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奉行心里不是不怨,只是不想让人看笑话罢了。
正努力将脸埋得更深,他突然听得江玄瑾说了一句:“你若是能解本君疑惑,本君心情一好,指不定便拉你一把。”
黑暗之中的一丝光明,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厉奉行猛地抬头,眼里迸出了光。
紫阳君重诺,可比旁的拿好话搪塞他的人要可靠得多。
“君上想知道什么?”他转变了态度。
江玄瑾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你当初为何要撒谎诬陷长公主?”
厉奉行一顿,深深地看他一眼:“君上果真还是在意司马旭旧案。”
“那你打算撒谎蒙骗本君。还是仔细说说前因后果?”
瞥了瞥旁边一脸看热闹表情的白四小姐,厉奉行抿唇道:“我都这副模样了,还撒谎有什么用?君上是聪明人,我骗你不得,不如就一次说个明白。”
“丹阳长公主与我有旧怨,我本是拿她没办法的,但司马丞相一死,有人告诉我可以借此机会报仇,我便听了他的话,去廷尉府作证,告上长公主一状。”
江玄瑾和李怀玉都是一怔。
“那人是谁?”他问。
厉奉行哼笑:“还能是谁?廷尉大人柳云烈,供词都是他与我商量好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司马丞相是戌时离开的宫宴。”
柳云烈?!江玄瑾震了震,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李怀玉皱眉看着他,喉咙微紧,捏了拳头道:“供词竟然都能作假。”
“司马旭一案的供词就没几份是真的。”厉奉行不屑地道。“有廷尉大人在上帮忙,让丹阳公主死又是众望所归,故而这案子定得是又快又周密,君上当时不也没看出端倪么?”
话刚落音,后头一直低着头的小丫鬟突然冲上来,一脚踹在他面前的栅栏上。
“呯”地一声巨响,囚车差点翻过去。
“啊!”惊呼一声抓紧手边的木头,厉奉行看着那人怒斥,“你干什么!”
小丫鬟缓缓抬头,眼神冷漠地看向他。
“青丝?!”认出这人是谁,厉奉行愕然,接着就咬牙道,“你果然是被紫阳君藏着的,我没说错!”
冷笑一声,青丝抬腿就给了囚车第二脚。
“息怒息怒。”怀玉伸手把她拉退两步,轻笑道。“人家好歹是说了实话,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帮凶。”青丝盯着厉奉行,吐了这两个字,又转头盯着江玄瑾,皱眉道:“你也是。”
江玄瑾没有辩驳,他沉默地站着,脸色有点发白。
丹阳的死是众望所归,没错,当时他也是盼着她死的,所以他依着卷宗定案,觉得她罪有应得。
结果现在厉奉行说,卷宗里的供词都是假的。
这算什么?他以为对的事情,结果错了个彻头彻尾?一向自诩公正的紫阳君,带着偏见冤枉了人,还亲手送人下了黄泉?
拢着袖口的手慢慢收拢,他垂眸。长长的眼睫无措地颤了颤,又恼又茫然。
看他这模样,李怀玉觉得很解气,知道冤枉她了吧?知道她真的是无辜的了吧?一直没有做过错事的紫阳君,一做就做了件无法挽回的大错事,要怎么办?
然而,多看他一会儿,她又有点心疼了。
他不是故意的呀……
以这人的性子,当初若是知道她是冤枉的,一定会站出来,顶着众人非议替她辩护。他与朝中其他人不同,以前针对她,单单只是因为她做的事看起来是错的罢了。
怀玉发现,她以前对紫阳君,其实也是带着偏见的,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沉思片刻,怀玉伸手拉住他,将他拉离了囚车。
“知错就改,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是宽厚地道。
只要他帮她翻案,她甚至可以把杀身之仇一笔勾销!
江玄瑾哪里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又哪里想到丹阳还会再活过来?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多了罪孽,还是怎么也无法抵消的罪孽,这等宽慰的话完全听不进去,眼里墨色汹涌,躁动难平。
“君上。”负责押解的官差过来拱手,“交接令到了,犯人该上路了。”
厉奉行一慌,连忙看向江玄瑾,后者缓缓回神,冷声道:“犯人身上还有公案未了,不能上路。你且将他押在此处,本君去请示陛下。”
官差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江玄瑾却是说完就没多解释,只朝怀玉道:“你回府等我。”
“好。”李怀玉笑着点头,微微松开手,这人便抽身往外走,背影潇潇,步子极快。
厉奉行蹲在囚车里看着,有点愕然:“他……竟打算直接去同陛下说?这怎么行?司马旭和长公主都已经死了,他现在翻案有什么用?”
怀玉侧头睨他一眼:“这天地间还有公道二字呢。”
“笑话!”厉奉行道,“只为个公道,就要在尘埃落定之后去再掀波澜?这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案子要翻,的确没什么好处,甚至会直接与朝中一大部分人为敌。若是换个立场,她站在江玄瑾的位置上,也不一定会有勇气蹚这趟浑水。
然而江玄瑾走得一点犹豫也没有。
这样的傻子,朝中、亦或者说是这天下,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咧嘴笑了笑,李怀玉想,她真是嫁了个了不得的人。
八月初一,长公主薨了已经四月有余,紫阳君突然进宫,于御前要求重查司马旭一案。
宫廷哗然,收到消息的三公九卿纷纷往宫里赶。
柳云烈走得最快,脸色也最差,他想过很多种与江玄瑾周旋的法子,但独独没有想过这人竟当真会把旧案翻到明面上来。
真是疯了!
“君上此举到底意欲为何?”齐翰赶到了地方,上前跟皇帝行了礼,立马就质问了江玄瑾一声。
江玄瑾站在大殿中央,四周围上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他头也没侧,眼里只有座上那一脸惶恐的帝王。
旁边的云岚清微微有些激动,见他不吭声,出列便替他反驳:“还能为何?君上不是随性之人,会提出此事,定是发现了蹊跷。丞相不问真相,倒质疑君上目的?”
齐翰沉声道:“旧案牵扯甚多,并也已经了了,突然再翻出来,势必撼动朝纲。”
“撼动朝纲?”旁边的徐仙轻笑,“当初定案之时,不是说证据确凿吗?既然长公主是罪有应得,那大人何惧重审?”
齐翰一噎,旁边的司徒敬上前拱手道:“微臣以为,重审此案没有意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歇气,江玄瑾半个字都没听。
他敢提重审,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眼下除非陛下不同意,否则再没什么能阻挡他。
作为一个爱极了自己皇姐的人。李怀麟怎么可能不同意?他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着了,神色复杂地沉思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瞧着满殿的嘈杂就怒喝了一声:“放肆!”
正在极力争执的大臣们瞬间安静下来,纷纷拱手低头。
李怀麟起身,在龙椅前踱了两步,恼怒地道:“君上是来请示朕的,不是来请示你们的。朕尚且没有开口,你们吵什么?”
“重审个案子而已,君上觉得有必要,那便重审就是。当初都审得,如今为何就审不得了?”
“陛下!”柳云烈道,“马上就是秋收之际,事务繁忙,谁有空来审这案子?”
江玄瑾淡声道:“既然是本君提出来的,自然由本君主审。”
柳云烈咬牙,侧头看着他道:“君上莫忘记了,之前的案子也是您定的罪!”
“正因如此,本君重审才最为公正。”余光轻扫他一眼,江玄瑾抬头看向李怀麟,“若是没有审错,臣认扰乱朝纲之罪。若是审错了,臣也认连带之责。”
此话一出,一直小声质疑紫阳君的人瞬间都闭了嘴。
众人惊愕莫名,李怀麟也是有些震惊。
“君上?”
重审对他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进退他都要受罚,他还这样坚持?
一时间柳云烈等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相互看几眼,没能再找到反驳的理由。
“还请陛下示下。”江玄瑾拱手。
大殿里寂静无声,气氛有些凝重,旁边几个老臣脸色都很难看,有人甚至在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答应。
然而,李怀麟想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朕允君上所请。”
扫了殿内一眼,他接着道:“紫阳君主审,廷尉府相助,朕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不要让朕失望。”
江玄瑾松了眉。
“谢主隆恩。”他躬身行礼,郑重而诚恳。
平静了许久的北魏朝廷,终于是又起了轩然大波,三公九卿议论纷纷,关于紫阳君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地往御书房里飞,众人都觉得君上是疯了,说不定被长公主的鬼魂下了蛊。
别说外人了,江家自己人都很意外。江玄瑾一回府,就被老太爷叫到了前堂。
怀玉闻讯赶到的时候,老太爷正杵着龙头杖道:“我教你公正,不是教你一意孤行!”
“这回大哥也不帮你。”江崇摇头,“太胡来了,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抵得过百官之意?”
江深吊儿郎当地听着,倒是看见了门口进来的她,笑着道:“弟妹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李怀玉定了定神,笑着便上前行礼:“给父亲请安,见过各位叔伯。”
瞧见她,老太爷火气没消,反而是殃及池鱼:“江白氏,你既过门成他夫人,就该好生劝导他!”
怀玉无辜地眨眼,别说她不会劝,就算会,以江玄瑾的性子,哪里能在这种事上听她的?
旁边的江焱神色复杂地开口:“小婶婶若能劝还是好事,就怕不但不劝,反而觉得小叔做得好。”
小少爷倒是个明眼人啊,李怀玉暗笑,面上正经了神色,疑惑地问:“君上做错什么了?”
“不是说他错,他未必有错,但做的事就是不合时宜。”江崇皱眉,“重审旧案,公然与朝中元老重臣为敌,不听劝诫、不顾后果。一个月后,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得领罚!这算什么?”
怀玉听着,侧头小声问旁边这人:“形势很不利?”
江玄瑾平静地道:“没什么。”
“这还叫没什么?”江焱忍不住道,“您从宫里出来,齐丞相、司徒大人、林大人并着柳廷尉就都留在御书房里参奏,看样子也不会说什么好话。昔日那些敬您重您的,如今都纷纷倒戈。您分明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么严重?李怀玉惊了惊,有些慌张地看向他。
江玄瑾神色不悦地看了江焱一眼,然后道:“我有分寸。”
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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