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这帮学生起哄,让余教授下不了台可怎么办?
算起来,全公社革命热情最高的,除了那帮流氓混混之外,可就是公社中学的这帮学生了。
余秋跟校门口的校工师傅打了声招呼,问清教室的方向,直接奔过去。
越靠近教室,她那颗悬着的心越是惴惴不安。
给初中生们上课可跟开农民夜校不一样,后者虽然文化水平低,但他们是抱着一颗求知的心来的,纵然听不懂,也是拼命竖起耳朵,希望多听老师说的每一个字。下了课,他们搞不明白,还会围着老师问东问西。
余秋还没有走到教室边上,就听见窗户里头传来一阵哄笑的声音。
她顿时心里头发慌,担心那帮无法无天的学生正在起哄笑闹,叫余教授下不了台。
李伟民也拉下了脸,嘴里头骂了一句:“这帮兔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子上中学的时候,哪里有什么教授给上课?”
他捏着两只拳头,气势汹汹地冲到教室门口,却看见讲台后面坐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手抓着教鞭指点挂在黑板上的一幅解剖图,脸上带着笑意:“好啦,今天大家知道了,想必以后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我们现在说说眼睛。”
他说话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为身体虚弱,有些中气不足的感觉。然而他一发话,教室里头原本笑得前仰后俯的学生们俱都噤了声,不由自主的挺直脊背,竖起耳朵倾听讲台上,这个不起眼的干瘦老头儿的话。
余教授一开口,余秋就决定收回自己先前的论断。
谁说这老爷子沉默寡言来着,上了讲台,余教授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没有板书,因为他的手不方便,早上又有大肚子到杨树湾生孩子,宝珍不能跟着他当小助理。
他没有教材,听说他家都被抽空了,革命小将们连张纸都没给他剩下,哪里还有什么完整的书。
然而他心中有丘壑,就对着一张简陋的解剖图谱,他从人体解剖学说到生理病理,从局部病变说到全身疾病,一个个临床病例从他嘴里头说出来,听的人或皱眉头或捧腹大笑,鲜活的仿佛就在人面前发生,就连那疾病是怎么长的也在众人眼前展开了画面。
余秋几乎听的入迷了,她完全没想到余教授居然是个讲课高手。
她不知的是,余教授在被关押在失去自由的那几千个日夜里头,就是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这些图卷,从而让自己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讲台下的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不少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对,他们每个人都有身体,自己的身体。然而原来他们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居然如此奇妙。
大自然给予他们的身体,就是赋予他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当大夫呢,就是想办法帮助人们来保存这财富。”余教授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比方说我的眼睛受了伤,眼睛已经淌血了,那是不是我一定就会失去这只眼睛?”
台下的学生们全都点头,已经这样严重了,那肯定保不住哇。
“不一定,要看眼睛受伤的具体情况。有的时候经过积极治疗,不仅能够保留住眼球,还能够留有一定的视力。”
余教授笑呵呵的,“我就曾经碰到过一个病人,跟人打架,刀子扎进眼睛里头了,拔都拔不出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天呐,刀子哎,刀子插进眼睛里头了,这人还有命在吗?
“保住命了。”余教授笑容温和,“当时手术的时候啊,眼科大夫都没办法把那刀给□□,使不上力气呀。最后还是骨科大夫来帮忙,上了钳子,直接往外头拔。嘿,你们说巧不巧,这人的眼球没有爆裂,就是鼻侧及下方球结膜裂伤,内直肌止端下部断裂。做了手术给了相关治疗,他不仅保住了命,还保住了这只眼睛珠子,虽然视力下降了,可是眼睛还能用。”
台下的学生们发出啧啧赞叹的时候,坐在角落里头的一个女学生突然间跳了起来,情绪激动地冲着讲台上的余教授喊:“你们明明能够保住我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摘了我的眼球!”
她这么大声喊,旁人才留意到他有只眼睛看上去跟其他人似乎不太一样,灰灰的一团,木呆呆的,完全不会转动。
余秋微微皱眉,她认出了这个姑娘,是那个在台上耀武扬威拿皮带抽打拿脚踢她的女红未兵。
周国芳的侄女儿被吊着□□意外死亡的时候,这个女红未兵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带去了公安局。
当时她的眼睛被小周姑娘的哥哥,拿病历夹砸伤了,看样子她最后还是失去了她的眼睛。
女红未兵情绪激动,一边嚷嚷着一边往前冲,那是尚存的眼睛往外头射的是怨恨的光:“你这该死的臭老九,你这个老修正,你就是在漠视贫下中农的健康,你根本不是为贫下中农服务!你们为什么要摘了我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残害革命小将?”
余秋大惊失色,赶紧冲过去,想要拦住这突然间发作的女红未兵。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是脑袋本来就不正常,还是眼睛瞎了之后受到强烈的刺激,精神错乱了。
真有意思,明明是自己造下的孽,居然将责任推到医生头上,怨恨得理所当然。
余秋没能拦住女红未兵,因为李伟民动作比她更快,直接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那状若疯癫的女红未兵推了个大马趴。
女红未兵吃了失去一只眼睛的亏,平衡能力差,直接撞上了桌子。
小李大夫扬高了声音:“你问为什么,好,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你忙着劈斗医生殴打残害医生,所以才没有大夫能给你看病的。
伟大的领袖都教导我们了,要文斗不要午斗。你们却为了一己之力公然违抗领袖指示。你们打倒了医生,那哪里还有医生给你们看病?你们打倒了老师,那你们又去哪儿学习知识?
知识无用的话,伟大的领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们打着革命的旗号,却做着破坏革命的事,明明要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却在大生产中捣乱。
你瞎了,是活该,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你违背伟大领袖指示的报应!”
女红未兵那张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像哭又像是笑的奇怪表情。她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余秋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她其实想告诉这姑娘最好不要情绪这么激动,不仅她那只安装上去的假眼睛吃不消,就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同样要小心感染,否则很容易也会失明。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想她其实距离真正的医生相去甚远,因为他完全不想对这个女红未兵费半分心。
不值得,即使到了今天,这个愚昧而恶毒的少女也没有学会反省,反而将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
她哪儿来的脸指责余教授,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残害过医生一样。
余秋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那个哭泣不休的姑娘:“你要是真有心,就学学保尔柯察金。人家失去了眼睛,两条腿也瘫痪了,照样还是坚强的无产阶级共产主义战士。
你不是革命小将吗?出了一点儿事情就哭哭啼啼的,这算是什么革命?
你看不起的我,黑五类的狗崽子,在被你殴打捆绑坐飞机劈斗两条胳膊麻到不能动的情况下,照样为你弟弟开刀保住了他的手指头。
你这样看不起我,那就请你拿出点儿样子来,做出点儿成绩,可以堂堂正正地蔑视我。而不是像只井底之蛙一样自以为是,瞎了只眼睛就跟泼妇似的满地打滚大哭。”
地上不住翻滚的女红未兵终于停下来了,开始小声的抽泣。
余秋觉得自己的心真硬啊,因为看到小姑娘掉泪她居然也无动于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丧失了人性最后一点善意的人都不值得她浪费感情。
余秋收回视线,直接跟余教授介绍李伟民:“爸爸,这是我给你找的助教。以后你要写板书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差遣他做。你千万不要对他客气,一定要好好磨练他。我还指望他以后能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医生呢。”
李伟民立刻点头哈腰,只差对着余教授摇两下尾巴。
余秋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正色道:“就这样!以后谁敢冒犯余教授,不用对他们客气。少拿鸡毛当令箭,余教授是公社革委会廖主任亲自请来的,是主动下放到农村,为广大贫下中农服务的。谁要是跟余教授过不去,就是在公然违抗我们伟大领袖的指示!”
哎哟喂,她倒是发现李伟民的用处了。
这小子混不吝,又出生好三代贫农天不怕地不怕,给余教授当个保镖刚刚好。
果然是人都有闪光点,只要放准了位置,都能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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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印刷(捉虫)
余秋安置完李伟民, 又去学校文印室复印教材。
现在余教授的手不方便, 能写的板书有限。她给教授安排的两位助教未必能够跟得上趟。
学生们文化知识水平有限, 对医学又基本上不了解,手上有教材, 他们听起课来才不至于太吃劲。
但这回文印室给余秋吃了闭门羹。
那个负责看管油印机的老头平常见到余秋就笑,这回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能给你这么用的,小秋大夫,我们这是学校, 要先保证教学需求。”
余秋陪着笑脸:“我保证不耽误学校的正常教学,绝对不跟别人抢时间。你看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吗?也没老师过来用,先给我复印几张成不?我这儿的纸都是现成的。”
老头子仍旧固执地摇头:“不行,就这么多油墨, 都被你用光了的话,其他老师要怎么办?”
他满脸严肃,“小秋大夫,无论学医学林还是学工,基础知识是最重要的。这就跟盖房子一样,底下的地基不打牢的话,上头盖再多的砖石也会撑不住,要垮的。”
公社干部在初中里头办这个医学班, 老油墨工觉得不合适, 这让其他老师还怎么正常开展教学?
他没能力也不敢违抗干部的命令, 但是他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畴内, 将这件事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这些话, 他不会对着眼前的公社红人说。人家就是靠着一身医术起家的呢,他没得多嘴多舌触这个霉头。
余秋自然不晓得老油墨工的心思。无论她如何好话说尽,老头儿都一口咬定不行。
学校是为老师跟学生服务的。她要想复印东西,去他们卫生院复印就好了。
余秋要是能在卫生院用东西,也不至于特地跑到学校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要进行思想管控,这个时代的印刷业监管非常严格。看上去无比笨重不起眼的油印机,整个公社居然都没有几台,油墨的供应更加有限。
卫生院职工人数有限,院长也不太注重抓思想教育,所以那台笨重的油印机坏了之后,居然在动荡之中被人当成废品给卖了。
老印刷工可不管这些,他直接锁了门,哼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走了。
余秋总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口中唱的鬼子。
她垂头丧气回卫生院,实在不行就只能麻烦刘主任了。公社不是支持医疗卫生事业发展吗?那就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
余秋回医院大楼时,刚好碰上陈敏跟闵大夫下楼吃饭。
陈敏招呼余秋:“你快点儿,我们等你。”
闵大夫却拉着小赤脚医生走:“行了,咱们吃咱们的吧,你没看到何队长过来了吗?”
这年轻的生产队长,哪次来卫生院会空着手啊?
陈敏点点头:“那倒也是,你吃好的去吧。”
其实小赤脚医生话里没什么其他意思,但是听进余秋耳朵中,却让她忍不住有点儿发烫。
她清清嗓子,主动跟何东胜打招呼:“何队长,你上公社忙啊?”
“是有点儿事,我去副食品店买点儿豆干。”说话的时候,他还下意识的将右手拎着的布袋子转移到了左手,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四下梭巡一圈。
余秋本来还有点儿尴尬呢,这会儿瞧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倒忍不住笑了:“行了上去吧,有话上去说。”
真上了楼,何东胜却成了没嘴的葫芦。就连值班护士跟他打招呼,平常最爱说笑的人也只是局促地哎了一声。
好在有家属过来喊护士去看病人,不然护士肯定要疑惑,这人究竟怎么了?
等进了医生办公室,何东胜更是紧张的手足无措。余秋关上办公室门的时候,他居然下意识的伸手拦住,死活不让她关门。
小秋大夫震惊了,她看上去这么不正经,一脸急色,要吞了小嫩草吗?
应该不至于吧,听说天生初恋脸的人看上去也是性.冷感的代名词,她瞧着还是挺正经的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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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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