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意态闲适地靠在椅子上满面不信,“郑家主手底下的生意遍及中土,听说都是大宗的粮食珠宝药材,每年的交易额动辄数百万,和官场上很多大人物可以说是称兄道弟。就凭你一张嘴说他也是海匪恐怕不能取信于人,既然这样留着你的性命也无用……”
被铁棍紧紧交叉压制住的李国柱拼命扭头,惊恐的一张黑脸扭曲成可怖的一团,生怕这位贵人一怒之下就把自己拖出去活埋了。
他在赤屿岛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头目,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但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过死亡离自己这么近,那臂膀粗的铁棍就在自己的脑袋边支楞着,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让自己脑浆迸地。
李国柱努力仰着身子,脸上挂着一抹讨好抢道:“有证据,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认得郑东海。那人手段素来阴狠,我不敢跟他正面杠上。不过他儿子郑绩小时候在赤屿岛时我还抱过两回,我愿意与他们当堂对证……”
敬王暗暗松了口气。
李国柱立功心切,想了一下又急切道:“我开始怕认错人,还悄悄跟了郑绩几回,曾经在松江府的时候看见他跟一个年轻女子有说有笑。那女的我打听过,听说是跟他合股开布庄的大东家,夫家是京城里的大官……”
敬王闭了闭眼睛,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干净净。他心里清楚知道,若是想彻底扳倒如今风头正健的端王和顾衡,怎么也迈不开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瑛!
端王的亲生母亲穆皇后人品有瑕,这其实是一个极好的把柄。但是这个秘密绝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父皇绝不允许别人知道他头上的帽子是绿的。
那么就只能给端王制造另一个致命的把柄。
他低头看着地上哆哆嗦嗦的人,心里厌烦不已。端起桌边的冷茶抿了几口道:“只说你认识郑氏父子就行了,还曾经在一起做过生意,其他的一个字不要多说。这里面的水深的很,若是你一不小心淹着了,兴许我根本来不及救你……”
李国柱缩了缩脑袋,这会儿只要能活命,让他说自己是王母娘娘亲生的都成。
敬王没想到自己这条江南之行还有这么大的收获,总算没有白来。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人上来帮着李国柱换干净衣裳擦冼伤口,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夏末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浓密的云层中透出几抹细腻的鱼肚白,但转眼间更多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慢慢笼罩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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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六章 消息
敬王如获至宝一般, 一路押着李国柱快马加鞭地返回京城。哪知道刚到半路就接到了一个让他惊愕至极的消息。
——周敏之死了。
来报消息的人满头汗水却连头都不敢抬, 跪在地上嚅嚅应答,“老大人染了恶疾, 那几个太医都躲得远远的。浚县的县令生怕病疾传染开,让衙门里的官差赶着大家伙上了路。路上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老大人在第三天早上眼看着就不行了……”
那这消息确实无疑了, 敬王手足冰冷神情萎顿的靠在椅子上无法言语。
虽然告诉自己舅舅被贬出京, 最好的法子就是明哲保身,不要到父皇面前去苦求。那时候他想只要自己办好了差事得到父皇肯定, 等父皇气消了再把舅舅重新调回京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周家的荣光,只是暂时被遮挡。外祖父在世的时候,也一再告诫要隐忍。还说当今圣人看着和煦无害其实最为精明强势, 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明里暗里忤逆圣意。
在永祥胡同舅舅曾自信满满地说,在几个皇子当中自己只凭一个忍字就占了上风。再加上天时地利, 再有个三年五载慢慢笼络朝中人心, 到时候应了圣意再得了太子尊位,那除掉……其余人不过是一道诏令一杯毒酒的事。
舅舅的话言犹在耳, 可人却已不在了……
敬王又是哀悔又是难过,马车一天跑不了三十里路, 回京的日程就不免有些耽误,结果在路上就正好遇到听闻音讯匆匆赶来的周家兄妹。
周玉漱倒也罢了, 周玉蓉的脸上却是又惊又怒, 见到敬王的面儿先是大哭一场, 然后就昂着脖子厉声质问:“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姑姑从宫里带消息出来说,我爹马上就能回家了。一家子刚刚高兴的不行,转眼就接到他亡故的音讯……”
敬王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但见嫡亲的表妹哭得不成样子,表哥也好像苍老了许多,就压着性子慢慢劝道:“舅舅想返回京城有千万条理由可以找,干嘛要说自己得了病?天上有神明,这不就真的患上恶疾……”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周玉蓉几乎压抑不住胸中汹涌的怨恨,“我爹大半辈子的心血都花费在你的身上,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他何苦屈意结交那些朝臣。结果事情一爆出来你就远走江南,留他一个人左支右拙地面对京里那些魑魅……”
说一千道一万,毕竟理亏。
敬王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跟妇人一般见识。抬手将周玉漱招至面前道:“此去漳州路途遥远,你们一路慢行。那边我已经让人护送舅舅的棺椁回来,总要让他老人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周玉漱这个养尊处优的尚书府大公子已经知道世道艰难,听到这种依旧和煦无比的话语顿时感动得脸色微红,拱了一礼道:“王爷莫要与我妹子一般见识,她大归之后心情一向糟。听到父亲的事后吵着闹着要跟我来……”
周家与顾御使的那场官司简直是路人皆知,被休弃回家的周玉蓉原先还不以为然,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处境艰难。不要说故朋旧友,就连家里都差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听到哥哥的话,想到伤心事的周玉蓉眼圈忍不住就红了。却又冷不丁想起那人冷冰冰的话,若你日后无夫无子无父,你就知晓这世道会如何了……
敬王看了一眼周玉蓉,伤感的松了口气,“都是一起长大的至亲,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只是表哥日后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后半辈子就准备窝在老家?”
周玉漱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老实话,“我父亲被罢黜之后,京里很多故旧就避而不见,依附的清客、从人散了个遍。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冤枉气,就往上投递交了辞表。如今父亲漳州亡故,我再在老家守三年孝之后,京城……只怕更加回不去了。”
敬王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心说至不济还有我呢,景仁宫里还有我娘呢,奈何这话到了舌尖儿却怎么也吐露不出来。
周玉漱本来还怀有一点期望,看到敬王的模样后暗自摇头,这皇家的人个个都属貔貅,都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主儿。
他失望地垂下眼帘,慢慢地把身上的粗重麻衣整理好,再抬起头时就面色如常地笑道:“如今我们周家已经成了王爷的拖累,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事不须王爷再费心了。我爹知道你能为他哭一场,我们兄妹俩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周玉蓉没想到一向视作无用的哥哥说话如此漂亮体面,生生在一旁愣住了。
敬王脸上尴尬无比,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最后只得含糊道:“等我回京城一定为舅舅请个谥号,毕竟是得用多年的老臣,父皇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周玉蓉实在忍不住又给他泼瓢冷水,“如今在京里谁不知端王是口热灶,每天在他府门口等着请见的人排到了胡同外。那人又一向标榜自己公正廉明,表哥若是想为我爹这个贬谪之人争一个谥号,只怕头一个就要跟端王呛起来。”
谥号是人死之后,后人根据他的是非功过给予的评定,或褒或贬或平都是由朝廷所定。
敬王听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怔神,隔了半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连你们如今都这么看,可见往日我的确小瞧了他。不过这回我逮到一条大鱼,那人……也许就是端王的催命符!”
周玉蓉满脸狐疑,实在忍不住问个究竟。
敬王按捺不住心中得意,又想让周家兄妹对自己有所改观,就把如何捉到海匪李国柱如何重刑审问,那人又如何竹筒倒豆子把一切吐露干净……
周玉蓉怔怔的看过来,忽然一意味莫名的笑了一声,“表哥倒是真舍得,只要那个海匪送到京城,一经查实只怕顾家……就要遭受灭门之灾呢!”
顾衡倒了……顾瑛自然难逃……
自己暗地里的心思只有这个表妹知晓一二,敬王心中忽然诡异的生起一股惺惺相惜,暗叹了一声,“这世上有缘无份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以后我要放下杂念好好做事,才不辜负舅舅的一片期许。”
在一旁站着的周玉漱听着两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不由两眼茫然。看外面的天色好像不早了,就干脆站起身到外头吩咐人安排住宿,结果刚开门就看见一角衣裙从廊柱间一闪而过。
这几天马车紧赶慢赶,周玉漱早已累得不行。看见门外有人一时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想着这些丫头婆子太没有规矩了,出门在外连往日时时谨记的小心谨慎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心头凄凉,不就是看见我们周家如今败落了吗?
夏言小心的避开人,直到找着驿馆的厨房才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低声问道:“杨嫂子,先前大小姐要的粥熬好了没有?”
厨房里一个正在帮忙的年轻媳妇子忙转过身笑道:“早就熬好了,单等姑娘过来取。只是还请姑娘帮着禀告一声,这驿管里条件简陋要什么没什么,这粥熬的也有些差火候,还请大小姐千万不要责怪!”
如今周家的情况虽然大不如前,但周玉潄周玉蓉两兄妹都是吃不得苦的人,即便是为父千里奔丧也要把平时伺候的丫头婆子带在身边,所以驿馆里里外外都是周家的仆妇。
那个姓杨的媳妇子显然是个有脸面,殷勤地把熬得香浓的米粥放到提篮里,又殷勤的把夏言送出门。
见周围无人了,夏言才白着一张脸抖着嘴唇急道:“刚才他们在屋子里争吵,我在门外只听到了几句。敬王殿下抓到一个海匪,好像叫什么李国柱,那个人手里有把柄能致端王和顾大人于死地,还……提到了即墨郑家……”
杨嫂子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立刻明白这个消息得赶紧传出去。警醒的左右盯了一眼避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从袖子里摸了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笔,飞快的写了一张详细的纸条,又从驿馆的后门悄无声息的递了出去。
等手脚麻利的忙完这件事,杨嫂子就见夏言还老老实实地放在原处。悠闲走了两步低笑道:“我就说……大人干嘛还要咱们一路跟着过来,原来就是防着他们狗急跳墙。等此间事一了,姑娘就好好为自己打算吧!”
夏言看着她,底气略有不足的呐呐,“原先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由着性子害人,可我到底是一个背主的人……”
杨嫂子弯着眼睛笑不可支,还顺手帮她捋了捋头发,“姑娘的心眼儿好,日后必定会有好报的。人活着总得有份儿奔头,等回京城后,我亲自帮你相一个如意郎君。”
夏言呆了半晌才透过气来,把提篮一抱绯红了半张脸匆匆离去。以后的日子,也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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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上来,明天再来改错字,累得不行……
第二六七章 纰漏
杨嫂子写的小字条很快就被送走, 辗转了数个人的手后用了兵部加急的渠道飞一样送回京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呈到顾衡面前。
这几日的公务不忙,顾衡总算得了点空。午后舒舒服服的歪在香樟树浓密的绿荫下,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和点心,还有一盘鲜嫩无比带着水珠儿的鸭梨。
他手里捧着一本半旧的《水经注》,眯着眼睛好半天才翻看一页。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孩子大呼小叫的闹腾声,却让人觉得人生至美不过如此。
韩冬从抄手游廊上急急过来, 大概是准备往书房去,看见主子在这边睡着, 脚步就拐了个弯儿。
顾衡信手取过韩冬递上来的小铜管时, 前半息还是漫不经心的,后半息就坐直了身子,眼里也没了慵懒之色。那铜管上的红印泥完好无整, 管头上却镌刻了两缕栩栩如生的鸟羽。
这是加急件,若不是有十分紧紧急重大的事情,底下的人不会采取这种铜管传递消息。
夏末的午后说起来有些燥热,看完信件的顾衡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郑绩父子从来都是相当小心谨慎的人,不想却在无意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那李国柱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就这么巧落到了敬王的手里?
他脑子转得飞快,扒拉着眼下能帮自己的人。
端王不行,虽然敬王最根本的目标是这位主子, 但让他出手势必要将郑绩和顾瑛的真实关系抖露出来。郭云深也不行, 那位对顾瑛这个外甥女儿倒是疼爱有加, 但是对外甥女儿的亲爹可谓是恨之入骨。
顾衡在心中陡然想起一人, 立刻站起身子吩咐韩冬,“给京军都护营高石基指挥下份帖子,说我今天晚上请他到丰乐楼吃饭。若是他不愿意来或者有推辞之意的话,你就说前些日子他提的事儿我答应了。”
韩冬难得见顾衡面色凝重至此,知道是遇上了大事儿,忙敛了心神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丰乐楼是京城做清真菜做得最好的一家馆子,其中扒羊条和烩羊脑的味道尤其鲜美。高指挥使刚一进门,各色爆糊、它似密、炖饽饽已经摆满了桌子。他有些意外的看着顾衡,笑问:“……莫不是鸿门宴?”
顾衡笑着倒了茶,徐徐推至桌边。
“在高兄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遇到了一件极大的难事,在这个环节上好像找谁帮忙都不行。仔细想了一遍,觉得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力了结这件事的,只有高兄……”
高指挥使眨了眨眼睛,满脸狐疑,“这世上还有你搞不定的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的手段!”
时间紧,顾衡也不愿意打花腔,“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也不扯虚的。敬王手里有一个人,也不知怎的找到一些我往日的把柄。那时候人年轻,在乡里干了几件胆大包天的混账事儿,没想到竟落到有心人的眼里。我不愿牵涉太广,悄悄把事儿了结干净就成……”
高指挥使细细看了一遍,“我怎么觉得兄弟有些病急乱投医,听起来不过是一个乡下的地痞流氓,即便告上公堂一顿使点钱乱棍打死就是了,谁还会信那种无稽之谈……”
顾衡就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低声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听说敬王抓着这人后如获至宝,一路秘押回京城。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可我背后还站着端王殿下呢!事情要真的闹出来,殿下是保我还是不保我好,岂不是叫人为难啊?”
高指挥使心有戚戚,贵人们的纷乱,一般人根本就掺和不起。他心思转得飞快,顾衡是端王面前得用的红人,可以顺手卖一个好。京里是他的地盘,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一个小地痞永远张不了口,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儿。
两个人把事情议定,又坐在一起喝了一壶酒,直到丰乐楼要打烊了这才各自作别。
顾衡一下马车,满身的醉态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跟媳妇儿打了个招呼后,就坐在外院的书房里仔细梳理前前后后的事情。统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刚一天亮就拿着几封书信让人马上送出城去。
韩冬知道这位主子不喜外人在书房晃悠,一边亲自提着食盒把早饭摆在案上,一边小声嘀咕,“有什么难事儿非要与都护营的人周旋,不就是让一个人闭嘴开不了口,我悄悄过去一趟就把事儿办了。”
顾衡哑然失笑,“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更何况你在我身边好几年,京城里有头有脸门户里的奴才多半都认得你。敬王既然指望这人奏得大功,肯定会加派人手严密防范。你要是万一失手掉在里头,我就是不打自招……”
韩冬跟这位主子久了,知道他有时候胆子肥得超乎想象,但是有时候却又谨慎得像树上的惊鸟。
第三天下午,悄悄得到消息的郑绩风尘仆仆的赶到巾帽胡同。只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道:“接到你的信后我去找过我爹,说二十多年前的确认识这么一个人。只是时日久远,连他也不确定这个人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底细。”
顾衡帮他倒了一杯热茶,“别的都不要紧,全盘否认就是。只是这个人曾经尾随过你,还知道你和瑛姑合股开了一家铺子。虽然没怎么向外张扬,但京里好多人都知道荣昌布庄背后还有端王的股子,敬王……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第1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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