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他们是否玩弄过我……”
“没有。”
“我的主人对我很好。”
“他对我很温和,认真教导我,抚养我。把我做成傀儡之后,他依然平等地对待我,把我当作朋友和伴侣。”
笃老太爷眼底竟然还有一丝怀念。
下一秒,他的眼神就变得冰冷。怀念与冷漠两种情绪,能够毫不冲突地在他眼中并存!
“不过,把我做成傀儡,本身就是最大的玩弄。”
“我原本可以和普通虫子一样读书工作结婚生蛋,在中年时发福,在年迈时生病,死去……我闭上眼,进入轮回,就会得到一个新的虫生。”
“他凭什么把我从小喂养,让我学习各种道法咒术,再在我体能最巅峰鼎盛的时候,把我做成傀儡?!我需要他假惺惺地爱护我,平等地对待我,在我战斗掉落胳膊和下巴的时候,流下几滴虚伪的眼泪,再用修好我当作战斗的奖励?!”
“他或许对我很好,可他对我的好,无法蒙蔽我的双眼,也不能消除我对自由的渴望。”
“这是个必然。”
“从他对我作恶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笃老太爷一番诉说,很难不打动人。然而,谢茂和衣飞石对视一眼,都没能从对方的眼底看见对笃老太爷的宽赦和怜悯——陶家对不起你,你对付陶家就完了。这不是血祭为乐的理由。
子午扣器灵对笃老太爷相当鄙夷:“傀儡师临死前都要销毁魂契和傀儡,这是铁律。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心里没点数?旧主死后,马上就屠杀旧主亲族,还把旧主家族的魂魄都镇压起来,你有良心?”
笃老太爷哼了一声,对子午扣器灵也很不满:“你倒是有良心,人类的哈巴狗。”
他强硬了这么久,在谢茂跟前终究还是忌惮。这一番声情并茂的控诉,实质上也是为了打动谢茂,为自己脱罪。否则,他笃老太爷尊贵体面了这么多年,犯得着为数千年的旧事真情实感么?
眼见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可见他的控诉还不够有力,无法打动谢茂。
沉默片刻之后,笃老太爷仿佛在子午扣的提醒下,想起了旧主的好,低声承认道:“除了把我做成傀儡这件事之外,他对我确实很好。傀儡师死后,魂契的力量会减弱,为了保证傀儡不出意外,所有傀儡师都会在弥留之死,用魂契杀死自己的傀儡,永绝后患。”
“我不想死。我有了魂契,我会生生世世做他的奴隶,他可以投胎转世,我不行。”
“所以,我求他不要毁了我。我可以留在陶家,继续为陶家服务。我那么聪明,他教我所有的道法知识我都记得,我甚至可以帮他教养后辈……他心软了。”
“他想起我和他的旧事,想起我对他的服从,想起我永远都是那么地听话,从不肯违逆他……”
“他死了。我活了下来。”
“我原本可以离开。他的儿子不让我走。我就至少把他的儿子,我的少主杀了。”
“杀人没什么稀罕,他经常指使我去杀人。没有了他的束缚,我杀人的手法更高明犀利。那一个下午,我就把他家的人全部杀光了。”
“你还要灭口。”谢茂叹了口气。笃老太爷说他是始作俑者,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用虫子做傀儡这件事会有遗患,他根本就没想过。因为,骨子里,他是圣人思维。圣人是不会死的,他既然不会死,当然也不会考虑他死后傀儡的归处。陶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规定傀儡师死前销毁自家的傀儡,可人总是有感情的,当相伴一生的傀儡哀求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底线。
失去傀儡师压制的傀儡心态上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谢茂无从得知。
反正笃老太爷是失控了。一怒之下,杀了陶家满门。
“我也不想这么做。”笃老太爷开始卖惨,他努力想要从谢茂手里讨取同情,“那时候天底下最厉害的修士,十有八九都是人类。他们不喜欢虫子,更不会准许虫族傀儡背主弑上……”
“他们其中好有几位和陶家的关系还很好。非常好。”笃老太爷说。
“我想活下去,就不能让他们的魂魄逃出去告状。就算他们不告状,我也不能让他们一夕之间全部去轮回投胎。那太惹人注目了。总会有人来多管闲事。”
“所以,我就把他们镇下来了。”笃老太爷说。
“总而言之,这一切都不能怪你。弑主是因为他把你做成傀儡,屠杀陶家满门是因为他们阻止你离开,镇压他们的魂魄让他们魂飞魄散是因为人类修士护短,得知你的所作所为会找你麻烦。”谢茂总结道。
笃老太爷神色黯然,低声道:“我不能说自己彻底没有错……”
还真演上了。醒醒,老笃!你这演技实在不够看!谢茂失笑道:“好吧。我不护短,陶家后人自作孽,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你被做成傀儡就是他们的罪过。这件事可以宽恕你。”
“那你再解释一下,血祭这件事吧。”
“这件事也洗干净了,我把你好好儿地送回去,保管以后也没人找你麻烦。”
“腐兽伪作神器索要童男女的事你不用多说,我就给你算在腐兽头上,你清清白白受了蒙蔽,你就说说你们家逢年过节杀牲血祭这毛病,神器不吃这血祭,你杀那么多布里人,喂给谁吃了?”
第732章 皆有来处(45)
“这个问题上我是有罪的。”笃老太爷很沉痛忧郁地说。
“我在最迷茫的时候信奉了力量的感召,迷信利益至上,迷信弱肉强食。我以为圣君的教诲至上无暇,神器给我的指引就是世界的真谛。我把世间的一切划分成可使用和不可使用的,我以利用的心态看待一切,失去了共情的能力……”
说到这里,笃老太爷的声音越发地低沉,缭绕着不可挽回的失落:“当我知道神器不是神器,是窃据神器的腐兽时,已经来不及了。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如果我没有被做成傀儡,如果我只是一只平凡的虫子,我的人生将会是怎样?谁不想做一只好虫呢?”
“可我不能推卸责任。我已经错了,错误已经铸成,已经死去的生命不会再回来。”
“我很后悔。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的话,那些死掉的生命就能重新复活吗?”
“腐兽一直在窥伺着我们的世界,它们一直都在想卷土重来。我不能放弃那些已经被牺牲的生命,我更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所以,哪怕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我也要继续走下去!”
“我必须变得更强大,我必须在魔气重新入侵世界时,拥有抵挡对抗腐兽的能力!”
“所以我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
“他们的牺牲的是有价值的。我也将成为牺牲的一员。等到我彻底消灭腐兽的那一天,我会将自己当做血祭的最后一件牺牲,向天地间所有的无辜赎罪……”
笃老太爷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一番话说得沉痛而真诚。
如果不考虑他干了什么坏事,不明真相的观众乍一听,可能真会把他当作绝境中的悲情英雄。
谢茂被他这糟心的烂演技辣得眼窝子都痛,得亏是当了多年皇帝,执政几辈子,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奇葩,这才能绷得住面皮,没有一秒笑场。
谢茂忍着牙疼问道:“你承认这么多年一直在血祭,也承认享用血祭的就是你自己?”
“是我。可也不是我。”笃老太爷否认,“真正接收血祭的是笃家的各种法宝,从更深层来看,接受的血祭的对象也可以说是未来即将受害的世界众生。我何德何能?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执行者,代替即将到来的危险执掌了这一部分对抗的力量。”
“你这强行有道理、强行救众生的说辞,也是真的很厉害。”谢茂给他点个赞。
做坏蛋就得这么不要脸。我承认我错了,但是,我做坏事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你们大家啊!
衣飞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对谢茂说:“先生,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谢茂连忙安抚住他,问笃老太爷:“你还有什么说辞,能说的一并说了吧。再给你五分钟。”
见他二人完全不吃这一套,笃老太爷自嘲地一笑,隐隐有些失落:“你们只看见了我所做的恶,并不知道我心存的善。不能理解我的作为,这很正常。”
“其实,我也不奢求你们理解我。”
“与苍生安危相比,我的道德、良知,生前死后的名声好坏,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能拯救世界,我宁愿身背骂名,受万人唾弃,被千刀万剐。”
“那你就千刀万剐吧!”
子午扣器灵怒骂一声,阴阳两扣倏地飞出,朝着笃老太爷面门狂砸!
谢茂按得住衣飞石,摁不住在一旁看了全程的子午扣器灵。
子午扣吃了几千年窝囊气,腐兽趁虚而入,笃老太爷则是帮着腐兽喂食血祭的帮凶。
如他这样的器灵,天生清灵,浮于高天,性属纯阳,血祭根本不能修补他大战后的损伤,反而一直都在削弱、恶心他,弄得他腹背受敌。现在笃老太爷还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阻止魔气侵蚀,为了对付腐兽,卧槽,你咋这么颠倒黑白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谓神器,自有神器之威能。哪怕千年来不得供养,一直被削弱,子午扣依然神威赫赫。
笃老太爷祭起三五件法宝与子午扣对抗,阴阳两扣在空中疯狂对砸,冲炁生威风,就有混沌之气循循不绝地生出。笃老太爷的几件法宝都无法与之相争,僵持片刻之后,竟有臣服之态。
子午扣器灵一手捏诀,一手持浩然天光,呵斥道:“圣君当面,安敢不跪!”
还在僵持中的几件法宝,居然像是被吓住了,霎时间褪去了光辉,扑簌簌落在地上,宛如朝拜。
子午扣也没有投降不杀的俘虏优待政策,这几件法宝才刚刚落地,就被阴阳双扣拉起的罡风彻底穿透,下一秒就尽数化为齑粉。狂杀掠过,笃老太爷失宝伤了根基,哇哇吐出两口逆血,面如金纸。
子午扣已全无遮拦地扑到他面前,阴扣猛地刺入他的紫府,阳扣则揪住他的后颈皮,生生将他皮囊抽出——
威风嚣张了几千年的笃老太爷,在子午扣脱身的一刹那间,就注定了结局。
子午扣在飞溅的鲜血中畅快大笑,将笃老太爷的皮囊随意砸在地面上,砸一次,再砸三五次!
原地只剩下一张单薄的魂契,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谢茂将那张魂契招入手中,低头察看一遍,最终也是无语。
这张魂契的契纸制法与摄灵图册相似,确实源于谢茂传给陶无极的那一脉。不过,这张魂契并非单纯的傀儡契约。一个叫陶春生的陶家弟子与傀儡不独定契,约定彼此珍重爱护,守心守贞,至于白头。
这不是单纯的傀儡魂契,还是一张婚契。
笃老太爷……或者说,这个曾经叫“不独”的傀儡,和他的主人曾经是最亲密的伴侣。
“他说过,他杀了陶春生的儿子。”谢茂从这张魂契的内容上读出了一段负心与背叛,“陶春生既然和他定了魂契,约定彼此守心守贞,至于白头,又怎么会有儿子?”
那自然是有一方失约了。在魂契的束缚下,笃老太爷根本没有失约的余地。他是陶春生的傀儡,他就无法违背陶春生的一切命令。陶春生则不必受制于魂契。
或许定契的时候,陶春生也是很真诚的。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切永远都不发生改变呢?
衣飞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丝恶意。
他不愿意深入地讨论这件事,更加不想知道陶春生和笃老太爷的往事。
事实上,从笃老太爷一字一句控诉陶春生把他做成傀儡时,衣飞石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陶春生并不是随便抓一只虫子就强行做傀儡,他把笃老太爷从小带回家养着,同吃同住,仔细照顾教养,甚至会毫不吝啬地教笃老太爷各种修行的知识,没有一丝藏私。等到笃老太爷长大了,虫身达到巅峰状态,情感上也被征服之后,陶春生才把这只驯服的虫子做成了傀儡。
这一切,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我肯定不是傀儡。我心甘情愿爱慕先生。傀儡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我已经好几次违逆君上了……这就证明我不是君上的傀儡。衣飞石知道,不可能是傀儡。绝对不可能。
可是,他和谢茂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君上的安排。君上安排他们来到刹木和星,见到笃老太爷,得知那一段尘封的往事,是为什么呢?君上是否在暗示什么呢?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衣飞石再次说服自己,按捺住了心中那一丝灰蒙黯淡的阴影。
“他太不甘心。”谢茂说。
笃老太爷的皮囊被子午扣撕碎,唯一残留下来的只剩下那张魂契。
谢茂从未想过主人死后,傀儡应该怎么办的问题,直到他看见这张仅存的魂契才窥见其中的奥秘。魂契存在的意义在于能量的桥接,失去了主人的傀儡根本无法独自存活。
“他把主人的魂魄镇压在庙里,他自己的魂魄也随之消散,只剩下魂契。”
“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肯把陶春生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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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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