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转身离去,李欣儿怔怔发愣,半晌跺脚道:“这人是个木瓜吧。”
……
王源匆匆出门,沿着小巷抄小路往赵坊正的大宅子走,路过皇家的时候,顺便叫了黄英去帮李欣儿盘发,黄英欣然答应。
赵坊正的宅子不是永安坊最好的宅子,但却是最大的宅子,赵家在十字街有十几间铺子,其中有数间上下层的铺面便是原来王源的家产,三百贯的便宜价被以前那个败家子卖给了赵坊正,而永安坊中也只有赵坊正有这个实力和权利买下王记衣帽铺。
王源后来知道的这些,心里也明白这赵坊正不太地道,定是趁着以前的自己急于用钱的时候压价买下,但却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那时候的自己还在后世。
赵坊正焦急的站在宽大的门廊前负手张望,赵家的胖管家在一旁陪着说话,见王源从胡同中走来,赵坊正喜上眉梢朝着王源招手。
胖管家看着王源小心翼翼的踩着泥泞的路面走来,步履迟缓,皱眉道:“你这个王二郎,我家老爷都等急了,还在磨蹭是什么?”
赵坊正呵斥道:“莫催促二郎,泥泞路滑,摔了怎么办?”
胖管家忙住了口。
王源主要是不想将簇新的蓝色外袍弄脏,正在融雪的路面上被车马碾的一塌糊涂,脚后跟上带着几寸厚的污泥,走快些便带起老高的泥巴块,所以便捡着干爽些的地方一蹦一跳的窜过街道,来到赵家院门前。
“马管家,还不替二郎将脚上的泥巴修一修?”赵坊正捋着胡子道。
胖管家先是一愣,但很快毫无异议的拿起门边的小竹铲替王源铲脚上的泥泞,王源忙道:“不敢不敢,我自己来。”
赵坊正摆手道:“你莫管,老马做这个拿手。二郎啊,待会见了这个人,若是他问起咱们坊里的情形,或是问及老夫的一些事情,你可要斟酌着回答啊。”
王源疑惑道:“什么人要见我?”
赵坊正道:“你进去见了便知,可记住我的话了?应对之时要小心些回话。”
王源笑道:“明白了,捡好的说呗。”
赵坊正挑着大指笑道:“不错,孺子可教,不愧是读了书的人,永安坊中,老夫最看好你看来是没错的。”
说话间,胖管家已经替王源修好了鞋上的几坨泥巴,王源道了声谢,跟着赵坊正进宅。赵家前院甚是开阔,青石道直通正厅,两侧修建着假山鱼池,常青绿树顶着雪盖点缀其间,竟然是个园林的样子。
踏上正厅的台阶,赵坊正拱手笑道:“柳管事,您等急了吧,我坊中的王二郎已经来了。”
厅上站起一个人来,那人穿着黑棉袍,戴着狐皮小帽,花白须长数寸,面容清俊,是个五十左右的老者。王源一看,根本不认识此人,不觉有些发愣。
“莫失礼,快见过柳管事。”赵坊正低声催促道,转头对那人笑道:“坊间少年,不懂礼节,柳管事莫见怪。”
王源这才拱手行礼道:“见过柳管事。”
那老者微笑还礼,上上下下看了王源几眼道:“你便是王源王公子?”
王源点头道:“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哪一位,恕我冒昧,我们好像没见过面。”
那老者抚须呵呵而笑,看着赵坊正道:“赵坊正,可否容我和王公子单独一谈?”
赵坊正忙道:“当然当然,老朽告退。马管家,叫厅上的人都下去。”
老者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我和王公子就在院子里走走便好。”
第24章 机会
老者当先步下大厅台阶,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岔道往假山之侧缓缓而行,王源忙迈步跟在他身后,心中满是疑惑,想了半天,确实记不起自己认识此人,难道这人也是记忆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原来本和自己相识?
老者缓步而行,来到一人多高的假山之侧,停下脚步,伸手触摸上边的薄薄雪盖,回身微笑道:“王公子,赵坊正这庭院景色如何?”
王源不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笑道:“挺好的。尊驾可否告诉我,寻在下有什么事么?”
老者笑道:“王公子,你虽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王源诧异道:“在下草民一个,看尊驾气度当是贵人,怎会认识在下?”
老者轻敲假山凸石,缓声吟道:“览镜影还在,掩镜影又无。试问镜中人,尔归去何处。”
王源一愣,愕然道:“尊驾怎会知道这首诗?”
老者呵呵笑道:“这是王公子的诗作吧,那日在西市中卖镜子,口占此诗,是也不是?”
王源皱眉道:“可是在下印象中当时没见到尊驾在当场啊。”
老者微笑道:“老夫不在当场,但事后你这首诗却是拜读了,买你镜子的那位贵人将此诗录下给老夫传阅了呢。”
王源恍然,拱手道:“汗颜无地,不过是拙劣之作罢了,岂能入人法眼。”
“王公子过谦了,这首诗老夫和几个好友传阅之后,都认为写的很好,王公子有如此诗才,甚是难得。对了,王公子可知道那日买你镜子和这首诗的人是何人么?”
王源摇头道:“那贵人不愿告知姓名,我也不便追问。他花了两贯钱买我的镜子,实在是慷慨之极,让我着实受之有愧。”
老者笑道:“何愧之有?你说的那位贵人不过是爱才惜才罢了。王公子,事实上今日老夫前来,便是受他所托来见你的。”
王源惊讶道:“受他所托?这位贵人到底是谁?”
“告诉你也无妨,他便是清河县公李适之李公,官拜左相兼兵部尚书。”
王源大吃一惊,他如何能想到那日在西市出现的中年人竟然是当朝左丞相兼兵部尚书李适之。大唐官员都有喜欢到处闲逛的嗜好,李适之便是最爱闲逛的官员之一。
大唐王朝官员的闲暇时间很多,上午办公务,过了午后基本上都在干吃吃喝喝游玩吟诗之类的事情。当日的李适之便是带着随从想去西市胡姬酒肆喝点酒看看胡姬跳舞,恰好见到王源在卖镜子,喜欢凑热闹的李适之便驻足瞧了会热闹。
听王源说他是读书人,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李适之便动了怜惜之意,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王源竟然口占了一首好诗,李适之爱才,便花了高价买了铜镜,用意也是惜才,希望帮王源渡过难关。
王源听了老者一番叙述,惊讶不已,不过他却不明白为何李适之现在又派了这位老者来见自己。
“王公子,老夫是李左相身边的管事,老夫姓柳,你叫我柳管事便成。李左相将你的诗作带回府中,老夫和左相席下几位先生拜读之后都觉得公子是个人才。今日老夫来见王公子,便是想请王公子参与二月里的梨花诗会的。”
“梨花诗会?”王源惊讶问道。
“是啊,这梨花诗会主持之人便是当今右丞相李林甫,每年二月二,在平康坊梨花馆园内进行的这场诗会英才汇聚,大唐才子济济于此一论高下。虽说文无第一,但每每有名篇出炉传诵天下,很多人都是在诗会上一夜扬名天下的。”
王源吓了一跳,摇头道:“我这一介草民,焉能有幸参与如此盛会?我不过是永安坊一个小小坊丁罢了,虽读了几年书,哪里能上的了这样的场面?”
老者微笑道:“才学和出身无干,当朝多少名士的出身都很贫寒,但只要有机会,便风云际会直上青云。王公子似乎缺的也是这个机会吧。”
王源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这粗鄙之才还是不要去丢人了,丢自己的脸倒也罢了,丢了左相的脸我可担待不起。”
老者微笑道:“莫非王公子害怕?抑或是那首咏镜之诗根本就不是你的诗作,你只是盗用他人的诗句?若如此的话,便当老夫今日没来过。”
王源心道:你还真猜对了,那诗确实是盗版的,只是盗版的人还没出生罢了。
“柳管事,你也莫要激将我,我不想去不是害怕自己没有那个本事,而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想我一介百姓,跟李左相不过是一面之缘,那首铜镜诗也不过是寻常之作;若说李左相因此便邀请我去参加这场盛会,打死我也不信。我是个实际的人,从不信天上掉下金元宝的事。”
柳管事蹙眉道:“这有何怀疑?李左相向来惜才爱才,多少青年才俊都是经左相之手推荐给朝廷入仕为官的,你那首铜镜诗虽非绝顶之作,但李左相和我等都认为,此诗颇有意味,隽永回思,余韵良久,绝对可称为佳作。故而给人印象深刻,否则你以为李左相为何花两贯通宝买你那铜镜么?还不是因为惜才爱才,让你不要荒废才情么?”
王源咬着下唇皱眉不语。
柳管事叹口气道:“也罢,你既不信李左相诚意,老夫也不必劝你,只是老夫觉的颇为可惜。我大唐科举之难尽人皆知,多少像你这等人才埋没民间,这诗会也许是你的一次机会,诗会扬名,再得左相推举,科举便容易的多了。若你只想当一辈子坊丁,便当老夫什么都没说。”
王源怦然心动,也许这确实是次机会,但是机会来的这么随意和马虎,又让王源觉得是个陷阱。一个多月来,王源已经看到了知道了不少不该看到的东西,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实上,王源预感并非多余,这柳管事一直含而不吐真实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此事另有隐情。
但有一点柳管事没有夸张,便是大唐科举确实挺难。
大唐科举分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十余科,但被士人看重的便只是进士明经两科而已。其中进士科最难,登科之后也最为人所认可,所以要想鲤鱼登龙门,进士科中举才是王道。
虽然大唐科举的门槛倒是不高,平民百姓官家子弟你认为自己有本事的都能报名参加科举,而且科考也是一年一度频繁的很,按理说,这样一来应该是取士如云登科无数才对,但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每一次科举,能中进士科的不过一二十人,正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真正登科的凤毛麟角。之所以难,难就难在进士科需要考诗赋。特别是在开元之后,诗赋水平几乎成为进士科取士的最大标准,而这一项又恰恰最考验真本事。帖经墨义之类的考核,或许只需要死记硬背便可,而写诗作赋靠的是文采灵性积累以及天赋,这便是进士科难的地方。
又因为名额所限,就算你诗赋写的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你好的一箩筐,或者哪怕是跟你一样好的,甚至没你好的,他们都有可能排在你的前面,原因很简单,假如他们的名气比你大的话。大唐科举考试可是不糊名的,考官听过你的名气,读过你的诗作,你中进士的几率便比那些籍籍无名之辈要大的多。
鉴于此,很多读书人在科举之前,想着法子得提高知名度,因为知名度越高,成功的可能性便越大。如何提高知名度,在大唐通用的做法便叫做“投卷”。所谓投卷便是将自己的大作敬献给当朝达官贵人或者是文坛名士,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得到他们的推荐,甚至是借他们之力提高知名度,增加中举的机会。
开元十九年的状元,后世大名鼎鼎的大诗人王维便是通过投卷这种办法,得到岐王和睿宗九公主的推荐而一举夺魁,足见这种办法的效用之佳。其他各种无名人物通过这种办法中进士的不胜枚举。
柳管事对王源说的那番话当中,便是暗示王源可以借参与诗会之名投卷李左相,从而达到扬名的机会,李适之再加以推荐,中进士的机会便成百上千倍的增加了。
这番话对其他读书人稍微透露一分一毫,那些人便会立刻明白其中的关窍,个个会趋之若鹜,喜出望外。只可惜柳管事引诱的对象是王源,王源对这其中的关窍一知半解,所以效果并不大,这反倒让王源能冷静思考,怀疑去李适之的动机来。
柳管事当然不能说出为何李适之会想起王源这个无名小卒,还特意派他来见王源的原因。事实上王源是柳管事这几日在长安城中见的第二十三个人了。这些人中有的是主动给李适之投卷拜码头的读书人,有的便如王源这般是偶尔得知其诗作,觉得写的不错,所以上了李适之的名单。
而拜访这些人的原因也确实想筛选出有些真文才的人出来,但却不是要诚心的栽培他们,而是要解一桩燃煤之急之事。
第25章 诗会
事情说起来挺有趣的,在大唐,对诗歌的热爱几乎成了一种风尚。处在社会最底层自然感受不多,但在上层官僚权贵阶层,能写诗,写好诗,几乎成了一个人是否有才能的象征。
自开元后,朝廷科举中越发将诗赋水准作为取士的最重要的标准,更是让大唐天下诗词歌赋满天飞,人人争在文坛居有一席之地。朝廷官员达官贵人更是诗词相和往来,引为风雅之极之事。在大唐,你要说你不会写诗,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有趣的是,朝廷官员之间的矛盾,有时候不仅限于争权夺利的矛盾,往往是相互攀比攻击作诗水平的高低,从这方面压倒对方来显示自己有才能。
风尚如此,催生了大唐各地每年大大小小的诗会何止万场。从年初到年尾,长安内外,大江南北,从京城到地方,从高官到穷书生们,各种诗会层出不穷,形成一股经久不息的风潮。柳管事口中所提的这个长安城中的梨花诗会,便是这大大小小诗会之中的一个而已。
和其他所有的诗会不同的是,梨花诗会的组织者便是当朝权势熏天的右相李林甫。李林甫组织梨花诗会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文采,事实上他的短板正在此项之上。
李林甫任右相十二年,无人撼动其地位,但其实一直以来都面临着政坛对手的挑衅,左相李适之便是他最大的敌人。李适之在玩手段阴谋方面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然而李适之等人唯一对李林甫有优势的便是在文坛的地位和成就。
李林甫出身于武职,他人生的第一个官职是禁卫军千牛卫的一名直长,对写诗作赋这些事根本就无感也无能。虽然他竭力想改变这一点,认真学习诗文,勤奋写作,要写了不少的诗歌。但这些诗歌无一例外成为他的笑柄。
李林甫当上丞相的时候,人们立刻便将他和前任张九龄比较起来,阴损的长安名士们背地里毫无忌惮的嘲笑他和张九龄之间的差别,最恶毒的一个说法是:跟张九龄相比,李林甫就像是个在诗会中帮着端凳子打杂的小厮,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做几首打油诗,但只能自娱自乐,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读他的诗。
甚至有龌蹉官员做拙劣的打油诗冠以李林甫之名流传,诸如什么“门前一群鹅,一杆打下河。”之类的诗句都被说成是李林甫的大作,文人聚会必会以此为戏谑的节目。
李林甫的愤怒可想而知,恼羞成怒之下,这些人动口他便动手,所有敢于公开嘲笑自己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冠以各种罪名迫害。于是,在建立自己丞相权威的同时,他也成功的让那些高傲的文人闭上嘲笑的嘴巴。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是靠着权势让他们不敢公开放肆,在这帮自诩高傲的人心里,定还是将自己视为在文学上无所建树的失败者。
李适之接替牛仙客任左相之后,李林甫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李适之对自己的不屑,李林甫知道李适之是想挑战自己的权力,可惜在权谋上李适之就是个白痴,李林甫几乎可以毫不费力的将这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李林甫并不满足于此,他要全面摧毁李适之的自信,全方面的击溃李适之他们。
于是在三年前,在府中幕僚的建议下,李林甫举办了梨花诗会,以礼贤下士为国选才之名发出斗诗的挑战。李适之等人自然不甘示弱,这等公开羞辱李林甫的机会他岂会放过,于是双方虽然是打着以诗会友的名号,但其实梨花诗会成了双方权力之争的另外一个战场。
让李适之没想到的是,李林甫做了充分的准备,连续两年的迎春诗会,李林甫纠结了大唐各地的写诗名家于麾下,李适之也邀约诗坛好友前往,双方将个风雅诗会变成了斗法的场所;而结果却是李林甫占据上风,让李适之忍无可忍。
而过去的两年中,但凡跟随李适之参与梨花诗会的官员,几乎都被李林甫以各种罪名查办,或抄家,或罢官或流放。明眼人都明白了,这是李林甫打击报复的手段,而李适之无疑再次上了李林甫的当,因为他邀约而去的官员都暴露了自己是李适之一党的身份,事后遭到清算。
于是在今年迎春诗会即将到来的时候,很多人谢绝了李适之的邀请,他们不愿再明目张胆的跟李林甫作对了,他们担心在诗会上被李林甫盯上,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眼看梨花诗会将至,李适之手下除了几个死心塌地的幕僚之外,便无其他诗坛高手了,李适之不愿接受这样的失败,于是便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派手下几名幕客四下撒网,希望捞出几个人来参与诗会,哪怕是输了比试,也不能输了人气。
这便是柳管事说不出口其中内情,朝廷官员之间的争斗以这样的方式来死磕,也是大唐特有的一道风景了。
……
见王源沉默不语,柳管事也失去了兴趣,他已经认定王源是没有真本事了,在能向李左相投卷得到推荐的前提下,谁还会犹豫半分?这只能说明王源那首铜镜诗要么是剽窃之作,要么便是偶尔的灵光一现,其实是个平庸之人罢了。
柳管事收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王公子,看来你是不想答应此事了,也罢,我也不强求,恕老夫尚有事务,就此告辞。”
柳管事拂袖便走,却听王源叫道:“谁说我不同意了?你刚才说动我了,我可不愿一辈子当坊丁。”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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