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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0节

    问题在于,所谓的“全招”,可不只是把他“以剑修祭巫神”的计划招出来,而是顺势咬上了夏夫人,而且拿出的罪名相当了得:夏氏以“怀璞抱玉”之法,名义上是要为飞魂城主幽灿生子,实际上是暗中收集目前存世的大巫血脉,汇集一胎,意图使巫神转世重生!
    巫神转世!
    不管这罪名是真是假,只是亮出来,都犯了天大忌讳。
    必须要说,剑巫大战之后,在真界普遍的认识里,巫门是有天然的罪孽的。
    在巫神血脉体系的控制下,真界修士在严重的禁锢中,挣扎了数十劫时光,若非以曲无劫为首的剑修大兴,为此界修士斩断血脉牵系,那种日子还不知要持续多长时间。
    除巫门以外,上到四大门阀,下到各路散修,十个里面,要有九个半,绝不愿意再回到巫神主导的真界时代里去。
    是的,巫神九变创世,这个根是斩不断的,所以巫门法统在真界,无论怎样都会有一块繁衍生息的地方,他们可以在真界生存下来,事实证明,还可以生存得很好。
    前提是不要搞风搞雨,妄图复辟——保持现状可以,亦即保持巫神沉眠,对“勘天定元”也不要有什么过分的渴求,一旦触及这条底线,必将陷入绝对被动。
    偏在此时,按照苏双鹤的说法,他和夏夫人都踩线了。
    论剑轩就此便有了借口,直接插手进来!
    相较于魔门东支和罗刹鬼王的小心谨慎,论剑轩是以堂皇之势,集天下人心,强势切入。
    但人们心里也要打个结:全盛时期论剑轩也没能拿沉眠的巫神怎样。
    当年做不到的,现在就能做到不成?
    不管做到与否,论剑轩都来了。
    便是无法根除巫神,却使得飞魂城乃至于巫门一脉,都有倾覆之危。
    毕竟,夏夫人的身份非常敏感。
    她既是飞魂城主的正室,又在千山教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她的存在,本身就象征着巫门力量的合流,分外具备代表性。
    在幽蕊和慕容轻烟这个方位,已经能够听到祖巫堂耆老失态的咆哮:“当年留得飞魂城一脉,不是咱们能顶得住,是八景宫不愿让论剑轩一家独大,是城中先辈未雨绸缪,与上清宗等共建了洗玉盟!也是此界修士不愿让巫门断绝法统,免得勘天定元出了岔子。
    “现在已经证明了,没有了巫门,勘天定元照样没问题,咱们的根基已经给伐掉了一半,幽灿那么大的野心,也只能是在东海附近盘弄,与千山教联姻,联并大巫血脉,那也是在怀琛叛门之后,传承见危之时,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
    “你倒好,想当然行事,画虎不成反类犬,真真妇人之见!现在你这么搞,就是自绝于天下,巫门百世传承,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对祖巫堂耆老的雷霆之怒,夏夫人的回应则非常平静:“苏老在祖巫堂呆久了,后辈又逢大劫,心力交瘁,不适合再议事。来人,扶苏老回去休息吧!”
    “夏怀玉,你敢!幽煌,你……”
    外间余慈和幽蕊都是听出来,那位苏老不论见识怎样,倒也算是秉持公心。
    只不过,他明显没有控制局势的能力……
    祖巫堂禁制发动,却不是对“外人”的夏夫人和幽煌,而是偏转方向,强制压住了苏老的挣扎反抗,迅速下了巫咒封禁,不知给抬到哪里去了。
    如此干脆利落,也让余慈、幽蕊都是惊愕,什么时候,夏夫人竟然重新握持了飞魂城大权?看起来甚至比事变之前,还要厉害?
    未能查出这种变化,对幽蕊来说,等于是情报工作出了大岔子,她心中发慌,连不迭地向余慈请罪。
    偏在此时,祖巫堂那边有人走出来,向这边招呼:“阿蕊,你来一下。”
    幽蕊心头一激,忙向余慈解释,唤她的是幽煌。
    余慈让幽蕊自行其是。
    幽灿闭关之后,飞魂城是由夏夫人统领全局,幽煌主内,苏双鹤主外,算是均势。如今均势打破,本来最大的可能性是失衡、撕裂,但就目前形势来看,至少表面上,反而促成了飞魂城内部的团结。
    即使幽煌一直是支持夏夫人的重要力量,可在“怀璞抱玉”一事上的摇摆,证明他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这种时候,反倒是不计得失地支持,真的很有意思。
    幽蕊应声跟上去。
    前面幽煌自顾自离开,都没有与慕容轻烟打招呼,而夏夫人则留在祖巫堂中,继续控制局面。
    这种分工,让幽蕊有些奇怪。
    幽煌算是她的族兄,都流淌着最接近于巫神的血脉。按理说,在巫门这个看重血脉超过一切的环境里,天然便少了一分隔阂,只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
    幽蕊回来后,最大的支持其实是祖巫堂,是那些不掌握实权,却总想做点儿什么的老家伙,幽煌和她的关系,不远也不近。
    事实上,向来以“铁面”著称的幽煌,对幽蕊放弃灵巫的义务,逃到北荒的行为,态度从头到尾,都非常明确:出去要罚,回来要奖,奖罚不能互抵。
    若非幽蕊在近期很卖力气,简直是不顾生机元气,做了几件大事,现在想得到幽煌的好脸色都难。
    一路无话。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有“铁面”之称的幽煌,在长年主理飞魂城内务的环境下,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最好表率。他从不在正规议事场所之外谈公事,而且,也很少有那些弯弯绕绕,非常干脆利落。
    待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平日里幽煌的议事厅内,便听幽煌直接道:“算上行程,你有五天的时间准备。到时,你和慕容一起,主持洗玉湖祭。”
    幽蕊一惊:“湖祭?大祭?五天后?”
    所谓湖祭,便是指巫门中人到洗玉湖中祭祀巫神,可算是巫门最高级别的祭礼之一。所做的准备非常复杂,以前需要长达数月的前期准备,一干人等,成百上千,浩浩荡荡,场面壮观。
    可要知道,他们现在可是在飞魂城,距离洗玉湖几近亿里,便是用最快的方式,单程也要十天半月,五天时间,这又怎么处理?
    难道让她和慕容轻烟把所有人都挪过去?恐怕不用开始祭祀,她们便气血耗尽而死了吧!
    幽煌神色不动,淡淡道:
    “此次祭祀,实是为夫人腹中胎儿祈福之用。要知这胎儿一生下来,便是飞魂城未来的领袖,甚至可能是巫门共主,每一个环节都要尽善尽美。当然,现在情况特殊,祭祀祈福,人不需多,几位耆老再算上城内高层便好。而观礼之人,你们不用操心。”
    “何人领祭?”
    “既然是为胎儿,自然是夫人亲领。”
    幽蕊愕然。
    其实对于祭祀巫神,灵巫与否没有太大差别,可这种祭祀可真不是什么好活计,气血心神损耗非常大,尤其夏夫人还在“怀璞抱玉”的状态下,正要全力以赴供养胎儿,怎么可能支撑得了?
    幽煌眼神冷澈,盯着幽蕊,并不掩饰更深层的意思:“此次祈福,为胎儿加持是其一,同时也是一次展示……幽氏沉寒入渊,夏氏莽苍千山,二者相合,必是厚德之相,不会出现别的,你明白?”
    幽蕊当然明白,这其实就是要求夏夫人亲身证明腹中胎儿的血脉纯度。
    如果是情理中的“厚德”之兆,自然皆大欢喜,各路人马都无话可说。
    但若出现了别的情况……又该怎么做呢?
    幽蕊想象不出那种情况,却知道这么一来,不论验证出什么结果,夏夫人等于是全盘陷入被动,身为飞魂城实质领袖的威严,必遭重挫。
    实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是夏夫人与幽煌的妥协?或者说,是幽煌的逼迫?
    幽蕊突然发现,在此时的飞魂城,原来幽煌才是最有一锤定音能耐的那个。
    飞魂城的局面什么时候到了这种地步?
    她没有再说什么,行礼后退出。
    出来议事厅,没走多远,却看到前方一道倩影,静静等候,正是慕容轻烟。
    幽蕊还没有和余慈商量出个章程,慕容轻烟便走过来,轻挽住她的臂弯,微微而笑:“蕊娘子,咱们商量一下湖祭的事儿。义母大人和我都觉得,观礼之人中,无论如何,不应少了渊虚天君……”
    慕容轻烟说话越发地直白了,等于是直接道破幽蕊和余慈的关系。
    而且,开口就拿出好处:
    通过观礼的理由,余慈确实可以暂时无视掉洗玉盟的要求,从拦海山脱身。只要到了洗玉湖,随便再拿出什么理由,洗玉盟高层也不会硬把他塞回去吧!
    其实幽蕊也知道,她和余慈的关系,瞒不过有心人,尤其是巫门这里。
    刚刚慕容轻烟所说的逍遥鸟就是一项,当年在北荒,幽蕊本是为夏伯阳所雇佣,捕捉这鲲鹏血裔,却临阵倒戈,给余慈方便,那夏伯阳可是恨得牙痒痒的。
    更不用提后面,余慈驾逍遥鸟与盖大先生交战,震动北地之时,她就在逍遥上,虽然藏伏于翎羽之下,但那时候,开启的可是飞魂城的彻天水镜,只要愿意,自有法子追溯细节。
    然而,幽蕊也不惧什么。
    对灵巫来说,为几个神主、或者说有志于神道的强人服务,非常正常。
    像是慕容轻烟,魔门、罗刹教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反而凸显出她的价值所在。
    这边,幽蕊正和余慈搭线,反应自然及时,很快得了余慈的示意,点头道:“刚刚煌兄还要我不用管观礼之事……不过既然慕容和你那义母都这么说,我自然也是赞成的。”
    慕容轻烟笑容不改:“天君远在拦海山,虽听说有虚空大挪移的神通法力,但时间也很紧张了,若蕊娘子你没有意见,不如现在告知了吧。”
    “等等。”
    幽蕊轻轻抬手叫停,自然而然微昂下巴,几近睥睨之态。
    相处日久,她还是首度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与慕容轻烟的对话中,完全占据了主动。
    这全是依仗了她那坚实的后盾——在灵巫的手段上,她承认比慕容轻烟差了一筹,却绝不会像慕容轻烟这般,飘来荡去,全无所依。
    “慕容啊……”
    她的语气有着微妙的变化。
    若按辈份,从夏夫人身上论,幽蕊还算慕容轻烟的长辈,平时体现不出,这时候可不会错过。
    “告知与否,是我的事;天君答不答应,是他的事。而你,既然身为灵巫,做事的法度,还必须遵守。你我在这件事上,也算是各为其主,有些话,我要说到前头。”
    慕容轻烟做认真倾听的模样:“蕊娘子请讲。”
    “身为灵巫,受神主、神道中人的雇佣,期限内就要负责到底。所以我要问清楚,夏氏与渊虚天君交流,是什么目的?”
    她直呼夏夫人为“夏氏”,其实没叫“夏怀玉”的本名,已经是很克制的结果了。
    看慕容轻烟想开口,她再次出言打断:
    “若她只是临危呼人相救,也不必提了,天君自会有决断,没有必要过来踩进泥坑里去。若是要做更有价值的联系,如今她麻烦缠身,常人避之惟恐不及,就请拿出更大的诚意来。”
    慕容轻烟明白了幽蕊的意思,不再用“表态”的语句,而是貌似认命地充当传话人的角色:“这些话,我会给义母大人提及。”
    幽蕊冷然一笑:“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怕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夏氏‘怀璞抱玉’的做法,旁人难予置评,但如今矛盾集中在这里,必须要给天君一个交待!
    “不要拿糊弄别人的说辞,如果慕容你,还有你那位义母真的明白事理,便该知道,渊虚天君……和‘别人’是不同的。”
    此言此句,一气说来,幽蕊只觉得尾闾有凌厉气机直往上顶,出口便有铿锵之意,当真大是爽利。
    至于慕容轻烟,则表现出了极高的涵养:“此事本来就要与天君仔细商议,我代义母答应了。”
    “很好。”
    幽蕊今日,当真是一洗早先“技不如人”的郁郁之气,愈发地神清气爽,也不再与慕容轻烟为难,淡淡做了结语:“我会通知天君,至于是否能成,晚些时候告诉你。”
    两人分开,慕容轻烟还不忘行礼致意。
    一直旁观的余慈发现,有他在旁边,幽蕊的话不可避免说得有些过硬。
    但这样也好,眼下这局面,夏夫人腹中的“巫胎”,不只是魔门东支、罗刹鬼王这些势力窥伺,连论剑轩也横插一手,局面之复杂,几乎是成了真界大势的暴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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