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这时听到婢女说宋三老爷来见,宋老夫人冷了脸,擦干净眼泪,只说不见。
宋诗闻扶她躺下,亲自走出去同宋三老爷说话。
“祖母还未醒呢。”宋诗闻低着头,叹道,“三叔,您这次有些不小心了。”
宋三老爷朝里张望了一眼,说:“我找你也可以。”
宋诗闻惊讶:“三叔找我做什么?”
宋三老爷:“你与母亲,是否错拿了贺府送来的礼物?那是贺将军专程送给三娘的,想必你二人误会了。现下需要拿出来。”
正在偷听的宋老夫人气得翻了个身,躺到床铺里侧,再不做理会。
宋诗闻眉头皱起,说:“这祖母都还未醒,妹妹就惦记起这种事情……”
宋三老爷打断她道:“是你妹妹要搬出去住,贺府亲自派人来拿礼物。我不管你是不是忘了将东西放在哪里,又或者是忘了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反正件数不能少。你先给三叔补上,叫三叔拿去还给人家。”
宋诗闻很不情愿,这种不情愿更多的来自于对宋初昭的不满。不满里有嫉妒,有怨愤。而现在,完全被一种名叫“不甘心”的滋味所填满。
她从小就在老夫人的偏爱中长大,虽然晓得自己有个妹妹,却一直拿她当做外人。这是老夫人耳濡目染教给她的,改不掉。
老夫人告诉她,她比宋初昭要高贵、要受宠、要讨人喜欢。
对方在边关吹风淋雨,她在京城读书识字。对方是一个乡野村妇、不知礼数,她是将军嫡女、名门子弟。二人不能相比。
一切都该如此啊!
可是当宋初昭回来之后,她才发觉完全不对。
家世!明明是同一个父亲,宋初昭的家世背景却是她如何也比不上的。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结识多少官宦子女,见惯了世俗里的趋炎附势,最晓得“家世”两字所代表的重量。
这重量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原先一直瞧不起的人,突然比自己高上了一等,叫宋诗闻如何能接受?
宋诗闻想到这里,呼吸都重了起来。
宋三老爷见她沉默,当她是在找借口,语气自不觉变得严厉,催促道:“快呀!”
宋诗闻一颤,而后点头说:“那三叔随我来吧。”
她回到自己的屋中,在桌子上随手揽了几样首饰,装进一个匣子里。
她确实没想着要还。
她不信贺府的人会锱铢必报,在门口同她清算首饰的价值。贺府丢不起那人。
宋初昭今日做得这般绝,利用贺府与三叔来逼她,毁她脸面,她就非要争这口气。
宋诗闻调整好情绪,抱着箱子走出来,疲惫说:“我记不大清楚了,大概就是这些吧。或许有多的,就当是我赔给妹妹的了。”
宋三老爷伸手接过,看她神色萎靡,忍不住又安慰了一句:“好,你听话。咱们宋府自己有钱,你想要什么,叫你祖母给你买,不必为了这些东西伤心。”
“是。”宋诗闻眼角低垂,满是委屈,“我不是在为这些首饰生气。这些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人呀。”
宋三老爷听着觉得不是味道。可是现下自己也忙,没工夫和她吵。先拿了东西,跑去找管事塞进礼盒里。
这里里外外的折腾,大约用了半个多时辰,宋三老爷才把东西备齐。
他让贺府的人将礼盒全部搬到门口,在早就停好的板车上垒满。
这期间,傅长钧一直站在门口,不催促、不谩骂,只等着他将东西搬出来。
傅长钧在京城是个名人,长相又颇为出色。干巴巴地在宋府门前站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吸引了一批人的注意。在附近巡查的街使,也不时要晃到这边来看一下。现在宋府外头,显得有些热闹。
宋三老爷走过来,额头沁着层虚汗也忘了擦。他笑道:“东西都已收拾好了。”
傅长钧说:“都在这里了?”
宋三老爷:“不错,都在这里了。”
“真多啊。”傅长钧拍了拍就近的一个盒子,笑道,“我义父就是疼爱三姑娘,毕竟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外孙女,只想把什么都补偿给她。”
宋三老爷点头附和。
傅长钧跳着往车头上一坐。宋三老爷当他是要走了,胸口的气正要吐出来,又听他开口喊人:“何管事!过来将东西点一点。宋郎将在里面翻了半天,想是对我贺府的礼物不大清楚。你可要对仔细了,别将宋府的东西给拿走了。”
被他叫到的管事大步上前,拍了拍胸口保证道:“将军放心,姑娘的礼物都是老爷精心挑选的,小人全都记得,定然不会弄错一分一毫。我还特意带了礼单和价格,这就清点一下。”
宋三老爷顿时傻眼,脑子发懵:“啊?”
傅长钧低头问:“怎么了?”
宋三老爷手心发汗,想要阻止:“这……”
“这很快,不耽误时间。”傅长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劳烦宋郎将了,看你忙得满头大汗,若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
宋三老爷嘴唇干得厉害,听着自己的声音也觉得很远:“我在里面已经经过挑选,确认都是贺府送来的东西,不必再翻找一次了吧?看这时辰……”
傅长钧说:“这时辰已过了早饭,又还吃不上午饭,正是做事的时候。何管事,宋三老爷是催你快着点呢!”
管事应道:“是!你们快着点!”
那十来个干活的好手,早就已经上手拆礼盒了,根本不给宋三老爷阻拦的机会。东西被取出来,由仆役排着队,一一递到管事的手里进行辨认。
管事的眼睛果然毒辣,只消一眼就可看出细节。他清了清嗓子,在宋三老爷无望的眼神里,半点面子不留的,同他们算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发簪款式老旧,还有佩戴过的痕迹。不是我贺家的,就还给三老爷了。”
“这金饰都已经有些发黑了,定然不是我们贺府的。”
“这个珍珠发簪,小人曾在东街的铺子里见过,当时叫价是三两三钱,款式也算别致。但是我们老爷送给三娘的东西,要么是请工匠直接做的,要么是陛下赏赐的。从外头买回来的,还没有低于五两的东西。所以这也不是我们贺府的!”
“礼单里只有两队耳环。一对是用红宝石做的,一对是用翡翠做的,没有这个样子的。小人给您放这儿了!”
管事报价的声音极其洪亮高亢,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纵然是在喧哗的大街上,也出传出十几米远。
周边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起先还不明白,到后面已经开始低低发笑。
分明是秋天阴寒的季节,宋三老爷却仿佛热得阵阵发晕。
那些骂人的话,纵然听不清楚,也可以从支零破碎的词语里平凑出完整的语句。
“好歹是个大户人家,也做得出这样的事。”
“别人都找上门来了,竟然还能厚得起脸皮。”
“贺府这是摆明了不给面子呀。”
“宋家人明面上对着傅将军都敢这么做,不定私下里如何欺负宋三娘。或许他就是来给人出气来了。”
“傅将军这也能沉得住气,若是我,就与宋家闹开。”
“我猜,宋家以为贺府没那么小气,贺府的人却是早已料到他们会这么无耻。”
宋三老爷羞得无地自容。从最先的窘迫,到后来咬牙切齿。若非理智还有些许残留,早已冲进去找人理论。
宋诗闻怎么能这样!不将东西还回来就算,还全拿的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来敷衍。这丢的是她一个人的脸吗?宋府这回真成全京城的笑柄了!
“一共就是这些了。”
犹如催命的判词终于停止。
管事将纸张对折,塞回袖子里,朝宋三老爷一个鞠躬,笑说:“一共少了十七样东西,大多是些首饰。这些首饰啊,是我们主子亲自为三姑娘挑选出来的,价钱不是主要,代表的是二老的心意。但宋老夫人与宋二姑娘若是喜欢,我们老爷是个大方的人,也可以割爱,只是,下次还是直说的好。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我们不好意思收,请您带回去吧。”
宋三老爷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傅长钧却没有与他多说的打算。他眼睛转了一圈,问道:“诶,三姑娘呢?”
他身边的管事快一步答道:“三姑娘在自己院里休息呢!”
傅长钧说:“赶紧叫她出来吧。若是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一律带上。我们人多,能搬得动。”
管事笑道:“是,小人已经让人去喊了。”
宋三老爷陡然回神,这才发现周围少了几个人。有几个仆役,在方才报礼单的时候,重新进了宋府。
他心下觉得不妙,赶紧回身去找,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一位大汉肩上扛着两张老旧的椅子,健步如飞地朝他奔来。
“前边的让让!三姑娘说了,她要将屋里的家具都搬到贺府去。空闲的几位再去帮把手!”
他越过挡路的宋三老爷,出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将肩头的椅子随手往前边的板车上放去。
他动作并不轻柔,那椅子也并不坚固。于是一摔之下,传出了可疑的碎裂声。
“啊……”那仆人遗憾叫道,“莫非是摔坏了?”
这下,纵然是离得远的路人,也能知道这是张老旧的椅子。
傅长钧训斥:“手脚都小心些!三姑娘在宋府住了那么些时日,对桌椅都有了感情。你们若是砸坏了,拿什么来赔?”
仆役们连声称是。
边上有人看不过眼,嗤笑道:“这些破烂东西,用坏了就丢呗,还要赔?”
紧跟着后面的人抗了个硕大的、表面带着青苔的水缸出来,也摆到板车上。
路人再次哄笑:“这都是多少年的物件了?”
随后几人连老旧的衣柜都给搬了出来。若非床太大,不好拆卸,他们是想把整个院子给搬空的。
就这,已足以叫人大开眼界。
宋三老爷抬手捂住脸,彻底放弃了挣扎。
四面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众人再无所顾忌。
“这宋老夫人与宋二姑娘拿了贺府那么多贵重的礼物,就叫三姑娘住这样的屋子?”
“投我以琼琚,报之以破烂。匪报也,无可奈何也。”
“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啊!”
“前些日子听人谣传宋三的坏话,说她苛待下人,动辄打骂。要换做是我,若他们这样对我,我可比三姑娘做得过分多了!”
“我倒好奇宋二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与传闻似有不同啊?”
“怕是一丘之貉。”
在人群议论纷纷时,顾风简才晃晃悠悠地从府里走出来,手里抓着几本书。
傅长钧问:“你还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带吗?”
“没了,就这四本书。”顾风简一派淡然,“顾五送给我解闷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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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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