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兰笑了笑道:“倒也不是,心中有事罢了,总觉得烦躁难安。”
“烦躁什么?表姐也会心情烦躁么?”王源笑问。
公孙兰怔怔看了王源一会,轻叹道:“莫问了,赶紧起床吧,你不是说今日的审案极其重要么?你来此的目的能否达成,便看今日了。”
王源打了机灵,匆忙起床套上外衫,洗漱之后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公孙兰过来替他结好发髻,王源对着铜镜照了照很是满意,起身看着依旧披散长发的公孙兰道:“表姐今日有什么打算?”
公孙兰微笑道:“没什么打算,我收拾好了去街上打听打听情形,也许去悦来客栈瞧一瞧,看看你的那些手下生死如何。”
王源点头,伸手搂住公孙兰的纤腰伸过嘴来,公孙兰显然不太适应王源的亲热举动,身子后仰躲避,但王源执意凑上去,终于吻上她的嘴唇,狠命的嘬了几口,低声道:“小心些,今天城里的状况一定很紧张。”
公孙兰红着脸斥道:“管好你自己,我倒要你来担心。”
王源一笑,开门来到院子里,连声吩咐准备早饭。王大黑早已起早上街买来面饼,一干人等就着热水唏哩呼噜的吃了几张饼,王源下令即刻备马,一行十几骑出了馆驿转上主街风驰电掣一般奔向郡衙。
郡衙大堂内气氛肃穆,杨慎矜高踞堂上,一干官员躬身站在下首,侧首的一方桌案空着位置,那是王源的位置,万事俱备,就等着王源前来开始审案了。
衙门外马蹄急促,片刻后,王源一阵风般的进了衙门大堂,杨慎矜微微颔首道了声:“王副使,来了?”
王源拱手道:“参见杨尚书,我竟然迟了么?”
杨慎矜摆手道:“不迟不迟,我们来的早了罢了。既然王副使已到,那么我们便开始吧。”
王源点头笑道:“好,这便开始吧。”说罢来到自己的桌案背后,撩官袍稳稳坐下。
杨慎矜咳嗽一声,将目光从王源身上移到堂下,目光变得锐利,手握堂木啪的一击,沉声道:“审案!带李邕、裴敦复两名人犯上堂。”
堂下众人齐声呼喝,威严立起,片刻后丁零当啷铐镣之声响起,有士兵押着面色平静的李邕当先上的堂来。李邕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向王源的脸,王源面色无波,眼睛却看着他身后被押解出来的淄川太守裴敦复。
裴敦复面色憔悴,发髻散乱,年纪约莫五十余,相貌倒也清俊,平日的形貌行至定是清秀潇洒,只是此时的样子和潇洒怕是半点边也沾不上了。看得出刻意保养过的胡子乱糟糟的沾着灰尘,像是一堆蛛网黏在嘴唇上下。长长的寿眉像是风雨过后的麦田中的麦子一般东倒西伏。整个人看上去遭了不少罪,恐怕还受了些刑罚。
“堂下何人?”杨慎矜喝道。
王源翻翻白眼,心道:又来了,就不能不摆谱么?
李邕和裴敦复跪伏于地,自报姓名职务。
杨慎矜道:“淄川太守裴敦复,可知道为何本官将你从淄川传唤到此地么?”
裴敦复闭口不答,脸色晦暗。
“来人,将昨日李邕招供与淄川太守裴敦复合伙侵吞挪用挥霍朝廷公钱的口供给他瞧瞧。还有你和李邕酒后指谪朝政诋毁圣君的事情。你自己看吧。”杨慎矜喝道。
两名衙役上前捧着昨日的供词来到裴敦复面前,裴敦复习惯性的用手去接,一名衙役用竹板啪的猛击其手背,打的裴敦复惨叫一声连忙缩手。这才想起供词是不可能交到自己手中的,因为自己已经被指控成为人犯了。
两名衙役缓缓将供词一页页在裴敦复眼前展开,裴敦复口唇翕动一页页的读下去,面色越来越苍白。看完了李邕的供词,又将钱三通等人的供词也一一展示给他瞧,裴敦复双腿发软跌坐于地,嘴唇抖动,看着在一旁垂首跪立的李邕,眼中满是疑问。
“为什么?李太守,你为何要牵扯于我?我把你当至交好友,你竟然如此对我。”
李邕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回头看着裴敦复轻声道:“老友,你还看不明白么?不是我要如此对你,而是你我早已入他们彀中,谁也逃不脱眼前这一劫了。不信,你等着瞧。”
裴敦复嘴唇咬出血来,怒道:“呸,我看错你了。你怎可画押确认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李邕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杨慎矜冷声喝道:“裴敦复,对于李邕交代之事,以及北海乡绅揭发之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敦复仰头道:“杨尚书,这都是诬告,这些事我一概没有做过。我确实受李太守之约经常来北海郡做客,吃用也都是李太守的用度,但我并不知李太守挪用公钱之事,更别说伙同他一起挪用挥霍了。而且说我最后指谪朝政诋毁陛下什么的,这便更可笑了。以我裴敦复的酒量,谁能让我喝醉?我的酒量天下闻名,数十年来未尝一醉,若要诬陷我,也要找个好一些的由头,当真可笑之极。”
杨慎矜皱眉喝道:“如此说来,你是一概否认了?”
裴敦复冷笑道:“当然否认,都是诬告。”
杨慎矜冷笑连声,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堂下,口中诵道:“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裴太守,这首诗是谁写的?”
裴敦复皱眉道:“是本人拙作,如何?”
杨慎矜厉声喝道:“如何?你问我如何?这首诗还不是妄议朝政讽刺陛下么?何为一笑相倾国便亡?世人皆知李太白诵陛下和贵妃清平调中诗句‘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你这一句不是嘲讽是什么?还什么‘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其意猥亵,其心恶毒,你是期盼着我大唐灭亡是么?”
裴敦复如五雷轰顶一般,又急又怒,高声叫道:“哪有此意,本人写此诗是讽北齐后主误国贪欢之事,那里是你所说的意思?”
“误国贪欢,嘿嘿,就凭着四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便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裴敦复,你欺瞒不了人的,你的心思我们可都知道了。”杨慎矜冷笑道。
裴敦复忽然觉得自己便是有千万张嘴巴长在身上,也似乎说不清楚了,他四下张望着,希望有人能为自己说句公道话。但满目都是冷漠的眼光,只有李邕的眼中传来一丝戏谑,一丝同情。忽然间他明白李邕刚才所说的话了。“你我早已入他们彀中,谁也逃不脱眼前这一劫了。不信,你等着瞧”,这话犹言在耳,瞬间印证其正确性。
“带淄川郡别驾彭顺,仓司孙谦上堂。”杨慎矜在此发话。两名官员垂首躬身从侧堂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小吏,小吏的手中捧着一大叠高高的账册。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裴敦复惊讶道。
彭顺和孙谦两人连看也不敢看裴敦复一眼,离着裴敦复远远的跪地行礼。杨慎矜冷笑着摆手,让小吏将账册摆在案上,伸手拿起一本来胡乱翻弄了数页,随手丢在一旁。
“彭顺,孙谦,你二人如实交代这账簿上的出入吧,裴太守在任期间,有多少朝廷公钱被贪污挪用,你们应该已经有了明细账目了吧。”
“什么?”裴敦复张口愕然。
耳听得淄川郡别驾彭顺低声道:“杨尚书,数目尽数查清,裴太守共挪用贪污公钱一千七百余贯,明细账目,便请孙仓司详细禀报。”
裴敦复双目赤红,身子摇晃,头晕眼花,噗通一声摔倒在大堂之上。
第232章 魂归
在李邕身上发生的事情,同样在裴敦复身上重演一次。除了裴敦复本人之外,堂上无人惊讶,就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闹剧要发生一般。账目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笔笔挪用的证据,乃至和京中要员之间财物的来往,详细到地点人物,详细到清晨还是黄昏,几乎如亲眼见到一般。
然后,佐以淄川当地官员的指控供词,将一件件事情坐实,变成铁证如山。
自始至终,裴敦复再没发一言,他只呆呆的坐在地上听着这一切连自己都陌生的事情,听着曾经忠诚的下属慷慨陈词咬牙切齿。供状摆在面前,蘸墨的笔摆在面前,杨慎矜的声音响起:“裴敦复,铁证如山,你已无可辩驳,画押吧。”
裴敦复面如死灰提起笔来,手中的笔在平日轻巧若鸿毛,自己能随意在纸上婉转如意写出万种风姿,但现在却如千钧之重,让他的胳膊和手臂酸麻沉重难以承受。
杨慎矜瞪视着裴敦复冷声道:“本官希望你认清形势,本官对你本有敬重之心,不想动用刑罚,但你别逼着我这么做。我知道你是爱体面之人,我不想让你没有体面。”
裴敦复长叹一声,落笔画押,耳边传来李邕轻轻的叹息之声。
“带下去,押起来。”杨慎矜道。
两名兵士扶起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裴敦复,几乎是将他脱下了大堂,随后无关人等也被挥退。
“王副使,这回李邕和裴敦复的案子都水落石出了,我们可以审一审李邕和杜有邻勾结图谋的案子了吧。若无意外,今日便可结案,明日我们便可押解人犯离开北海回京了。今日事了之后,本人在北海酒楼设宴款待大伙儿,你我共同办案,却没在一起喝过一顿酒,说起来别人定然不信。哈哈哈。”
王源微笑点头道:“凭杨尚书的安排便是,下官当然赞同。”
杨慎矜点头,看着李邕喝道:“李邕,现在正式审理你和杜有邻勾结图谋一案,昨日你已经表态揭发杜有邻的不轨言行,那么现在便开始吧。”
李邕的目光往王源身上扫来,王源忽然起身笑道:“杨尚书,稍微歇息一会儿,刚才裴敦复的案子弄了一个多时辰,大伙儿都有些疲乏了,不如当堂休息片刻之后再一鼓作气如何?”
杨慎矜皱眉道:“本官不累。”
王源笑道:“杨尚书是铁打的身子固然不累,我们可累惨了。瞧瞧堂下的这些人,一个个都站姿怪异,显然是都累的够呛。莫如稍息片刻,又不耽误多长的功夫。再说了,下官也有些口渴,喝杯热茶再问案,总之今日此案了结了便是。”
杨慎矜虽不情愿,但看堂下众人确实有些疲乏的样子,衙役们的重心一会从左脚移到右脚,一会从右脚移到左脚。北海属官们也一个个晃晃悠悠的像个稻草人,有人偷偷的靠着墙壁扶着堂鼓的架子。
“罢了,那便休息片刻,所有人不得离开,原地休息。差役去替本官和王副使斟两盏茶来。”
王源笑着摆手道:“我自己来,他们煮的茶我可喝不惯,杨尚书知道我只喝清水泡茶叶的,我自己来便是。”
杨慎矜并不想跟王源多啰嗦,叫人给他泡茶也只是出于客气,他爱自己动手,自己也管不着。王源起身来到衙门侧堂的小屋里,用茶叶泡了两碗清茶,双手端着底盘来到堂上。一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用一块布巾垫在下边捧着另一碗径自往坐在地上的李邕走去。
杨慎矜问道:“王副使这是作甚?”
王源回身笑道:“看李太守也挺辛苦的,毕竟年近七十的老者,就算是罪人,也该稍有敬意。我也给他沏了一碗,杨尚书不会怪我吧。”
杨慎矜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心道:这时候你还和李邕套近乎,酸儒一个,不知进退。
王源走向李邕,蹲下身子双手将茶碗递过去,微笑道:“李太守,新沏的茶有些烫手,你捧着下边这块布巾,免得烫了手。”
李邕哪有心思喝茶,满腹狐疑的伸手接过茶碗来,猛觉得柔软的布巾下边有一根硬硬的物事,心中一惊。见王源伸着袖子替自己遮掩,忙迅速将那物事攥在手心里,只撇一眼,顿时认出了那是何物。
那正是自己的老妻陈氏头上的那只仙鹤银簪,那还是数十年前自己给她买的一只簪子,这之后自己便再也没有给她买过首饰。但这簪子数十年已经看惯了眼,一眼便知此物,心中也顿时雪亮。
这簪子是老妻不离身之物,此刻王源拿来偷偷送给自己,显然是告诉自己,他已经兑现了诺言救出了家人,否则这银簪不可能到王源手中。李邕激动的几乎落泪,想立刻趴在地上给王源道谢,但却又不能这么做。
“喝吧,喝了这碗茶,你也痛快些交代你的事情,这案子查的这么辛苦,你也辛苦,我们也辛苦,痛痛快快的了结此事,也免得大家辛苦。”王源微笑道。
李邕连连点头,将银簪笼进袖中,捧起茶碗大口喝茶,烫的雪雪呼气,额头上也冒出热汗来。王源看着他喝完茶水,将茶碗接过,转身回到座上,端起自己的一碗茶一饮而尽。
“都差不多了吧,咱们开始吧。”杨慎矜的茶甚至还没煮好端上来。
王源颔首微笑道:“好吧,杨尚书真是废寝忘食,为了公事鞠躬尽瘁。”
杨慎矜不搭理他,看着堂下李邕道:“李邕,可以交代了吧。还是老规矩,我每问一条关于你和杜有邻之间的事情,你只需承认或否认便可。书记官要一字不落的记下。”
李邕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微笑道:“杨尚书,开始吧。”
杨慎矜点头道:“你和杜有邻之间可曾有钱物往来,交往密切之事?”
书记官落笔如飞记下问题,但听李邕淡淡道:“谁是杜有邻?李某可不认识什么杜有邻,更莫谈什么交往密切钱物往来了。”
杨慎矜呆呆的张着口道:“李邕,你听清楚我的问题了么?你可想好了回答我的话。”
李邕微笑道:“杨慎矜,你也莫费心思了,你要我昧着良心诬陷杜有邻是不可能的,我李邕虽品行有亏,但却不亏大节。你的用心我都明白,你们的阴谋诡计休想得逞。杨慎矜,我李邕错就错在没有约束自己,律己不严以致今日之祸。但现在,李某焉能再犯律己不严之错?你也休想从我口中听到任何一句污蔑他人之言。”
“你!李邕,你好大的胆子,你难道不想想你这么做的后果么?”杨慎矜惊的面色煞白,嗓音也尖利起来,听起来甚是刺耳。
“告诉你,老夫不怕,一点都不怕。老夫这一辈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到头来倒要为你这宵小之辈所要挟,我呸。”李邕啐骂道。
“拿下他,大刑伺候,问他召是不招。”杨慎矜怒吼道。
李邕大喝一声:“谁敢动我,我李邕活了快七十年,早就活的够了,我自会以命偿还陛下恩遇,十几年前陛下饶了我这条命,我多活了这十几年,早就活的够本了。陛下,臣还你的命来了。”
李邕说罢,大吼一声,拖着手足上的镣铐猛然冲出,身子直愣愣的冲着杨慎矜面前的大方桌案的桌角撞去。衙役士兵们反应不及,众官员也万没想到,就听喀拉一声闷响,杨慎矜面前的桌案塌了半边。桌上的笔墨飞起,溅了杨慎矜满头满脸,杨慎矜瞬间成了大花脸。
杨慎矜惊骇大叫跳起身来,几名兵士和衙役抢上前来,但见李邕身子扑倒,头顶上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正咕咕往外冒着红白的浆血,便是神仙也难救活了。
第233章 嗅觉
王源惊骇之下抢上前来,轻轻将李邕身子放平在地上,手探其鼻息,只感到有微微的出气,却无进去之气。
杨慎矜一边胡乱的擦脸,一边叫道:“怎样?能救活么?”
王源微微摇头,叹道:“怕是救不了了。”
杨慎矜跺脚大骂,几名属官上前来查看伤势,均叹息摇头不已。杨慎矜胡乱擦了几把,目能视物时走上前来查看,但见李邕满头白发上全是污血,情状极其可怖。又见李邕双目圆睁似乎看着自己,心中发虚,摆手道:“拖下去,快拖下去。”
柳绩上前道:“杨尚书请先回内堂擦脸更衣,卑职处理这里的事情。”
杨慎矜咒骂着拂袖而去,堂上一干官员也纷纷叹息着散去,柳绩带着几名衙役上前来,对蹲在李邕身边的王源拱手道:“王副使且去,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王源心中悲痛不已,李邕以这种方式捍卫了他最后的尊严,未免太过激烈。李邕此举虽彻底断绝了杨慎矜的企图,于大事而言是有利的,但王源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用生命来表白自己,代价未免太大。李邕或许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他就是要以这种方式保持他的尊严和骄傲,同时也为他这一辈子的不羁和高傲画上一个最终的惊叹号。
第1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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