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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节

    谭振兴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 交卷时,整个人志得意满,神清气爽,出来遇到杨府少爷,眉眼含笑的打招呼, 熟稔的问杨严谨考得好不好。
    杨严谨眉头紧皱地看他眼,谭振兴心领神会,拍他的肩安慰道,“别灰心,用功读书,明天那场好好考。”
    杨严谨:“......”观谭振兴神情,特别像在安慰落榜之人,眼神温柔似水,语重心长,看得杨严谨沉了脸,含糊不清应了声就埋着头往前走。
    谭振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人已经走远了,他低低长叹,去找谭振学和谭生隐,说起杨严谨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模样连连叹气,比杨尚书还忧心似的,谭振学道,“杨少爷勤学好文,几岁能诗,不会不好,大哥怕是想多了。”
    杨家祖上虽是武将,但弃武从文后特别注重子孙的学识,杨严谨聪慧早达,几岁就出口成章,名震京城,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不输他们。
    只是以前不曾特意打听而已,还是码头的杂工和他说的。
    “是吗?”谭振兴闻所未闻。
    谭振学给他背杨严谨从前写的诗,谭振兴细品,真不比他们差,为杨严谨欣慰的同时心里止不住泛酸,杨家有今天多亏谭家祖宗的书,怎么就没给他们留点呢?
    幸亏他机灵准备了很多诗,数量上完全碾压杨严谨,他嘿嘿笑了起来,信心勃勃道,“杨家有祖宗的书又如何,我照样能另辟蹊径扬名立万。”
    然后把自己答题的情况说了,谭振学瞠目,“试题明明白白写了每题只写一首诗,你写那么多作甚?”
    “想都想好了,不写多难受啊,况且我就碰碰运气而已,没准先生看我别出心裁就评我为优了呢?”
    谭振学:“.....”
    不仅诗文,策论谭振兴照样我行我素,整整写了近二十页纸,阅卷先生看都懒得看,要不是看谭振兴是帝师后人,直接跳过看其他文章去了,看到最后,庆幸自己没错过这几篇好文,可想到谭振兴没按照题目写文章,纠结要不要将其评为好文,而谭振学的文章精炼流畅,风格细腻,让人赏心悦目,没法不评为好。
    比起绵州,冬试明显看出文风鼎盛的州府和其他州府的差距来,统共挑了二十首好诗,除去谭家兄弟,江南和鲁州两地就有十来首。
    据说这还是两地读书人没有全来的情况,如果两地的读书人都涌入京城,其他州府恐怕更难占得一席之地。
    这次被先生称赞的诗和文章里,谭振学的名字赫然在列,可出尽风头的依然是谭振兴,凭借过硬的数量,引得国子监先生印象深刻,每题十一首诗,装订成诗册都不是问题,而且虽然他不合规矩每题多写了十首,耐不住受读书人喜欢啊。
    “听闻大公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我等特来取经的。”
    码头,几个读书人围着谭振兴,问他怎么写出同等水平的诗词来,要知道,谭振兴的诗都不差,之所以没被评为优乃其不符合试题要求,其实认真品味,谭振兴的诗真不差。
    谭振兴扛着码头,脑子向左歪着,汗流浃背道,“待我扛完麻袋再说罢。”语毕,迈着腿飞速前奔,硬是和周围读书人拉开段距离来。
    读书人追了几步追不上就泄气了,再看谭振兴,大气都不喘的,放下麻袋就箭步流星的跑向码头,不知道累似的,还会和其他杂工交流扛麻袋的经验,要不是气质斯文,都看不出是个读书人,几人静静地看着谭振兴来来回回的跑,不说谭振兴作何感受,他们看着都累,但谭振兴却不知疲倦,待有人说卸货完毕,谭振兴兴奋地走向做登记的管事,挨个挨个帮人算账。
    排队领工钱的杂工们站成三列,谭振兴,谭振学,谭生隐各负责一列,他们算账的速度很快,常常管事报完杂工的麻袋数,他们就算出杂工该领的工钱了,拨算盘的账房先生都被比了下去。
    读书人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三人如此精通算数,他们望尘莫及啊。
    回去时,他们不仅仅讨论谭家兄弟的诗词文章,更重要的是算学,科举改革,明算比重增大,私塾书院考试重视算学,可文人骨子里更爱诗词歌赋,学算学时颇为吃力,私底下和很多人聊过,难题都不知作何解,《九章算术》深奥,看得似懂非懂,稍微有点难度的题就得琢磨许久。
    他们恍惚想起,谭振兴他们在国子监秋试明算这门就出类拔萃,冬试恐怕也不会太差,重要的是,他们是怎么学成的...
    想到某种可能,几人面面相觑,心里有了算计。
    这天,谭振兴送了孩子后去码头,只见扛麻袋的队伍里多了好几个读书人,他们弯着腰,像妇人背孩子似的背着麻袋,步履笨重,大汗淋漓,谭振兴认识他们,不由得纳闷,“你们也开始找活贴补家用了?”
    话完,就看几人脊背又弯了些,曲着腿,龟速的前进,脸上血色全无,却不忘朝谭振兴挤出个笑,“不...不是。”他们纯属想体验谭家兄弟的生活而已。
    没想到远比他们想的困难,刚开始他们故作轻松咬牙坚持,几步后肩膀就火辣辣的疼,不得不弯着身,让麻袋滑落到后背,哪晓得后背没力,直接差点把他们压垮,害怕丢脸,不得不弯着身,双手撑着膝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那你们来作甚?”感觉他们气色不对劲,谭振兴蹲身,拍了拍厚实的肩膀,“还是我来吧,就你们这力气,扛完麻袋回去躺下就起不来了。”
    他们不信邪,同样是读书人,没道理比谭振兴差这么多,紧紧咬着牙朝前边走,虚声道,“没事..我们行的。”
    他们细细研究过谭家兄弟的考卷,从院试到乡试,再到国子监的秋试冬试,谭振兴他们进步神速,根本不是普通读书人能达到的,除非有窍门,纵观他们从绵州到京里表现,和绵州其他举人不同的就是砍柴了,砍柴对读书有什么帮助无人说得上来,正因为这样,谭振兴他们砍柴的行径分外可疑。
    读书人以科举为重,谁肯舍得花整个上午砍柴啊,谭家兄弟肯砍柴,必然有旁人看不到的好处。
    思来想去,就是有助于读书了。
    眼下他们放弃砍柴来码头扛麻袋,可见扛麻袋的成效和砍柴差不多。
    像发现了他们进步的秘诀,几个读书人陡然来了精神,厚重地说,“我们能行。”
    谭振兴不好再说什么,去找管事登记名字扛麻袋去了,他走两趟,几个读书人磨磨唧唧的还没到板车旁,谭振兴不知他们脑子里想什么,挣钱就踏踏实实干活,受不了就回屋看书,有这个功夫,都能写首诗了,他们却和麻袋杠上了,等着吧,半天下来挣不到钱不说,还耽误了学习。
    如他所料,几人扛麻袋挣的钱不够进饭馆吃顿好的,图什么啊。
    以为几人坚持不过两天,不成想低估了他们,几人足足坚持了五天,到第六天就不见人影了,他心里奇怪,问码头杂工有没有看到那些读书人,杂工们摇头,“莫不是以为下雪江面结冰就无船靠岸了?”
    夜里下了场雪,大雪纷飞,天地银装素裹,却不到结冰的程度。
    照往年来看,离江面结冰还有半个月左右,到时候就没船只靠岸了,再等就要等到明年。
    望着雾茫茫的江面,谭振兴惊讶,“江面真的会结冰吗?”
    自幼生活在绵州,不曾见过江面结冰的盛景,他有点期待了。
    “会啊,那时候咱就没事儿做了,安安心心回家过年,等年后再来咯。”每到封码头时就意味着年关将近,杂工们辛苦一年,就指望年底休息段时日,养好身体,等来年继续,他们问谭振兴,“到时候官府会封码头,大公子还继续找活儿做吗?”
    早先他们问谭振兴为何来扛麻袋,谭振兴直白的说贴补家用,在杂工们眼里,谭家清贫得很,“大公子要是没有门路,我能帮你问问。”
    “再说吧。”谭振兴得回家问过谭盛礼再做打算。
    谭盛礼天天在屋里默书,不知不觉,书架上多了很多书,谭盛礼只默书不做批注了,谭振兴转述杂工的话,谭盛礼看了眼书架,“年后再去吧。”
    京里年味浓,大街小巷的孩子都拿着鞭炮玩,谭盛礼给谭振兴他们布置了新的功课,给书做批注,算是读书最难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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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
    而且谭盛礼虽未明说, 他们知道这书是留给子孙后代的,于读书人而言, 书就是最宝贵的物件,能世世代代传承不朽,但谭家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书了,祖宗去世, 子孙变卖其书籍离京,积攒的深厚读书底蕴顷刻而塌,以致他们虽在读书方面有些天赋也不比其他人轻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们希望谭家子孙后人再不用经历这辈的艰难, 天赋好就钻研晦涩复杂的书, 天赋差就发愤图强,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杨家人弃武从文都能风光撑起门户, 何况是谭家人?
    故而他们格外看重此事, 平日扛完麻袋回家就紧锣密鼓地研墨写功课, 生怕耽误片刻,现在不同,离封码头还有几日,他们从码头回来, 不再火急火燎的往书房去, 而是各自回屋洗漱,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后再去书房。
    比祭拜祖宗还庄严慎重。
    坐姿挺拔,像在应付道难题, 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然。
    谭盛礼守着他们做了两日,以为遇到有歧义的地方他们会询问自己,岂料没有,他们将不懂的句子誊抄在纸上,然后去外边书铺查阅其他书籍,确认无误后再写在书上。
    进程慢,到封码头这天,谭振兴和谭生隐完成了五页,谭振学完成了八页,远比他们想象的困难,除了做批注,谭盛礼布置的其他功课也不敢落下,因为此事,冲散了国子监冬试的失落感,没错,谭振兴自认表现卓越,且有很多读书人称赞他文章诗文好,结果没有入国子监先生的眼,委实难堪。
    即使谭振学安慰他答题没有依照题目要求来,可他的诗文文章写得好不就行了,规矩那么多作甚。
    这就算了,还被谭盛礼揍了几棍子,训他自作聪明丢人现眼。
    幸亏京城冬天冷感觉不到痛,如果在绵州,恐怕又要疼上好几天,谭振兴揉揉自己酸疼的屁股,不经意的抬眸,就看谭盛礼站在门口,脸上喜怒不辨,谭振兴抖了个激灵,忙低头佯装很认真地抄写句子。
    “振兴...”
    谭振兴哆嗦,推开凳子起身,“是。”
    “有客人来,你去看看吧。”
    谭振兴:“.....”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他心头不安,“谁啊?”
    来的是大学楼里的读书人,前些日子在码头扛麻袋,累得回去后躺了好几天,今日上门是请教谭振兴写文章进步怎么那么大的,他们研究过谭振兴过往的诗词文章,文风突出,词句精进太多,多少人穷其一生能有此进步就谢天谢地了,而谭振兴仅用了几年。
    他们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地问其用了什么法子。
    真要是劳作,他们就咬着牙再接再厉,否则真坚持不住,太累了,浑身像散架似的,握笔手止不住地颤抖,根本没法好好写字,脑子累得不会转,只想躺床上睡觉。
    他们足足在床上躺十来天了,到现在后背肩膀胳膊都还疼着呢。
    别说进步,不退步就是好的了。
    谭盛礼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品着茶,谭振兴惴惴不安的坐在其身侧,时不时偷瞄谭盛礼,后者端着茶杯,像个旁观者似的不参言,眼神讳莫如深。
    谭振兴咽了咽口水,愈发没底,沉吟片刻,冲在场的读书人道,“我有今天全靠父亲的教诲,其他却是不知。”
    这是实话,没有谭盛礼的教诲,他学业荒废拾不起来了,更不会参加科举,是谭盛礼不厌其烦的讲课,从四书五经到算经十书,孜孜不倦,严师出高徒,他能考上举人是谭盛礼教得好。
    良师难觅,他有个博学多才的好父亲而已。
    闻言,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他们少有和谭盛礼打交道,不知为何,在这位谭老爷面前,心里无故发虚,仿佛做错事似的抬不起头来,照他们的想法,更想约谭振兴去外边茶馆聊聊,奈何谭振兴不敢在外久留,走路匆匆忙忙的,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让他们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
    哪晓得指明找谭振兴说事,谭老爷却不离场让他们单独说会话。
    谭家家风严苛得超乎想象啊。
    此时听了谭振兴的话,几人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不住地喝茶,偏谭振兴热心,见茶杯见底就给满上,两刻钟后,几人喝茶喝撑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好面子不得不撑着。
    只是脸色渐渐怪异起来,最后,中间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忍不住了,欲速战速决,起身朝谭盛礼拱手道,“在下姓房,钦州人士,听闻谭老爷学问高深,德才兼备,心里仰慕已久,前几日在码头扛麻袋累坏了,回去修养了好多日......”
    啰里啰嗦说了很多话,就是不敢把问谭振兴的问题再问谭盛礼。
    其他人着急:“……”你倒是说重点啊。
    事与愿违,对方说到后边卡了壳。
    众人:“……”
    见状,谭盛礼叹气,主动问,“诸位来都是问犬子文章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
    从谭振兴府试到现在,文章有目共睹,进步确实不小。
    几人点头,目光闪烁地低头看着地面。
    “书山有路勤为径,诸位想走捷径,需得勤奋。”谭盛礼语气诚恳,几人忙拱手附和,“谭老爷说的是。”
    谭盛礼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谭振兴在旁边看得心服口服,记得在码头时,他和几人相处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竟然被谭盛礼几句话就被说得哑口无言,谭盛礼送他们出门,几人点头哈腰的,半点没有读书人的骄矜,谭振兴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脑子里就剩下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谭盛礼折身回来,就看谭振兴俯首帖耳地站在屋檐下,苦着脸,悻悻地说,“父亲,我知道错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为何总招惹些不认真做学问的读书人,心里苦啊,谭盛礼斜眼看他,话都懒得说,给他们布置了更多功课,谭振兴苦不堪言,出门都要东张西望很久,生怕突然蹿出几个读书人问他读书怎么取得更大的进步。
    他哪儿说得上来啊。
    又下了两场雪,更冷了,清晨由谭振兴送大丫头姐妹两去族学,顺便再送乞儿去学堂,这几天乞儿情绪有些低落,说薛夫子想收他为学生,他心里不太乐意,经过几个行乞的乞丐面前,他弯腰放下几个馒头,得来他们的千恩万谢。
    乞儿笑笑,“不用谢我,是谭老爷买的。”
    谭盛礼隔三差五地就会买几个馒头,让他给街边的乞讨者,天寒地冻,寒风中蜷缩在角落里行乞的乞讨者必然不是某些好逸恶劳的懒人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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