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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节

    汽车驶向机场的时候,于秋看着车厢里头的一簇玫瑰花发呆。这是那个小偷送给他们的礼物,为了表示对他们的感谢。
    当然这礼物也是偷的,谁也不晓得那小家伙究竟什么时候偷偷从街角剪了这些玫瑰花,然后送给他们。
    放下花之后,那小家伙就溜之大吉了。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害怕被他们抓着再一次丢给警察。
    林教授瞧着鲜花微笑,嘴里头冒了一句:“大姐最喜欢鲜花。”
    余秋则叹气:“这是最好的礼物。”
    明艳的鲜花比那一声声主席万岁更加能打动她的心。
    飞机在8000尺高空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痕迹。
    8000尺下,被人呼喊着万岁的老人正坐在藤椅上,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在嘲笑什么一样:“万岁,人要真活到一万岁,那就成妖怪了。人类的历史才多长啊,谁活了一万岁,都要被恨死。太烦人了,我活到现在还没90岁呢,不照样被人嫌弃死了。”
    林斌在边上捧着本书,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地劝他:“不遭人妒是庸才,哪有人会真的人见人爱呢。人民都爱戴您呢。”
    老人却不耐烦起来:“接着念你的书,不要拍马屁。你又不会拍,拍的可真叫人难受。”
    小林大夫很不服气,感觉老人家太不识货了,谁说他不会拍马屁来着?他也很有讲话的智慧呢。
    遭嫌弃的人没办法,只得干巴巴地念着:“羊吃人,地主们将农民从田地上赶走,将田地变成牧场养羊,剪羊毛卖钱,农民被迫背井离乡,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的廉价劳动力。”
    他忙不迭地强调,“我养兔子可没有侵占农田啊,我都是用草喂它们的。我的兔子很乖的,不吃人。”
    老人睁开了眼睛,无比嫌弃:“你就看到了这些,你难道没有看到地主跟资本家都在想方设法地剥削老百姓吗?有的时候他们勾结在一起。不让农民过不下去,资本家怎么能够把他们压在手上继续剥削呢。如果说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有斗争的话,这个斗争就是争夺剥削的权利。”
    林斌有不同的意见,他翻出了夏衍的《包身工》,认真地跟老人强调:“假如不是工头的克扣,其实工厂给他们的工资要比他们在乡下种地挣的钱更多。”
    老人不耐烦:“那是因为农民最多只能拿到两三成粮食,其他种出来的都被地主盘剥走了。”
    林斌却还在掰手指头,坚定地摇头:“不对,就是全部都归农民的话,粮食卖的钱也还是比不上做工挣的钱。照我说,这就是一个农村与城市争取人口的过程。真正值钱的是人,人在这个时候不是负担,而是财富。”
    他又美滋滋地跟老人举起例子来,“你看杨树湾跟他们省里头就争人,现在那个廖副书记一下乡,胡杨都恨不得直接放狗在村口拦着,生怕他又把人给带走了。这就说明人才难得,人才是最大的宝贝呢。”
    老人睁开了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斌:“所以我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啊。不能当奴才,不能伺候人,得让他们堂堂正正的做主人。不能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那个不行。土地都被地主占光了,农民全都跑到城里头,不是伺候人还能做什么?”
    林斌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老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现在哪儿来的地主呀?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老人却又合上了眼睛,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女工作人员满脸为难地进屋,小声跟老人念叨了一句:“江同志想见您,她说有重要的工作要汇报。”
    老人不耐烦:“跟我汇报什么?同□□讲。”
    女工作人员的表情更加为难了,她压低声音道:“她说是康老的事,说康老拿了很多文物,是第二个林飚。”
    当初林飚的夫人动不动就打着借阅的旗号,从故宫里头拿名家的画挂在家里头自己欣赏。其实就她那水平,能欣赏个什么?不过是显示她的权力而已。
    老人笑了起来,语气中难以掩饰嘲讽:“她这是觉得听错了康老的话,想要打击报复了?人都要死了,她还要折腾。康老已经把东西都封存好了,一死就上交国家。她自己拿的东西也不少,怎么不赶紧盘盘账?顾头不顾腚,光想着咬人,也不想想真查下去,自己能不能脱身。”
    老人闭着眼睛,一副不愿意再多说的样子。
    女工作人员只能朝林斌使了个颜色,赶紧又退出去传话。
    隔了不到五分钟,她再度返回,这下子表情更加为难:“江同志说她现在钱不够花,也想申请领点儿稿费。”
    老人睁开了眼睛,手一下下地敲着藤椅:“我看她是瞧着我要死了,赶紧过来分家产吧。可惜呀,她嫁错人喽,没嫁个大富豪,没的家产给她分。”
    林斌跟工作人员都吓了一跳,赶紧劝老人:“没有的事,您现在好着呢。”
    “好什么呀?我知道我讨人嫌。最好我死了,她来当这个主席。她要能挑得起担子,我马上闭眼睛都没关系。”
    老人冷笑,“可惜她能做什么呀?到今天又做出来了什么?真是不怕闹笑话。”
    他伸手拍着藤椅,“没有,就说我说的没有。要是她觉得钱不够花,就少在外头折腾。全国那么多老百姓一年收入都不到100块钱,人家能活,为什么她不能活?不需要她做事,她不碍事就行。就说我讲的,让她好好养病,什么时候养清爽了,什么时候再说。”
    屋子里头的人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林斌瞧见□□的同志在门口一个劲儿朝自己使眼色,仿佛十万火急的模样。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老人,有工作来了。
    老人发了通脾气,脸色仍然难看,却还是点点头,示意人进来。
    那人小心翼翼的,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想回家种地,种地就好。”
    老人睁开了眼睛,半晌才叹了口气:“当初我说三七开,他说要五五开,那就五五开吧。他想回乡就回乡,工资还是发,这把年纪又开过刀,还以为是年轻小伙子呢。”
    林斌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说谁。
    没想到老人却点了他的名字:“你去一趟,瞧瞧他,要是睡眠不好的话,也帮他调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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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不高兴
    林斌临时接了趟公差。
    要出门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询问老人:“要我传什么话吗?”
    倘若是平时, 他敢这么问的话, 老人肯定要骂他一顿。
    传个屁话!他从来不要人传话,既不传话给人, 也不让人传话过来,谁想说话当面说清楚,传来传去全都变了味。
    这一回老人却是愣愣的, 隔了半晌才冒出声音来:“你告诉他, 我没私心。外头瞎传什么,我心里头有数。你就让他问问自己, 我们相识多少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没数吗?他要信了外头的话,那就当没认识过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 我不信外头的话 你跟他讲,别一根筋了, 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吧。过不到一块去也没办法。其实我也是孤家寡人。人家讲他绝后, 我好不到哪儿去。我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脑袋好不了,用老话来讲, 我就是绝后。我有什么私心?我还能有什么私心?讲我要当皇帝, 我当了皇帝位子传给谁呀?”
    林斌心惊胆战, 生怕老人说着说着又发起火来。他最近实在太容易动怒气了。
    每次他一发火, 林斌的心就揪着, 倒不是害怕挨骂, 骂两声无所谓,他皮厚实,他是担心老人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火气。
    不想老人却手往下一挥,无限伤感的模样,人又靠回了藤椅上。他像是叹气一般:“我成寡人咯,我真成孤家寡人了。你跟他讲,我也遭报应了,没人再肯跟我说真话。”
    林斌下意识地往前紧走两步:“谁说的,我就跟你讲真话,我们都跟你说真话的。我都怕把你气出个好歹来。”
    老人脸上浮现出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表情:“那你是不认识他,你要晓得他,你以后可能再也不敢跟我讲真话喽。瞧瞧,我让你去看他做什么?我又得当孤家寡人哦。”
    林斌脱口而出:“我还跟你讲真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讲真话。”
    可惜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疲惫又伤感的老人,他抬起了手,示意赤脚医生:“去吧,早点儿过去。”
    林斌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头跟他强调:“我要碰上有好吃的,我给你捎点儿回来啊。”
    老人微微点头,像是陪小孩子游戏:“你要有什么想吃的,让他们先给你报账,回头上我这儿来拿钱。”
    林斌跺脚:“我是要买给你吃。”
    老人却笑起来:“我又不爱吃。”
    林斌头疼的很:“那你总得有个爱的东西呀,好歹也能打打岔。这样吧,咱们把眼睛治好了,到时候看电影。我听说今年他们拍了好多技术电影,有包菜—水稻—水芹菜,一年三熟。还有造纸厂的废水排到沙漠里头,结果沙漠就能长树了。可有意思了,咱们一块儿看。”
    老人嫌他聒噪,不再理会他的话题,只催促道:“快点去吧。”
    小林大夫无奈,只得领命出门。都已经跨过门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只瞧见窗户边上靠着藤椅的老人,叫下午的太阳光晒了半边。
    天热了,窗户开着,外头的风被绿荫过滤了,吹的他头上的白发蓬松了起来。于是显得他那高大壮硕的身材愈发只剩下空架子,只有个骨头架子撑着那虚软的肉。
    他老了呀,就像一只老虎,虎威犹在,然而真的老了啊。
    林斌蓦地鼻子发酸,赶紧扭过头匆匆忙忙地走。
    □□的同志已经在外头等了许久,看到他也不多话,直接招呼他上车。
    林斌嘴里头倒是念叨了一句:“没必要的,你们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坐公交车过去一样的。小车来小车去,主席会不高兴。”
    □□的同志只陪着笑:“刚好顺道,我们去医院也有事。”
    林斌这才惊讶:“呀,他开了刀还没有出院吗?”
    这话可叫人没办法接,□□的同志只得苦笑,侧过脑袋假装没听见。
    好在林斌还沉浸在伤感当中,倒是没有刨根问底。等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小林大夫一见医院的大名,瞬时笑了起来:“这儿我熟,我在这儿培训过,我跟着实习了呢。”
    他跳下车,自言自语地强调,“我呆了好些日子呢。我们三个都住在那边的宿舍,他们还请我吃食堂,就是现在都回去了。”
    去年已经进了深秋要入冬,三个人热热闹闹,现在过了立夏,草木葳蕤,却只剩下他一个人。
    □□的同志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能尴尬地来了句:“医院食堂的伙食不错,师傅手艺好。”
    林斌立刻跟找到了知音一般,兴冲冲地同人家议论起食堂的红烧肉,鸡爪子还有猪蹄,后两者的肉不多,味道却好极了。
    他们一路说着话往里头走。路上遇见的人没有一个认出林斌,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间医院里头呆过一样。
    一直行到6楼的一间病房,站在门口的人倒是像认出了林斌的脸,还冲他点点头。
    屋子里头传来人说笑的声音:“你个黄瞎子,我看你眼睛是好不了咯。”
    另一个声音却回答:“我眼睛不好也没耽误我锻炼身体,我看着可比你硬朗。”
    先前的人很不服气:“我那是得了坏病,不然咱们比比看。”
    □□的同志问站在外头的警卫员:“里头是黄老?”
    警卫员点头,相当耿直:“你们没说不让人进去。”
    □□的同志头痛地挥挥手:“行了,算了,你进去说一声吧。就说请了大夫来,给他调理睡眠呢。”
    那警卫员应了话进门,里头不多时就传来响亮的声音:“我睡得挺好啊,不需要搞什么。”
    林斌懒得扯,直接推门进去,瞧见老人的脸时,他愣了一下,旋即脸上全是笑容:“原来是你呀。我吃过你的水芹菜拌香干,孙卫泽拿给我吃的,可好吃了。我看你种菜的水平不错,咱们可以交流交流经验唻。”
    老石冲那位黄老点点头,然后朝林斌笑:“你最近种了什么呀?现在空心菜可嫩了。”
    黄老退出了病房,将狭小的独立空间留给他们。摸着良心讲,这病房可真不怎么样,晒不到太阳,外头太阳那么好,里头却是阴沉沉的。
    老石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念了一声:“没事,我要出去走走,只要有人跟着就行。”
    林斌开始叹气,然后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李老先生说话,到了最后他才来了一句自己的点评:“你就别怪他了。我觉得他也不好过。很辛苦的。”
    老石半晌不说话,到末了林斌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突然间冒了一句:“我懂,他要维护权威嘛。”
    林斌正色道:“他这个维护权威可不是为了他自己。高处不胜寒,其实他特别辛苦。但是没办法。你看当初老蒋跟小张,其实老蒋也未必想逮小张。不过他要是由着小张,那他的位置也没办法坐,里头也要乱成一团了,根本压不住。”
    赤脚医生苦口婆心地跟老头子分析,“你想,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咱们刚遭遇了自然灾害,情况可不好了。自古大荒大乱,国家还没太平几年呢,只要有人存了心思,搞不好就是一场揭竿起义。人都要饿死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可是咱们没有乱,您老人家自己琢磨琢磨,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不想那样,可要是他不那样的话,说不定早就乱起来了。”
    因为有老虎压着,所有人都信服老虎,所以即使有意见,即使情况不好,大家也勒紧裤腰带,没想着要造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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