,只是惭愧,当时还是太年轻,以为优势在握,举世无敌。亏得面对的只是一些蛮夷,又有荀公达足智多谋,贺公苗、祖元大骁勇善战,这才没有重蹈赵括覆辙。不过经过这几年的战事,臣对山地作战有了一些心得,将来远征天竺时会用得上。”
孙策点点头。“山地作战,的确有其特殊之处,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急。这不像草原作战,来去如风,胜时长驱直入,败时一溃千里,胜负都在覆手之间。太史子义在辽东,顺利了几年,如今就遇到了麻烦。”
周瑜表示赞同。他也听说了辽东的事,因为公孙度一时处理不当,太史慈被拖累,连冀州之战都没能参与,幽州西部的战事也只能交由沈友负责。
“公瑾,有人提议迁都洛阳,你怎么看?”孙策突然说道。
周瑜沉吟不语。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甚至知道首倡者就是钟繇,附议者也多是汝颍人。荀攸虽然没提这件事,但他建议他回江东会丧,可能就有这个用意在内,汝颍人之间很可能已经通过气了。只是反对者也不少,尤其是江东人,他们不愿意孙策这么快就离开建业,离开江东。本来孙策建都建业,却有大半时间驻留平舆,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意见,如今要迁都到洛阳,江东重新选离权力中心,他们当然不愿意。建都在哪里,不仅是荣誉问题,更涉及到大量的利益。京畿之地,首善之区,近水楼台先得月,连房价都要高些,这种好处岂能轻易放弃。
可是就形势而言,迁都已经势在必行,建业离中原太远了,来来去去的都不方便。洛阳天下之中,迁都洛阳,就意味着称帝。天下无主,这时候称帝无疑是一个好机会。
“大王,臣以为,比起迁都,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正名。”
孙策眼神微闪,沉吟良久。“兹体事大,要从长计议。公瑾非是他人,我也毋须隐讳,这一步迟早是要走的,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方是上计。”
周瑜避席,匍匐在地,大礼参拜。“大王深思熟虑,臣佩服。只是有一事,臣一直不得其解,还望大王指教。”
“什么事?”
“大王不信天命,信民心吗?”
“怎么讲?”
“大王半有天下,囊括九州,户口更是占天下大半,却以吴王自居,置荆楚、燕赵之民于何地?是将他们归于关中,还是弃之不顾?百姓不可一日无主,大王不为,只怕会有其他人趁虚而入。当年光武仅得河北,便于鄗城千秋亭即帝位,岂是急功近利?非也,乃为正名,示天下人以形势,使其知去就尔。如今大王行王道,施仁政,天下归心,大王不就帝位,岂不令人顾盼迷茫,不知所归?”
孙策打量着周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到周瑜会劝进,而且这么坚决。从他的态度和理由来看,他应该是准备了很久了,绝非一时冲动。
难道说他特地从益州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公瑾,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能仓促。”孙策缓缓说道:“至少要先安葬了家父再说。家父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大汉尽忠,如今只差一步,我总不能违逆他的意思。”
周瑜松了一口气。孙策已经同意了,但他需要更多的人表态,安葬孙坚能要多长时间,最快一个月就能解决问题。如果动作迅速,新年以前就可以称帝,最迟也不过明年春天。
……
孙策没有留周瑜用晚餐,只是将他送出偏殿,看着他出宫而去。
站在廊下,孙策想着周瑜劝进的事,心中疑惑。原本钟繇借孙翊之口劝进,他还以为是钟繇个人的意见,现在周瑜又劝进,他不能不多想一些。以周瑜对荀攸的信任和尊敬,要说这里面没有荀攸的意见,恐怕不太现实。
钟繇、荀攸都是颍川人,他们的意见是不是代表了颍川人的意见?
可是他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他最近的心思都在推行优化新政上,根本没有考虑称帝的事。他对周瑜说时机还不成熟绝非托辞,而是真心话,可是从后来周瑜的反应来看,他显然不这么认为。
孙策想着,叫来凌统,打算让他去请军师祭酒郭嘉来。可是想了想,又决定亲自走一趟。坐了大半天,他想走动走动,也想去军师处看看。周瑜回家三天,宾客盈门,他天天在宫里待着,反倒和外界接触不多,有些闭目塞听,消息滞后。
孙策突然要出殿,凌统有些意外,仓促之下,派人去殿下的值庐中叫侍从骑士来。今天当值的是关羽,时间不长,关羽匆匆来了,衣冠整齐,神情却有些慌乱。孙策见了,不免有些奇怪。
“云长,你这是……准备下值了?”孙策抬头看看天,太阳还在天上,离下值至少还有半个时辰。
关羽讪讪地笑了两声。“臣……晚上有点私事,所以提前收拾了,打算等换值的人一来就走。”
见关羽一脸的春情,孙策心中恍然。“月上柳梢头?”
“什么?”关羽一脸茫然。
孙策笑了一声,没再和关羽拽文,他没那文艺细胞。“你可收敛点,别耽误了大事。秦谊回关中可不是玩耍,他关系着一群人的死活呢。”
关羽很尴尬,顾左右而言他。看着一个九尺高的汉子情窦初开的窘迫,孙策有点不太适应,他摆摆手,示意关羽不用随侍,军师处就在殿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关羽挠挠头,不好意思离开。孙策想了想,说道:“给你一个任务吧。”
“请大王吩咐。”
“你去几条最热闹的街市转转,听听百姓们最近都在说些什么。”
“喏。”关羽欢喜不禁,连忙应了,转身去了。孙策叫上凌统,向军师处走去。凌统追上孙策,嘻嘻一笑。“大王,你是想了解民间舆情吗?”
“是啊。”
“那你让关云长去可不行。他的相貌、身高都太显眼了,往那儿一站,别人就知道他是大王身边的人,谁还敢乱说?”
孙策想了想,觉得有理。关羽的确不是做小密探的材料。“那你说谁比较适合?”
凌统眉开眼笑。“当然是我们几个。如果说关云长他们是大王的爪牙,我们就是大王的耳目啊。我们既有江东人,又有中原人,还有河北人,可以分头行动,各管一片。晚上逛待的大多与我们年龄相当,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们,肯定能探听到最真实的舆情。”
第2282章 纪年
孙策觉得有理,答应了凌统的请求。他的确很想了解民间的舆论,即使他并不想现在就称帝。
与周瑜以为的相反,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民心。普通百姓很多时候就是一团散沙,得过且过,所谓民心所向有时候只是可以利用的资源而已,可以引导,却未必可以依靠,真正能够影响历史的还是一部分掌握了权力和资源的人。周瑜所说的民心,恐怕也是这些人的心,而不是指真正的百姓。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听民间的声音,毕竟新政的目标之一就是保障普通百姓的生存权,并且给他们争取一点发展的机会,为华夏文明的传承打下一个相对坚实的基础。
孙策一边和凌统闲聊一边出了殿,军师处就在殿门外右侧的院子里,门口有当值的郎官,见孙策走来,郎官很是惊讶,纷纷欠身行礼。孙策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举步进了门。
军师处的院子里很热闹,孙策一进门就看一群人聚在一起,正在讨论什么,声音虽然不大,气氛却很热烈,当中两人指手划脚,神情激动,围观的人也频频点头,或是附和,或是反对。孙策很是好奇,放慢脚步,凝神倾听。他的耳力极佳,那些人也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他很容易便听清了内容。
这些人争的是年号,具体的说是明年继续用朝廷的建安年号,还是用大吴自己的年号。意见主要有两种:一种认为大吴还是朝廷所封的藩国,自然要用朝廷的建安年号,一种认为天子刘协已经死了近一年,长安一直没有新帝即位,朝廷已经名存实存,再用建安年号没有意义,不如用大吴自己的纪年。
孙策停住脚步,正想多听一会儿,郭嘉与荀彧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孙策站在院子里,连忙上前行礼。正在争论的人这才发现孙策,纷纷过来行礼。孙策目光一扫,发现主张还用建安年号的是个汝南籍的参军,好像姓田,具体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主张用大吴纪年的是一个生面孔,听口音像是青州人。
“你是新来的?哪里人?”孙策笑着问道。此人中等身材,年约三旬,白面短须,面相儒雅,却不文弱,看起来很精神。
“臣国渊,字子尼,青州乐安盖县人,刚刚入职一月有余。”
“你就是国渊?”孙策认真的打量了国渊两眼。他对国渊有印象,这是个人才,不仅师从郑玄,学问很好,而且通晓实务,能力很强。他之前还问过华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军师处的军师任命会向他通报,普通参军则毋须他批准,看来国渊还只是一个普通参军。以他的师承,这个起点可不高。
“臣正是国渊。”国渊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卑不亢。
“你刚才说不用建安纪年,用我大吴纪年,可有依据?”
“臣以为,先帝崩殂已近一年,新帝未曾即位,长安朝廷人心崩坏已然可知。且先帝虽有后,却是无知孺子,长安宗室也无杰出之人,纵使长者登基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于国于民无利。若是有权臣趁势取利,挟天子以令诸侯,大王听与不听,皆有非议,不如用吴国纪年,分而治之。”
第8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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