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世多年,黄硕从来洒脱自在,从容旷达,但此时,她却自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难道不论怎样,都无济于事?
孔明,如今已年愈四旬……至今无子。
依时下风俗,那怕家门再清正,族训再严苛的十族,子弟四十无子,也当纳妾了。
纳妾?想到这些,黄硕有些脱力地坐在了案边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倦极一般静静阖上了眼
其实,在当年最初允婚之时,她便对自己今后的人生有过种种臆测,甚至不吝以最坏的可能来作打算,其中……便包括应对丈夫的姬妾美人。
在她自幼所受的闺训中,妾通贱流,不过是男子们豢养取娱的玩物而已。身为衣冠望族的士家贵女,不应纾尊降贵,同姬妾之流争宠置气。曲尽和敬,敦睦大度乃是女子美德。
而妒忌则犯了七出之条,论理,可以休妻。
她自幼骨子里便有些离经叛道,并不认同这些闺范诫条,但,在允婚之时,却是对可能面临的情形,做了打算……那时候,十七岁的少女,以为这些事情自己可以淡然处之。
莫论丈夫的姬妾或者庶出的子女有多不讨喜,可身份怎么也逾不过她去。她自己闭居一隅,诗书琴棋,种草莳花,终日过得惬意自在就好……其他的,又干她底事?
她的生活是自己的,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丈夫纳姬妾养美人,只要没有混帐到宠妾灭妻的份儿上,又会扰到她什么?
少年时的黄硕,是一个极有主见,同时也十分淡漠的人,即便决定嫁为人妇,也从来不觉得旁人可以左右她的人生。
而此刻,面对着眼前种种,明知自己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择一个柔顺卑恭的平民女子为丈夫纳妾,可……
这个人,是孔明呵!是当年新婚,便两心相许,琴瑟相偕的孔明;是七年长别,千里传书,终得相聚的孔明;是十载厮守,风雨同舟,自己宁愿弃了所有死共与同的孔明……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心底试图说服自己一千一万遍……终究是,做不到!莫论如何……也做不到!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静静跽坐在案侧茵席上,一动不动,许久许久……
※※※※※※※※※※※※
孔明跽坐西窗的几案前,案头是一尾未上弦的乌漆桐木琴,他正执了缠丝苇管的兔毫笔,蘸了浅碧色的彩漆,在琴首岳山处髹着漆画,随着柔软的兔毫细笔一点点勾勒,几株葳蕤的兰草便生动地跃然笔下,菁叶狭长,绿郁如碧……
黄硕就敛衽跽坐在他身畔,静静看着这琴着岳山处这幅欲将成形的宛然生动的兰草图,眸子带着恬然温暖的笑他前些日子说要为她制一尾琴,而后便寻了上好的倚桐,斫木刨底,钻孔系徽……近几日琴身完工,终于开始髹漆了。
她知道这人兼学百艺,不止晓畅诗书,于篆书、草书、八分书皆造诣颇深,且谙于弈棋,妙笔丹青。甚至,于制琴制墨这些也是技艺拔俗,当初新婚之时便曾制了一尾连珠式的七弦琴予她。
时隔多年,再次见他斫琴髹漆,一时间心神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荆州南阳那个坐落于幽篁修竹间的小院,中庭云丘竹的凉荫下,他揽衣跽坐,横琴膝头,凝神垂目,执了雕刀一笔一划地在琴首处錾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字婉通古雅的篆字……
星移斗转,光阴暗换,但眼前此人此情此景,仿佛全然淡化了十余年间岁月的痕迹,安然静好,一如当年。
那厢,凝神执笔的孔明已绘毕了兰叶,又换了支细笔蘸了白漆,开始工笔细绘兰花的花瓣,他澹然的目光那样柔和,随之落下的墨迹笔致淡雅细致,晕染出一个含露半绽的雪白苞儿……
“丞相,属下有事需禀。”正此时,门外有侍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微微打断了黄硕的思绪。孔明已绘毕了琴首处那幅兰草图,顺势搁了笔,向她微微笑着示意。然后揽衣起身,向门边走去。
“何事?”他神色平静,语声清醇而凝定。
“是江东那边左将军的书信。”侍从恭谨地奉上了一只黑漆朱绘的鹤纹木函。
黄硕闻言倒是怔了一怔,左将军?孔明的长兄诸葛瑾。
那这信……是家书?
“嗯,且退下罢。”孔明抬手接过了信函,微微颔首。
“诺。”侍从恭谨地领命而去。
孔明启开了木函,自其中取出了一卷帛书,而后边走边展了开来黄硕有些意外,他这般心急,难道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果然,孔明只一眼扫过那绢帛上的内容,眸子里便融融地漾开了几分笑意这人自拜相之后,人前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便是在家中,像此刻这样七情上脸地高兴,也是许久没有过了。
那家书上……究竟说了什么?
☆、 第113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七)
黄硕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正出神间,孔明已几步走到了她身畔,一面将那方帛书递予她递了过来,一面温声开口道:“阿兄膝下有二子,长子阿恪,次子阿乔,我都曾见过,皆是十分聪灵颖悟的孩子……你见了定会喜欢的。”
黄硕闻言,几乎瞬时间听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双眸子神光滞住,仿佛又什么都不明白似的,怔怔看向他——
四目相对,孔明仍是温然带笑:“上月,我去了一封家书,与阿兄商议将阿乔过继到我们夫妇膝下。”他目光落向了她手中那卷她还未及细看的帛书,笑意更深了些“这是阿兄的回信。”
看孔明的神色,想必是他家兄长应允了。
“东吴大帝孙权近日便会遣阿乔出使蜀地,而后便过继到我名下,日后,那孩子承继我的这一脉香火了。”
看着怔怔然不可置信的妻子,孔明神色愈发温和暖然:“阿乔如今已是十多岁的年纪,已不用在衣食起居上费多少心……不过需我平日抽些时剑督导他学剑学书罢了。”
“我们夫妇已是四旬年纪,若真养个新生的稚儿,不知会多少操劳辛苦,如此倒是全然免了。”他有些玩笑地看向她,温和的目光里多少默契“阿硕一向为照料我的细务已十分辛苦,近一二年政事总算顺遂了些,我们俩儿也该好好享享清闲才是。”
黄硕只怔怔看着眼前这双澹然带笑的温暖眸子,一股热意几乎自心头涌到了眼角,伴着湿热的液体要流出来一般……
“你何时……做的决定?”黄硕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微微的涩意,仿佛哽咽。
——多少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态动容过。
孔明静静看着妻子,神色安然,目光极为温和“早年间,因我为一己私心,所以新婚长别,聚少离多……彼此错失了最好的辰光。若说过错,这也是我的错。”
“何况,人生一世,岂能事事无憾?”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温和里另透着一份洞彻世情的从容霍达“既然命定子女缘薄,何须勉强?”
他这样平静地温然带笔同妻子说着心事,清醇的语声近乎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
“此生,贤妻如此,相偕伉俪,半世厮守,已是苍天眷顾……当知惜福。”
孔明走近几步,将妻子的手握在了掌心,十指相扣,亲近默契一如当年。那双手早已不复少女时的柔润细腻,却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阿硕,你从来不愿因任何事为难了我,我……亦然。
初,(诸葛)亮未有子,求(诸葛)乔为嗣,(诸葛)瑾启孙权遣乔来西,亮以乔为己适子,故易其字焉。——《三国志·诸葛亮传》
※※※※※※※※※※※※
建兴四年(226)年六月,成都,丞相府。
时令正是三伏,正午炽热的骄阳透过糊绮的菱格窗照进了屋子后已只余模糊的一些微光,室中竹榻竹几,又铺了润青色的流黄簟,看上去便透了十分凉意。
尽管如此,身着一袭轻薄细纱襦裙的黄硕,跽坐在案前执着一卷《尹文子》。但仍是觉得有些闷沉,莫名就一阵昏昏然的倦意袭来,她微有些无力地以手支颐,半倚在了案头,但浑身却是愈发昏沉了起来,就这么蒙蒙昧昧地几乎要睡了过去。
孔明进了室中时,正看到妻子倚着书案倦然欲憩的情形,他不禁快走了几步,来到她身侧,伸手揽着肩头让她轻轻靠在了臂弯里:“困了么?我抱你去榻上睡。”
——近日她似乎十分易疲倦,连晨起的时辰都较平日晚了些许。
黄硕被他半揽入怀中后便醒了,眸子里仍带了几分惺忪,微微含糊着道:“大约是夏日天长,这些日子又格外闷热些,所以乏了罢。”听语气,有些不以为意地道。
但孔明行事一惯审慎,哪里容她这般疏忽?所以果断地即刻便遣人请了医工过来。
老医工为黄硕探脉,三管手指搭在右腕间,却是沉吟半晌,凝着眉头没有动静。
就在孔明神色终于失了往常的从容,几乎带上了几分焦切的时候,老医工有些沉嗡的嗓音终于清晰地响了起来——
“想来不会错了。”他终于笃定地开了口,之讶异的目光里此刻带着些慨叹“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这是实实在在的滑脉!”
“老朽在这儿向丞相同夫人道一声喜,夫人有身……已近三月了。”
——她……有了身孕!
因为太过错愕,黄硕和孔明闻言竟是双双愣了一愣,片时后方才缓缓回过神来……黄硕有些不可思议地三指搭上了自己的右腕,却因指尖微微发着颤,连脉都无法探准——
一向从容淡若的孔明,此际竟比妻子回神还要晚些,他微怔的眸光渐渐涌上不可置信的错愕与喜悦,而后揽衣起身,郑重其事地朝着眼前的医工施了一礼——
一惯澹和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这般大礼,受宠若惊老医工简直有些惶恐地连退了几步。迭声道着不敢,而后很快领着药童告辞而去。
黄硕仍有没有探准腕脉,搭在腕上的手却被另一只颀长秀劲的手掌覆上,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
“阿硕……”他就这样拥了妻子入怀,带着极温和的笑,低声昵语道“你喜欢小女儿还是小郎君?”
语声入耳,仿佛之前所有的惊诧、喜悦、张惶、不安,全都涣然而散,整个世界惟余拥着她的这份温暖安然。
依时下的风俗,女子孕期的讲究极多,光饮食方面便要留意“食饮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葱姜、兔、山羊、鳖、鸡鸭,民间相传一旦误食,胎儿便会残病。
此外,要恪守着“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等一众规矩。
连平日闲暇取娱也颇多忌讳,譬如不能使唤侏儒,也不要看猴戏之类,以免腹中胎儿受其影响……总之,黄硕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日后的生活会怎样乏味。
但,自那之后,孔明除了令医工每日都来为妻子请脉之外,自己也几乎花了所有暇余时间,伴在她身边。伉俪二人品棋抚琴,谈诗论画,孔明甚至时常亲自扫了竹叶,取了竹露来为妻子瀹茗烹茶……
在这样的悠闲惬意之中,时间过得似乎分外快些,展眼便是一载辰光。
建兴五年春,黄硕涎下一子,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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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后,成都,丞相府。
这一年的冬寒格外久些,己到了正月初春,还纷纷扬扬地落了场细雪,檐下垂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棱还未化,庭中花木素裹,万树银树,宛然冰晶粉碟的一个玉做人间。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七八岁的稚童一袭玉色镶白色毛缘的复襦衣,配同色绵厚的布绔,身姿端正地跽坐在正堂竹青色的毡席上清声诵读。襦衣绒绒的白毛缘衬着他虽带了几分圆腴的婴儿肥,但仍旧轩眉水唇,与父亲十分肖似的容貌,愈发显得俊逸明秀。
此刻,那带了几分稚嫩的清脆嗓音自正堂一直远远传向庭中,字字落音,琅琅入耳。
黄硕坐在一旁临窗的竹几边含笑看着,不一会儿,莫名神色就有微微的恍然……孔明像阿瞻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稚气样貌?也会这样在冬日雪天里拥着炭炉,裹了绵衣在堂前背书……
这是她和孔明的孩子,是他们彼此的生命融合与血脉的延续,即使日后他们生老病死,永远地从这个人世消失,但他们还有这个孩子,她有着同小跹肖似的轮廓眉发,有着同他一样的眼,这一切会随着她一代代地传下去……这也就是血缘的神奇之处,它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牵系与羁绊……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小小的稚童终于诵毕,乌灵的双眼不由有些期待地向一旁的母亲看去,发现她正径自出神。
稚童不由微微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而后揽着衣袍起了身,蹬蹬几步跑上前去:“阿母,阿瞻背过了。”
黄硕看着小人儿走到了眼前才不由回神,微微笑着替他理了理鬓发,将散落的几络发丝顺进衣领里,一面柔和地温声问道:“竟全篇背下了么?”
“嗯!”稚童重重点头,一双乌灵眸子里透着说不出的得意。
黄硕看着眼前稚童与父亲逼肖的容貌,却是多少慨叹——这孩子确如孔明所言,少具夙慧,天资颖悟。
☆、第114章 史书里的真相
【诸葛亮】
一、姓名
诸葛亮,字孔明。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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