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顾姨娘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三娘子这是在抬举她,当下就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跟着三娘子出了门。
两人一到堂屋,三娘子就冲单妈妈点了点头,然后又让子佩取来了纸笔水墨,随即便郑重的坐在了东首的太师椅上。
很快的,单妈妈就带进来了一个面容清爽的小丫鬟。
三娘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原籍哪里,为何入府为仆,眼下在哪儿当值?”
那丫鬟愣了愣。抬起头瑟瑟的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便柔声笑道,“你别怕,你们在场的我今儿都是要问的,你只管如实说就好,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可蒙骗于我,明白吗?”
那小丫鬟连连点头如捣蒜,结结巴巴的就回了方才三娘子问的那些问题。
三娘子一边听,一边侧身去看顾姨娘,却见她笔下如飞,字迹虽格外潦草。可写的却和那丫鬟说的竟是一样的快。
察觉到了有人正盯着自己,顾姨娘下意识就抬起了头。
见三娘子的目光刚好落在了她笔下的宣纸上,顾姨娘忽然正色对她轻声说道,“夫人放心,回头我会用小楷重新誊一遍的,保管清楚干净。”
三娘子莞尔点头,收回了目光。
她没想到,顾姨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聪明人,而她更觉得,这“取人为善”之法其实非常有道理!
有了顾姨娘的帮忙,这一大早。三娘子的办事效率就极高,一个时辰之后,她就问完了所有的人,也顺带和桃花坞的这些专司仆役混了个脸熟。
中午的时候,三娘子自然而然的就留下了顾姨娘用午膳。
“单妈妈和我说,姨娘是苏州顾家之女。”两人对坐用膳,三娘子自然就起了话头,“顾家的‘十缎锦’是内务府钦点的贡缎,闻名天下,姨娘是生在了好人家了。”
顾姨娘闻言就回道,“也亏得是生在了顾家。打小就跟着哥哥姐姐学了字,今儿才能舔着脸帮夫人一把,这是我的福气。”
呵,不止是福气,也是个滴水不漏的。
三娘子笑在了心中,脸上确是眉眼弯弯不动声色的,“那方才姨娘记下的那些,下午能誊好吗?”
“夫人若是急要,我一会儿回去就马上帮夫人誊出来。”虽说话是留了不少的底的,可三娘子托的事儿,顾姨娘倒是真上心的。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的。姨娘帮了我一个早上了,先回去陪陪言哥儿休息一下吧,那名册晚膳以前给我就成。”见两人都吃完搁了筷,三娘子便起身让子衿进来收拾碗筷了。
顾姨娘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可正当她准备告退的时候,忽听三娘子又道,“上次几个孩子在我这儿用膳,我瞧着仪姐儿很是照顾弟弟妹妹,寻常的时候,哥儿姐儿都是玩在一块儿的吗?”
这乍一听。顾姨娘还摸不透三娘子这句话的深意,便如实道,“仪姐儿很乖巧懂事,若是天气好,她总会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刷一下。”
“那昱哥儿呢?”三娘子似漫不经心,好像就是顺了口一问。
“昱哥儿那孩子……”顾姨娘说着就一愣,忽而笑着改口道,“昱哥儿那般娇贵的身份,宋姨娘就怕有个什么闪失,一般都是看得紧紧的。”
“二爷可给哥儿请了先生?”
顾姨娘点点头,“请了。哥儿前年就启蒙了。”
“前年……”三娘子琢磨道,“那今年言哥儿也该启蒙咯。”
顾姨娘忽然瞪大了眼睛,堪堪的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默默的垂目禁了声。
言哥儿启蒙这件事,是顾姨娘这阵子心头的一根刺。因为三娘子说的没错,当年,昱哥儿正是三岁整启的蒙,言哥儿现在也正好是三岁,偏陆承廷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她一个姨娘人轻言微,即便心里着急,却也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和陆承廷开这个口。
而三娘子呢,则是了然旁观着顾姨娘脸上忽冷忽热的神情,却就此打了住,没有再多问一个字了。
因为太子爷派去关东的探子回了城,所以陆承廷和薛宏毅两人就在东宫待了一宿。
当隔天暮色西沉,两人倦意十足的从东宫出来的时候,薛宏毅不免感叹道,“幸而圣人有先见之明,早早的立了储君,不然,由着八皇子的这股子狠劲,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呢!”
陆承廷和薛宏毅是一个军营混大的,当初他刚进去的时候,薛宏毅虽只是个愣头青,却大小是他的头儿。那时,两人明着是上下级关系,私下可真没少打架,如今这携手并肩的兄弟情义,几乎可以说是拳脚相向打出来的。
此时,听到薛宏毅这样说,陆承廷认同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说,宫里头要不要再查一遍?”
“后宫?”薛宏毅看了陆承廷一眼。两人这些年几乎成了太子爷的左右臂膀,天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默契十足。
“母子连心,她又贵为三妃之首,圣人这些年迟迟悬空凤位,虽是对先皇后的敬重和深念,可其实也是给了毓妃一个不大不小的希望。”
“但毓贵妃那儿咱们之前也不是没查过啊,结果还不是空欢喜一场?”
“毓贵妃生性多疑,若这么容易就让你查出来,她这些年的道行也白练了。”陆承廷垂了薛宏毅一拳,暗骂薛宏毅一到关键时刻就犯糊涂。
“既第一次空手而归,那再来一次……”薛宏毅说着说着就眯起了眼,然后略带深意的看着陆承廷,贼笑道,“你想放饵钓大鱼?”
“如今八皇子被皇上一纸文书派去了关东镇压流民,可谁知天助于他,他在关东竟拥兵自重准备杀个回马枪。你说,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透了消息给毓妃,说皇上有意废了太子爷呢?”
“若是再添油加醋些,让太子爷当着毓妃的面犯个震怒龙颜的大错……”薛宏毅很快的就跟上了陆承廷的思谋。
陆承廷闻言勾了勾嘴角。“明儿你进宫,把这事同太子爷说一说,皇上那边,兴许还不能打草惊蛇,可能到后来还是要委屈一下太子爷的。”
“我?”薛宏毅睨了陆承廷一眼,“我都说完了,那你说什么?”
“我明儿休沐。”陆承廷说着就伸了个懒腰。
薛宏毅一听就黑了半张脸,“我明儿也休沐啊!”
谁知陆承廷竟嗤鼻笑道,“光棍一个休什么沐,明儿你还是安安分分再进一趟宫吧。我们出来的时候那探子还没走,说不定明天太子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你去办,。”
“我……”眼见着出了宫门以后,从守卫手中接过了缰绳的陆承廷纵身一跃就上马而去,压根儿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吃了一嘴尘土的薛宏毅反手一把抽出了身边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迎风破夜的就将那闪着寒光的利剑冲陆承廷的背影直飞了过去。
好一会儿,空旷的宫门前,只隐约听得重重的“哐当”声,利剑落地,剑尖入土隐没三寸,紧接着,薛宏毅的愤懑就隔空传来——“续了个媳妇了不起啊,信不信老子明儿就让你来喝喜酒!”
☆、第87章 小轩窗?兄弟亲疏
陆承廷回府的时候已是暮色褪尽、月明星亮的戌时末了。
其实他和薛宏毅出宫那会儿就已经过了膳点,饶是两人之前都在太子爷的寝宫吃过了点心垫了饥,但他这会儿也是饿得肚子直唱空城计了。
铜环朱门前,有小厮尽忠职守的立在两边,一见陆承廷回来,一个举着灯笼上前引路,一个则机灵的伸手接过了陆承廷抛上来的缰绳,将马牵去了后院。
过门进府,陆承廷本想直接回桃花坞的,可是才刚走到正院,余安就从廊下走了出来,一盏微灯,一袭青衫,鼻尖微微的有些红,仿佛已经在风口等了他很久了。
“有事?”
“二爷,世子爷在书房等您。”余安垂首,声音徐徐。
陆承廷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隐没在夜色中却灯火通明的锦墨堂,脚步顿时就改了方向,“知道世子爷找我何事吗?”
“世子爷没说。”
“昨日裴一白来了吗?”
“来过了,裴少爷走的时候特意给您留了两包云南普洱,说是十来年的熟茶了。”
“他向来客气。”陆承廷颔首,又问。“银票你送去了吗?”
“已经给二少夫人了,夫人直接让我去兑了五百两现银。”
陆承廷脚下步子一缓,嘴角微微抽了抽。五百两啊,看来三娘子不是普通的缺银子啊。
也是,想第一天来的时候他顺势就扫过一眼她的嫁妆,随即当场就叹了口大气。三娘子的嫁妆,和当年宣岚那风风光光的二十六抬嫁妆比起来,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还有,夫人让我明儿帮她备了马车,她想去一趟平溪。”不等陆承廷说话,余安又道。
“平溪?”两人已到了门口,陆承廷的手抵着门环,可却没有推进去。
“夫人说,有两个陪嫁的庄子在平溪,想去看看。”余安垂首,平静的回道。
“不用马车了,明儿我骑马带她过去。”陆承廷说完,留下满脸惊愕不已的余安,就推门进了屋。
刹那间,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窗边,陆承安正坐在花梨木交背椅上闭目养神,他脚边。放着一只三足平口掐丝铜炉,炉内燃着银霜炭,近四月的天气,陆承安身上还披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脸色苍白如雪,放在炉口取暖的手亦是瘦得骨结分明细长如签,手背上隐约可见凸起的青筋脉络,让他那从骨子里就透出的病态愈发的显而易见了。
“大哥。”陆承廷稳步走了过去,然后坐在了陆承安的对面。
陆承安睁开了眼,冲他轻轻一笑,可话还没说上一句,咳嗽声就已经溢出了嗓子眼儿。
“我给你倒杯水。”陆承廷见状剑眉一蹙,顿时就要起身。
“咳,咳咳咳,不用。”陆承安却轻轻的敲了敲桌沿,示意他坐下,“八皇子被皇上派去了关东拥兵自重,这事儿太子爷是怎么看的?”
“大哥你又怎么看?”陆承廷继而坐定,不答反问。
陆承安笑中带咳,肩膀颤动,“你说,八皇子久居帝都,打小最远就是跟着圣人去徽州陵阳山祈福祭天,关东地远千里之外,八皇子哪里来的能耐可以一入城府就控了兵权?”
“因为有北召暗助。”看着陆承安眉目微扬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情,陆承廷放在桌下的手就收紧了力道。
顷刻间,主客颠倒,陆承安脸上得意尽褪,而陆承廷的眼底却泛起了笑意。
“你……”陆承安重重的喘了口气,脸色好像比方才更白了一些。
“大哥你不会以为太子的眼线都是只拿钱不办事儿的吧?”同居侯府,同为臣子,陆承廷知道长兄不会罔顾宗族利益,无视权臣之命。只是,志虽同,道不谋,这些年,好像他和陆承安就从来没有走在一条路上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那年祖母过世,他重新被人接回了侯府,母亲待他虽热情满满却少了一丝温情开始的,又好像是那时,他和陆承安争一只狐犬幼崽,可母亲却把那只幼崽毒死,用那狐犬的皮毛给陆承安做了一双暖靴开始的……
那双毛茸茸的靴子,陆承廷直到现在依然都记得,雪白的绒圈,青蓝的鞋面,玄色的高底。母亲和他说,这个宅子,这宅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大哥的,你若要争,那这东西就必毁无疑,人,亦然。
后来,他提笔写信给了祖父,从此入了军营。荫庇之下,当初没人看好他,以为他不过就是玩儿票的性质去军营混个闲职,可是,他一路稳步高升,镇过边关,杀过逆贼,最后被姑姑带到了太子爷的跟前。
“是啊,你已今非昔比,或许他日,整个侯府都要仰仗在你的鼻息之下方能安好了。”陆承安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亲弟弟,虽是一脉相承,可他和这个自幼养在建德祖宅的二弟始终就亲厚不起来。陆承廷和五弟陆承恩非常像,一样的喜独来独往,一样的不喜形于色。
“我只是替太子爷办事而已,大哥言重了。”陆承廷不动声色,并没有被陆承安的激将法所诱。
“皇上的身子究竟如何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太子虽稳坐东宫,可几方势力齐汇,太子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太子于你,是赏识是器重。可太子心里也清楚,你的背后是没有支撑的,有了你,并不代表有了靖安侯府。”
“太子爷要侯府何用?”谁知陆承廷竟冷笑一声,“这个侯府,也只有你们稀罕而已。”
“陆承……咳、咳咳咳!”陆承安只感觉一股腥浊之气顿时涌上了嗓子眼儿,他捂着嘴,剧烈的咳了起来,可那双透出怨愤的瞳仁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陆承廷。
“大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稀罕你们眼里的那些贵重东西,我……”
“我有的时候,咳……咳咳,有的时候在想,我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自己生在贵胄之家呢,还是应该怨恨我这天生富贵的命。”可陆承安却突然打断了陆承廷的话,“我这条命,是用银子续着的,也是欠了裴家的。当年,如果不是父亲和武平侯意见相左,如果不是我身子羸弱,如今,湘月的这个位置就是宣岚的,可我这样活着,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这种滋味你们谁能替我来尝?”
“大哥会长命百岁的。”陆承廷淡淡的看了陆承安一眼,兄弟一场,他依然记得自己刚回府的时候,陆承安总是私下会把好吃的好玩的塞给他,对他这个一直没有养在侯府的胞弟充满了好奇。陆承廷想,其实刚开始,他对这个亲哥哥是依赖的,也是格外希望能亲近的。
“呵……长命百岁,咳咳……”陆承安又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八皇子如今和北召暗中勾结,谋权之心昭然若知,他这一起势,朝中很快就要变天了。太子爷什么都好,偏偏萱贵妃是个心慈手软的,而毓贵妃手腕凌厉,她冲着的可不是那个悬空了多年的凤位。我听说,八皇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了。是武泽将军的外孙女。”
“武泽将军?”陆承廷双眸微敛,他向来知道陆承安是有自己的眼线探子的,可这些年来,陆承安是第一次这样轻松的把如此重要的情报白白的送给他。
“当年彝召之乱,皇上前后一共派去了三万兵力,最后回来的不过三千人。南宁王叛变、襄阳王弃城自缢,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武泽将军一人,却也是断了手脚,从此无缘官场之争的。她的这个外孙女,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本大家以为武家之女,必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可谁知,她马上就要成为八皇妃了。武泽将军的心思,你猜的透吗?”
陆承廷神色微恙,颤了颤唇角,心中顿时疑念横生,“是皇上赐婚还是……”
“是毓贵妃请皇上赐婚的。”陆承安此时此刻却格外的沉着,不远处高案上的烛光盈盈得打在他的脸上,柔亮的明黄遮掩住了他苍白的肤色,也渐隐了他的沉疴病态。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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