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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1节

    孙策心领神会。张纮考虑的不仅是学术问题,还有政治问题。刘安召集门客著《淮南子》是有政治目的的,刘安后来也成了谋逆的藩王。谋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失败了。如果将他提倡的学说命为道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刘安,也会让人觉得他孙策就是刘安的翻版,不吉利。
    蔡邕显然深谙此道,抚着胡须,面露得意之色。“此道学非彼道学,《淮南子》不过是一群门客的文集,且不说那些人是不是真正的学者,其书内容也不统一,不过各说各话罢了,互相矛盾之处不一而足,只可称为汇编,不能称为新学。大王提倡新学,却不唯古,不唯贤,唯道是从,上下而求索,直追道之本原。道者,众妙之门,玄之又玄,我觉得可以称为玄学。”
    孙策愕然,怎么折腾了半天,又回到玄学上去了?
    “大王以为不妥?”蔡邕看起来有些意外。
    孙策没吭声,转向张纮。张纮却觉得不错。“玄学好,幽而远,小而隐,环环相扣,有上古结绳计数之象,乃是文明之始,溯本求源,可以将儒道及百家一举囊括,撷采百家精华,再开新风。”
    孙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张纮说得有理。他对玄学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玄学就是不切实际的学问,实际上真正的玄学并非如此,开始是有抛弃儒学之繁缛,返本清源的用意在内,也就是他所做的,蔡邕所说的求本源之道。只是后来魏晋政局动荡,司马氏得位不正,刻意打压士林,这才将玄学引入歧路。
    玄学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学风发展到汉末,读书人意识到儒学出现了偏差,自觉的进行反省、纠偏的趋势所然。他的出现并不是逆转趋势,而是往其中添加了一些唯实的因素,甚至可以说,他为玄学的出现提供了助力,让玄学提前几十年出现了。
    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蔡邕提出这个名词,提倡新学风,总比他一个半文盲更有号召力、说服力。连蔡邕这样的老学者都可以改变思路,主动求新求变,不正是他期望的结果么。
    “蔡公不愧是当代通儒,一语破的。”孙策笑眯眯地说道。
    第1881章 润物细无声
    一辈子的心血得到承认,建议又被采纳,蔡邕心情极佳,谈兴更浓。他说起外孙——周瑜的长子周循,赞不绝口,眉飞色舞。说起女儿蔡琰最近研究的西域学问,既感慨又得意。这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可惜自己年纪大了,手头事情又多,没时间研究。又说起管宁的争论文章,连连摇头,说管宁偏居辽东,还在用旧式治学方法,无视新出现的证据,实在是未老先衰,让人失望。
    孙策对学问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欢蔡邕这种与时俱进的心态。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不守旧,能够正视新出土的碑志、古物,好学不倦,每天读的书多而且杂,就连杨修整理的豫章逸闻都读得津津有味,还与古史记载相验证,时有新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和学问的通达。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图书馆,而且配备了最高效的检索系统,难怪学问做得如鱼得水。
    蔡邕说到兴奋处,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最近的舆情。孙策称王,襄阳书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不过襄阳书院的学生大多没做过官,对朝廷的眷念只停在概念中,反倒是深受孙策新政的泽惠,反对的声音也不激烈。这几年新事务也见得多,有些见怪不怪,加上孙策并非自立为王,而是朝廷封赏,绝大部分并不觉得孙策称王就一定是叛逆。朝廷也在变,既然能迁都关中,推行新政,违背的祖制多了去了,为什么不能打破异姓不能封王的规矩。
    但他们讨论到了一个问题:孙策会不会再进一步,鼎立新朝?
    对这个问题,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大汉是不是气数已尽,还有没有中兴的可能?二是孙策是不是土德,是不是符合五德始终说的要求,是不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前一个问题暂且不说,后一个问题与孙策的标志有关。浴火凤凰有重生之义,究竟是指谁重生,众说纷纭,有人说,孙策以小霸王为号,那就是项羽重生。也有人说,凤凰与朱雀相似,为南方神兽,南方属火,浴火凤凰也有火,这应该是指大汉的火德,换句话说,孙策不仅不是鼎立新朝的人,反而是帮助大汉中兴的人。
    孙策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襄阳书院的读书人整天就谈这个?简直是浪费我的钱啊。他正准备说话,张纮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孙策会意,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蔡公有何高见?”张纮不动声色的问道。
    蔡邕抚着花白的胡须,眼神狡黠,露出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灵动。“首相,我一时也无决断,但我却想起一件故事来,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首相能猜到是什么吗?”
    张纮摇摇头,笑而不语。
    “孝景帝时,齐博士辕固生曾与黄生争汤武革命于御前,引孟子之言,论汤武得民心,当受命。可见儒门‘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一以贯之,如果大汉真的已经失了民心,有新朝鼎而代之,有何不可?”蔡邕放慢了语速,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所以,我觉得真正的问题不是别的,而应该是大汉是不是已经失了民心。”
    孙策恍然大悟。蔡邕说了那么多,最后落在这一点上。其实意思很清楚,他们不反对孙策鼎立新朝,他们只在乎他是强取还是顺取。如果大汉失了民心,他顺应天命,天经地义,他们就拥护。如果大汉没有失民心,他以武力夺取,那就是祸乱天下,他们就反对。
    固守君臣本份,认为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变更的观念是迂腐,可以无视。事实证明那样的人也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可是蔡邕这个观点却是逻辑自洽的,即使孙策本人也无法反对,相信也是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就算成功也是一时烟云,后患无穷。
    曹魏代汉为什么国祚不久,仅仅是因为司马懿父子阴险吗?并非如此,而是曹丕做得急了,让人反感。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起来反抗,可是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同情他们。即使是司马氏建立晋朝,同样没有真正的民心基础,这才会穷凶恶极的迫害士人,生怕有人说话。
    他们坏了规矩,必然也会受到规矩的惩罚。
    “蔡公所言有理。”张纮淡淡地说道:“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我吴国君臣也坚信不疑的。”
    蔡邕看向孙策。孙策笑着点点头。“首相之言,便是我之心声。”
    蔡邕点点头。“如此,邕此生无悔矣。当拭目以待太平。”
    孙策笑道:“还望蔡公努力加餐,像赵公一样长寿,太平可期。到时候,还要请你再写一部史书,见证这五百年之变。”
    蔡邕打量着孙策,微微一笑。“承大王吉言,我一定努力多活几年。”
    张纮与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
    长安的二月乍暖还寒,天子在温室殿接见了杨修。
    杨修穿着整齐的官服,三跪九叩,在天子面前行了大礼。
    “大将军长史,臣修,拜见陛下。”
    天子快步上前,双手虚扶。“杨卿请起,数年不见,杨卿俨然已是一方牧守,弘农杨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杨公安否?最近在忙些什么?”
    杨修躬身再拜。“谢陛下关心,臣父母安好,如今闲居太湖,爬梳典籍,欲厘清官制源流,寻证长治久安之道,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天子兴趣盎然,命人赐座。有侍者取来坐席,杨修拜谢入座。天子问起杨彪近况,对杨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再三表示,如果没有杨彪提供的三亿钱,去年的西征不能成行。他对杨彪整理的官制也非常感兴趣,询问进展。
    杨修奉上一部官制的文稿,这是杨彪早就准备好的。孙策决定派杨修入朝之后,杨彪就将写好的文稿抄录一份,让杨修带给天子。他已经将自己卖给了孙策,不能再回朝廷,这算是他献给天子的一份礼物。
    天子欢喜不禁,爱不释手。“吴侯可曾读过杨公的大作?”
    杨修心知肚明,天子问的不仅是孙策有没有读过这部书稿,更关心孙策是不是知道杨彪将这份书稿带到长安。“吴王对这份书稿的进展非常关心。家父每作一篇,必呈送吴王阅览。细说起来,家父之所以有此宏愿,也是吴侯所托。”
    天子会意,连连点头。“容朕仔细拜读,再向杨卿请教。杨卿博学多识,想必已经将这部书稿熟记于心了吧?”
    “略知一二。陛下有问,臣必竭诚以对。”杨修拱拱手。“臣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主政,正当为陛下答疑解惑,佐陛下致太平。”
    天子眉梢轻挑。“以杨卿之见,如何才能致太平,朝廷之政有哪些待改进之处?”
    杨修再次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奉上。侍者立刻赶来,取过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开看了一眼,眼角不由地抽了抽。
    奏疏的标题简洁而直接:议朝政荒悖疏。
    天子看看那厚厚的奏疏,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荒悖?难道朕这几年的辛苦一无是处,只落得荒悖二字?知道你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你这态度也太嚣张了吧,连一点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他没敢看正文,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与杨修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争执。杨修不仅是孙策的代言人,还是杨彪的儿子。杨彪对朝廷有功,可以说,朝廷今天能有这样的局面都是托杨彪那三亿钱之恩。不给孙策面子,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要怼杨修也不能由他这个天子亲自出面,要不然就太难看了。
    “看来朕的缺失不少啊,当仔细拜读杨卿之奏,再与群臣商议。”天子压制着怒气,不动声色地说道,随即转换了话题,说起弘农杨家的往事,感慨于杨家世代忠贞,不愧朝廷恩宠,又表示对杨修的厚望,希望他能再接再励,实现五世三公的荣耀。
    杨修也不争辩,一一叩谢,礼节周全,无一丝可指摘之处。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起身告辞,迳去大将军府就职。
    天子随即召来荀彧,将杨修的奏疏给他看。新政是荀彧主持的,杨修的奏疏直指新政,自然应该让荀彧先了解情况。在荀彧到之前,他已经将奏疏看了一遍,见这几年的努力被杨修批得一文不值,怒不可遏,眼泪都被气得在眼眶里打转。
    荀彧看完,良久无语。
    天子不解。“令君,你莫不是觉得他所言有理?”
    荀彧想了想,离席而拜。“陛下,新政是臣所主持,所有过错,皆在臣之一身。”
    天子盯着荀彧看了半晌,有些不安起来。听荀彧这口气,怎么像是要辞职的意思?他新政是荀彧一手主持的,还指望着荀彧领头与杨修对阵呢,荀彧要是不战而退,谁能顶上去?
    “令君,你这是何意?”
    “陛下,新政是臣效仿吴侯之政,推行于关中。可是现在看来,臣领悟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第1881章 时不再来
    天子惊骇莫名,与看到杨修的奏疏还要震惊。他瞪着荀彧,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心脏却跳得激烈,几乎随时可能从腔子里蹦出来。
    “令……令君,你……”天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么多年的辛苦……怎么就……就错了?我们……我们现在不是有进步吗,如果不是……”
    荀彧低下了头。“陛下,是臣愚昧,买椟还珠,画虎不成反类犬,连累陛下。”他起身,扶着天子回到御座上,将天子轻轻按着坐下。天子有些慌了,紧紧的拽着荀彧的手臂,眼神惶恐。
    “陛下,吴王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是……什么?”
    “是南阳铁官,还是印书坊?是讲武堂,还是木学堂?是屯田,还是练兵?”
    “是……”天子用力的眨眨眼睛,勉强让自己恢复了一些。“是……”他转着眼珠,仔细想着荀彧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孙策的优势,要说哪个最强,却不太好分辨。南阳铁官生产最好的军械,可是只有军械,没有精锐将士也不行,所以讲武堂看起来更重要。光有人,没粮食也不行,屯田也很重要。这些因素都很重要,哪一项最重要?
    “陛下,是人。”荀彧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读书识字的人。”
    “读书人?朕也很重视读书人啊。”
    “陛下天资聪慧,英武过人,不亚于吴王,但陛下为臣所累,未曾知晓吴王用人之道。吴王有诸多创见,但他最大的创见是用人。他用人不是授予官爵,付以治民之任,而是让他们成为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天子似懂非懂。
    “陛下,南阳铁官的祭酒是谁?黄承彦。楼船的改造者是谁?黄月英。改进织机的人是谁?以秦敷为首的几个女子。这些人虽然识文断字,却不是通晓经学的儒者,也没有为一郡之守,一县之令,而是精通百工之技的人。这些人不是工匠,但他们比工匠聪明,能做到工匠做不到的事,所以黄承彦能打造出最好的军械,几年内的进步超过工匠的百年。黄月英能改造楼船,让楼船行于大海之上。秦敷等人能够改造织机,将效率提高数倍。”
    天子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关中建工坊,但他们没有木学堂,工坊里的工匠是从南阳骋来的,这些工匠有一定的技术,但是离开了南阳木学堂,他们就失去了源头,掌握的技术停滞不前,无法像南阳工坊一样不断改进,最新最好的产品永远是南阳出产。
    “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来不及了。”荀彧摇摇头,自责不已。“培养这样的人才需要时间,更需要钱粮。关中供养朝廷和军队已经捉襟见肘,不得不施行士家制,哪有多余的钱粮来供养这些人?就算陛下能厉行节俭,又如何能赶上户口远超关中的中原?陛下,是臣……臣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如今吴王羽翼已丰,朝廷……”
    荀彧张着嘴,把涌到嘴边的那个词又咽了回去。天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怕他说出那个词来,天子会当场崩溃。
    天子转过头,拿起杨修的奏疏,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神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凶狠。他知道杨修为什么说朝廷政务荒悖了,其实荀彧没什么责任,真正的责任在他自己。杨修指责的重点是诸如士家制这类新制度,罪名就是暴秦覆辙,而不是荀彧模仿孙策所建的工坊、屯田之类。
    “令君,这不是你的错。”天子手一扬,将杨修的奏疏轻轻的扔在案上,脸色迅速沉静下来,眼神中多了几分决绝。“关中、关东情况并不相同,不能强求一致。既然不能学,索性就不学了。”
    “陛下……”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荀彧。“你说得对,孙策羽翼已丰,我们的机会不多了,只能速战速决,险中求胜。唉……”天子一声长叹。“本以为西征大捷能够缓解危机,示天下人以形势,没想到还是远水难救近火。令君,你去见见杨修,弄清他的来意,看看孙策究竟在想什么。”
    荀彧看看天子铁青的脸,心中不安。“陛下,臣以为……”
    “令君……”天子摇摇头,示意荀彧不用再劝。“让朕想想,让朕想想。”说完起身,向后殿去了。
    荀彧坐在殿中,看着天子消失在门后,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
    大将军府就在未央宫北门的甲第,曾经是霍光的住宅。霍光死后,满门被诛,这座宅子又经过几个贵戚之手,直到赤眉入长安,此宅被抢劫一空,只剩下一些残墙断壁。
    决定封孙策为王,征孙策入朝主政,天子便决定安排孙策住在这儿,并派人进行了整修。这儿紧靠未央宫,方便随时传唤,大将军霍光的住宅也足以表示对孙策的器重和……警告。工程进行到一半时,得知孙策本人不肯来,只派长史杨修来代理政务,荀彧知道计划落空,便把工程停了。
    杨修站在收拾得还算整洁的院子里,微微一笑。
    身后响起脚步声,马超快步走了进来,兴趣盎然的打量着四周,又看看杨修。“杨长史,别来无恙?”
    杨修看看马超。“马将军,我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为吴王管管账而已。你却是青云直上啊,以前侍卫吴王,现在侍卫天子,还尚了公主。你到这儿来看我,就不怕人说闲话?”
    马超哈哈一笑,拱拱手。“行了,行了,德祖兄,你别说拿我开玩笑了。尚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手里有点兵,谁都可以尚公主。说句不怕得罪吴王的话,我现在和那些羌人没什么区别。”
    “这和吴王有什么关系?吴王尚的可是长公主。”
    “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走了啊。”马超佯作不快,转身摆出一副要翻脸的样子。
    杨修也不理他,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孟起,去年令尊与曹益州交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年?”马超转了回来,眼珠转了转。“吴王不知道?”
    杨修不置可否。马超见他口风紧,挠挠头。“也没什么,曹操杀良冒功,屠了好几个羌人部落。羌人气不过,去找家父请愿。家父不是奉诏节制武都、陇西汉羌嘛,自然不能不理。不过他也没攻击曹操,是曹操主动攻击他的,结果一战之下,曹纯战死了。后来又打了几天,不分胜负,不了了之。”
    “令尊为什么离开关中?”
    “陛下要推行士家制,不发钱粮了,只给土地。我马家部曲有一大半是羌人,不会种地,关中又没有牧场,对战马喂养不利,不如去武都、陇西,可以牧羊放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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