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呼啸的寒风骤止!这一剑,依稀是烟花怒放于星空,美极幻极,季玄婴容色清冷,嘴角却莫名有着淡淡微笑,人人皆知他是磨砺道心,淡情摒爱,终于自心中斩除师映川这个心魔,然而唯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年他究竟是怎么度过,他从未想过会是那样疼,那样伤,在无数个夜晚,一遍遍地想起曾经那些温柔画面,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奋力挥动着手中的剑,某种情感,某种意念,终于让他在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煎熬的时候,开始领悟新的道路,这一剑,俨然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活了过来,然而季玄婴却从未对任何人用出过这一剑,因为那些人都不配,因为有资格看到这一剑的,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只能用给那一个人看!
剑气破空,然而斩破虚空的爆鸣声却并不强烈,反而有些依依低柔的意味,看似锋芒消减,但在师映川这样的大宗师眼中,则是清楚无比地认识到那剑意之犀利,实在是超乎想象,仿佛能够破开一切阻碍,直指人心,脏腑生寒,师映川终于动容,这一剑没有戾气,甚至没有杀气,只是如同极盛过后趋于淡,此时此刻,风鼓扯着季玄婴漆黑的长发,在冰天雪地中飞散飘舞,是一种独特的美,师映川清啸一声,眼底微寒,突然间袖中飞出七道彩光,汇聚一处,仿若一把大剑,师映川大袖飘飘,探手抓出,踏雪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劲风猛地自剑尖爆出,周围的空气顿时像是海啸暗涌,那种强力的凌烈激流,根本令人无法忍受,连耳膜都要被震破,只见在他身周,无数积雪在同一时间滚滚飞卷,疏密万点,仿佛一场暴风雪,将视野内可见的一切景物,都吞进了这一片呼啸的风雪之中!
幽暗又明亮的剑光如雪中寒梅般盛放,震人心神,仿佛要一举撕开这天地,季玄婴手中长剑凌厉无伦,剑意在每个瞬间都不断攀到一个新的高峰,季玄婴眉眼如霜,嘴角淡淡微笑,没有真正爱过痛过,就不会有这样的剑法,没有冷绝斩绝的心肠,就驾驭不住此刻这一剑,电光火石之间,季玄婴面上的神情似有瞬间的柔和,如同沉浸到了某种境界之中,恍惚中,仿佛像是回溯到从前,再一次于心中流淌,也是这一刻,那萦绕在心头的阴翳似乎有了新的感触,刹那之间的明悟,轻轻涤荡了心中所有的斑驳,至少在此刻,只留下了一股最为精粹的剑意,令季玄婴终于跨出了人生道路中的一个大步至爱至痛,爱极伤极!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辉煌的剑法,如此璀璨壮丽,赫然已达到了剑术的极致!片刻,呼啸席卷的风雪过后,一切渐渐恢复平静,乱雪消散,抬眼望去,视野开朗清和,淡薄日光丝丝垂落,季玄婴青袍古剑,黑发飘扬,头顶是幽净广浩的天空,整个人仿佛定格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师映川站在不远处,先前聚成一把大剑的几支短剑重新散开,飞回师映川袖中,重新蜷扣在他的小臂上,师映川原本系住长发的红绳早已断开,满头青丝猎猎飞舞,他望着季玄婴,片刻,忽然就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如此剑法,如此剑意……不愧是被喻为万剑山最剑心纯粹的人物,玄婴,天下剑修万千,唯你可配‘剑仙’一称。”
师映川说话之余,只见他袖中缓缓淌出一线猩红,沿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指尖,然后滴在雪地上,仿佛开出了几朵红梅,接着梅花越开越多,最终在地上汇成一小滩鲜血,融化了积雪,季玄婴的目光盯在那一小片猩红上,不说也不动,师映川亦是毫不动容,只伸手在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血,他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什么剑法?”季玄婴长长的睫毛微垂,唇中吐出淡淡话语:“……情到浓时情转薄。”
“真是好名字。”师映川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胸口,洁白如玉的手上顿时沾了一片猩红,这时才能恍然发现他的胸前赫然已经是湿了一片,只不过之前因为他穿着黑衣,才并不明显,若不仔细观察,是发现不了的,此时师映川伸出舌头,舔去手上的鲜血,这才面不改色地道:“已经刺到正确位置了,不过,终究距离心脏还有一点距离。”
随着师映川最后一个字落下,季玄婴手中的长剑突然坠地,整个人也微微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便重重倒地,面朝下伏倒在积雪中,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支青色短剑,而此时扣在师映川臂上的北斗七剑,只有六支!
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白雾,然后走向不远处的季玄婴,他蹲下来,手放在了剑柄上,却并没有拔出季玄婴背上的短剑,事实上他这时只需要用力一按,季玄婴立刻就会在短短几次呼吸间便死去,因为无论大宗师的生命力有多么强悍,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身,被整个捅穿了心脏之后,虽然能够多坚持片刻,但最终也一样会死!
一时间师映川目光幽深,静静看着一动不动的季玄婴,曾经两人在一起时的一幕幕翻上脑海,同时又想起温沉阳的狠绝,若贪恋从前夫妻情分,这样罢休,看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若真的如此,容其活下来,那么曾经被背叛,偌大帝国覆灭的仇,竟是白白的就算了么?那是这个人欠他的,现在只要这样轻轻按下去,他们之间的所有恩怨就到此为止了,彻底了结,干干净净,况且今日两人相遇之事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即便季玄婴陨落,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季平琰与师倾涯兄弟二人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自己杀了他们的生父……霎时之间,师映川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当年与自己情同兄弟,可是因爱生恨,负自己良多,按理就该这样杀了,讨还血债;但这一世那些恩爱缠绵,又并不是假的,多年夫妻情分,虽然聚少离多,后来又因故断绝,却也依然不能抹灭,彼时师映川心中万分烦扰,实在不知究竟该如何决断,当此之际,纵然再杀伐果决、心思深沉之人,也难以作出选择。
师映川置身于雪地之中,望着眼前男子,他面上神情复杂,静静凝视,但最终,师映川的手到底还是没有按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起了季玄婴,在冰天雪地中越行越远。
却说先前师映川半路忽然无缘无故地下了马车之后,车夫便按照师映川临走前的吩咐,继续驾驶着马车,一路顺利地回到了青元教总部,将连江楼安然无恙地送回师映川的住处,其后连江楼喝过药,沐浴梳洗一番,便在榻上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熟睡的连江楼忽然似有什么隐隐约约的感应,莫名其妙地惊醒,他缓缓睁开眼,就发现师映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榻沿,身上的长袍已经脱去,丢在地上,只穿着一条裤子,裸着整个上半身,空气中淡淡弥漫着血腥气,师映川背对着他坐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似在处理伤口,连江楼见状,神色微动,他坐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受了不轻伤势的男子,不由得微皱剑眉,问道:“……你受了伤?”
对于连江楼的发问,师映川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处理着伤口,他肉身打熬得极其强悍,只要不是致命伤的话,那么他就不会很在意,而眼下他所受的伤,基本对他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更何况他手中绝品丹药无数,伤势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一时师映川利索地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回头见连江楼只是安静坐着,一言不发,便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江楼看了他一眼,道:“是谁伤了你。”师映川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起身去换了一件干净长袍,他并没有打算对连江楼说出季玄婴的事情,因为他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把握连江楼对于季玄婴究竟是抱以什么样的态度,要知道这一世季玄婴虽然与连江楼是亲叔侄,然而在千年之前,温沉阳乃是与赵青主勾结,葬送了宁天谕的大好河山,而偏偏,温沉阳却又视赵青主为情敌,想必杀心盎然,因此这两人之间牵缠两世的复杂关系,委实令人捉摸不清。
一时师映川换下带血的衣物之后,就取了丹药服下,然后在榻上盘膝坐好,闭目调息起来,连江楼见他面色略显苍白疲倦,便下床去取了静神香点燃,将香炉放在师映川面前,袅袅白烟升起,模糊了师映川的面容,随着烟雾有一部分被其吸入鼻中,师映川眉宇间的神情也略微舒缓了下来,连江楼坐在一旁注视着他,不言不语,此时师映川的头发已经梳理得纹丝不乱,鬓如刀裁,浓密墨发挽结成髻,簪了一支素色玉簪,宽袖的织锦外袍里面只有一袭纯白的中衣,面上一副毫无防备的放松神态,黑睫低垂,没有了平日里的冷漠,淡红色的菱唇微合,如同春分时节两片最秾艳的桃花瓣,诱人采摘,连江楼静静看了片刻,起身离开,未几,外面忽然传来悠悠笛声,清冷瑰丽之中隐隐带有一点感怀,正如某人一般,优美的旋律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飞舞,又不断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而此时真正的倾听者,其实只有一个人而已,不知不觉间,师映川睁开眼,面色无波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只是一步而已,然而仅仅这一步,却已是天涯海角。
师映川的伤势并不重,而他也不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他既然不说,也就没人能问,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他受了伤,知道此事的仅仅是有限的一些人罢了,过了些天,师映川恢复力惊人,身上的外伤已经基本无碍,这一日他自己动手换过药,便派人去召师倾涯过来,一时师倾涯来到室中,见师映川正拿着剪刀在修剪着一盆墨梅,便上前行了礼,道:“父亲召我有事?”师映川转身看去,只见师倾涯穿一件大红底子芭蕉叶印花的厚袍,脸容雪白,头发乌黑,配着那精致容貌,虽还年纪尚轻,却也当真是一个极俊秀的少年了,师映川放下剪刀,一手负在身后,淡淡道:“本座叫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师倾涯道了一声‘是’,然后就垂手站着,静候男人接下来的话,师映川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皇帝当年就有这个意思,后来搁置了,不过前些日子的时候,他就正式与我说起此事,事关你自身,本座便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番话听得师倾涯有些疑惑,但他沉得住气,只道:“父亲请说。”师映川似乎很满意他这样从容淡定的态度,伸手在师倾涯的头顶摸了摸,有些随意地道:“你也不小了,本座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兄长,你再有几年也要元服,也许是时候考虑一下你的婚事了。”师倾涯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要对自己说这种事,他是极聪明的孩子,想到师映川刚刚提起晏勾辰所说的意思,瞬间就猜到了几分,一时不由得脱口道:“父亲这是要给孩儿选一门亲事?是晏长河?”师映川闻言一笑:“你这孩子,倒也伶俐。”说着,又摆了摆手,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倒也不是说要选晏长河,本座的意思是打算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伴侣人选,而且也不是现在就一定要定下来……不过,本座问你,你对长河是什么意思,觉得他符合你的要求么?”
向来出身显赫的人,大多自幼耳濡目染,置身于普通人无法接触的环境当中,比起同龄人要早熟沉稳许多,因此师倾涯听了这话,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意外了一下,便低头沉思起来,很快,少年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道:“我想知道,父亲对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师映川淡淡道:“长河那孩子不错,可惜受天资所限,此生不会有太大成就,本座并不属意他,不过,既然是你自己的婚事,那么最好还是你自己中意才好,你若愿意结这门亲事,本座不会阻拦,若你不喜长河,那么本座将准备在各大宗门世家之中选出合适的人选,作为你未来的妻子或者平君,一来唯有世家大派才有良材美质,二来这也是一种安抚各方人心的手段,不过,这些都是建立在你同意的基础上,若你不愿,本座也不勉强。”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了顿,似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淡薄如烟:“当年你兄长的亲事就是本座一手包办,到如今,总不该让你也一样……”
师倾涯闻言,松了口气,不过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不禁就说道:“父亲现在不勉强我,但为什么当初就给大兄指定了亲事?我听说那时大兄与梵大哥彼此并不熟悉,还好他们现在很是和睦,不然的话,若是他们关系不好,父亲岂不是做了一件错事么。”师映川听到这话,浓长的眼睫在眸下投出一片淡淡阴翳,神色悠然地哂道:“傻孩子,你问为什么?这里面其实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本质上就是因为你兄长和劫心他们两人当年的实力不够,就好比本座年少时期与你千叔叔的婚事,当时由两宗一手促成,本座与十九郎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反而没有人会关心,若是那时本座有现在的实力,谁又能勉强得了。涯儿,记住本座的话,只要你有着其他人会畏惧的力量,那么你所说的一切都将得到执行,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价值所在,想要做到这些,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师倾涯目光微微迷离,旋即轻声道:“孩儿知道了。”师映川的拇指摩挲着少年白嫩如玉的脸庞,见少年有点不太习惯地缩了缩脖子,便笑了起来,道:“涯儿,本座做了许多在世人眼中万恶不赦的事,你觉得本座是一个恶人是么。”师倾涯面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俗话说‘子不言父过’,纵然面前这个男人有天大的不是,那也还是他父亲,这样的问题他能怎么回答?当下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师映川见状,哈哈一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那么,为父现在就再教你一课……世间的一切,唯有力量才是根本,历史的真相都会湮没在时光当中,涯儿,你要记住,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当初泰元帝若没有身死国灭,那么后世的那些记载只怕就会与事实有很大不同,所以涯儿,名声这种东西,最没有用处,世人皆谓我为魔,那又能如何?本座当年杀人盈野,被视为天下第一魔头,然而现在呢?本座却是人人敬仰畏惧的天下第一教之主!要知道当初散布瘟疫,害死了多少人命,破坏了多少家庭?可到了今时今日,又有谁敢公然指责本座,若是本座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下令,将天下所有那些有关本座生平之事的书籍等等全部毁去,重新编纂,如此一来,只要本座不死,或者本座的后代可以一直把持权位,那么千百年后,又有谁会知道本座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师映川不徐不疾地说着,拍了拍师倾涯尚且稚嫩的肩头:“本座对你寄予厚望,你也许比你兄长更像本座。”师倾涯却在想着另一事,嘴里说着:“父亲不如真的下令焚书重编了罢,何必让那些东西流传于世。”师映川笑道:“何必如此,本座一生行事,又岂惧后世评说!”
师倾涯闻言,先是愕然,既而似乎想通了什么,躬身受教,不过想到师映川刚才说的事情,少年便又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唇说道:“父亲方才问我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现在我还小,也没有这些想法,婚姻之事言之尚早,我只一心习武,父亲可否等再过几年,到时候再议此事。”师映川扬了扬眉:“也罢。”一时见面前的少年修眉星目,头上一点殷红,轻易就能从他身上看到他生父的影子,心中不觉暗叹,却想起自己与那人之间的种种恩怨,心里就有些乱,师映川注视着师倾涯,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轻声说道:“你说,为何总是那些错过的东西,才会让人觉得珍贵?”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师倾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没多想,只下意识地反问道:“既然很珍贵,那为什么还要错过?”师映川听到这还有些孩子气的话,登时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如此……然而,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师映川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他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但师倾涯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迟疑一下,道:“父亲,我想去看师祖……”师映川眉头一皱,接着就笑了笑:“没有这个必要。不过……”他顿一顿,忽然笑得有些肆意:“涯儿,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么?”师倾涯一时转不过弯来:“……呃?”师映川嗤笑,眼中幽光燃燃,他弯腰将脸靠近了少年的脸,缓缓说道:“你师祖其实与本座一样,也是隐藏的侍人之体,所以,当初他害本座失去孩子,现在,本座就要他还给本座……呵呵,涯儿,日后你师祖给你生出一群弟弟妹妹,你开心么?”
师倾涯如遭雷击,他呆呆看着男子近在咫尺的完美面孔,一时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映川肆意轻笑,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好了,回去罢。”当下就打发了师倾涯回去,自己枯坐了一会儿,便动身前往皇宫,此时晏勾辰正在批阅奏章,见了师映川来,就笑道:“这是吹了什么风,倒把你吹来了。”师映川微微一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上次与我说的事,我已问过涯儿,那孩子并未表示反对,既然如此,我也不会阻挠,一切顺其自然罢了,日后他如何选择,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晏勾辰闻言,面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笑道:“好,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小孩儿家的事,就由得他们罢。”
当下晏勾辰吩咐中午添几样师映川喜欢的菜,留师映川吃了饭,过后两人相对而坐,宫人奉上香茶,师映川洁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杯子,微微垂眼,显得那眼梢长长,仿佛以笔勾挑,说道:“我近来隐隐有所感应,准备马上闭关,往后这些日子,怕是都不会露面了。”晏勾辰神色微动,道:“你这是要突破了?”师映川言简意赅:“说不准。”他双眼之中忽然微微出现了凝重之色,原本清亮如水的赤瞳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沉声道:“我在那处门槛外已经卡住一段时间了,原本几年前我就很有可能进入五气朝元之境,只是可惜啊,一来我当时滋生心魔,二来受过重伤,后来又是产女重伤,连番打击迟滞了我的进境,对我影响很大,所以虽然功力不断加深,但境界却迟迟不能突破,如今隐有所得,但是不瞒你说,这次闭关,也许会出现一些我也无法掌握的变故……”
晏勾辰闻言,顿时面色微变,悚然道:“果真?”他可是很清楚师映川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正常来说,宗师的寿命是很长的,二三百年并非妄想,可世间真活到这个岁数,最后寿终而死的宗师,绝对没有几个,这其中自然有诸多原因,但最多见的,就是因为走火入魔之类的问题而导致死亡!成为宗师,修为已达人间顶峰,想再前进些许,都是困难重重,一个不慎,走了岔路,往往就是死局,因此晏勾辰才会反应这么大,一时间只见他面上神情凝重,道:“既然如此,要是……映川,不如你就暂且缓……”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从我开始练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有了退缩的权利,我辈之人,何惧于此?”师映川打断了晏勾辰的话,随即哑然失笑,微微摇了摇头:“既是选择做这求道之人,那么即便有朝一日我死于此路之上,我也不会后悔,只因我早就明白,一个人若想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唯有争,唯有斗!与天斗,与命争!人永远都是不知足的,在需要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时,会想着吃饱穿暖,当衣食无忧之后,就想要更多,待权势力量都有了,就想着长生不死,我如今要什么没有?所欠缺的,也只有这‘永生’一途罢了。”
师映川微眯起眼,伸手在晏勾辰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况且,我也只是觉得或许会有些超出掌握的问题出现,但未必是真的就有什么凶险,你不必想太多。”说到此处,师映川的语气又轻松起来,淡笑道:“何况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最大的一张底牌,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也能从容转世,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怕的什么?而且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说不定到时候什么事都没有。”晏勾辰面色微缓,道:“你说的也在理……但,不论如何,你都要多加小心。”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离开了,晏勾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眼中有复杂幽暗之色涌动,时至今日,天下已定,然而平静的表面下,又岂知没有暗流汹涌?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师映川势力之大,足以撼动国本,兼之身世与平生际遇太过离奇,手段鬼神莫测,因而早有天命在身的说法流传,实在是让人无法不警惕,晏勾辰在私人感情上与师映川情同夫妻,可两人都是当世的人杰,所思所想又哪里是普通人那般简单,这感情之中,又是搀杂了多少利益纠葛?一时间晏勾辰想起方才师映川所说的话,面上依然还是凝重,流露出忧虑之色,然而在那眸内深处,亦透着几分深深的复杂,他扪心自问,自己在听到师映川或许会有危险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索性师映川就此出事才好,哪怕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遭遇不测,还是希望他安然无恙?然而人性的复杂,又岂是能够清清楚楚地论个明白,只怕是自己这个当事人,也是分辨不清啊……
数日之后,师映川孤身离开青元教,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落脚之处,这次闭关对他而言非同小可,以他如今多疑的性情,根本不相信其他人,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牵动利益甚广,仇怨更是极大,纵然表面上众人归服,但想要对他不利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而且他身怀秘法,简直就是一座人型宝库,谁不想从他身上得到那些秘密?对此,师映川只是让傀儡暗中监视兼保护连江楼,又将教中事务都安排下去,确保在他闭关期间,一切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待诸事既毕,师映川这才离开青元教,独自一人来到了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秘密闭关之地。
此处地处深山荒林腹地,杳无人迹,师映川在这里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挑选了上好的肉身储存着,一旦有变,真的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那么立刻就施展夺舍之法,虽然准备的肉身资质不可能与自己相比,但也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毕竟与资质修为相比,还是性命最重要。
时光匆匆,转眼间天气转暖,冰雪化冻,万物在蛰伏了一冬之后,眼下已开始悄然萌发,天气虽还寒冷,但枝头已有了新生的绿意。
此时一处大山腹内,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原本此处黑幽无光,但眼下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却照得周围明光柔和,光线虽不强烈,但已足够看清四下的景致,只见到处石笋垂垂,却是一个天然溶洞,十分美丽。
突然间,却听一连串‘喀嚓’之声在洞中响起,仿佛是骨骼活动的声响,与之同时,一个声音幽幽道:“还好,终究是有惊无险……”但话未说完,那声音猛地一滞,既而就带了几分惊疑:“我的声音怎么……”
☆、三百三、代价
那人的语气明显惊疑不定,喃喃道:“我的声音怎么……”随即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好象是在用手细细摸索着身体,片刻,却听那人用清稚中透着脆亮的声音低咒道:“该死!这是,这怎么会……”下一刻,那颗夜明珠被人随手抄走,溶洞内顿时陷入到了黑暗当中,唯听破空的风声响起,仿佛是有人急速冲了出去。
那人冲出洞中,外面日光灿烂,但见此人身体表面附着一层黑褐色的肮脏之物,将原本华贵的衣物弄得十分腌臜,甚至连容貌都看不分明,却是体内的浑浊杂质被全部排解而出,那人却不理这些,只向着距离此处大概数十丈的一处湖泊而去,待来到湖边,那人朝着水面一看,顿时眼神微变,这才终于确定自己身上的确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时间不免呆了呆,这个事实仿佛是一颗冰珠子被生生塞进了嗓子眼儿里,又是噎得难受又是冰得发凉,片刻,那人突然叹息一声,似有满满的无奈之意,既而跨入湖中,转眼就消失在水里。
其后不知过了多久,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影从水下破水而出,向岸边走去,一股白雾随之弥漫开来,乃是运功将全身上下的水分尽数蒸发,包括衣衫在内,整个人已是转眼间就干干爽爽,未几,那人上了岸,临水自照,于是一个少年的身影便映在了水面上,就连面容上的所有微妙表情,都体现得十分清晰,不过说是少年,其实也都还勉强,最多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此时尚觉料峭的山风吹过,那一身明显宽大了太多的华贵长袍披在这具还没有发育长成的身躯上,袍袂微微飘荡,肥大的袖子亦且随风轻轻摆动,直如乘风归去一般,瀑布般的青丝垂在身前,几丝鬓发随风飘扬,少年洁净不沾一尘的面孔宛若花间凝露一般澄明,五官仿佛是夺天地造化一般的神秀钟灵,无一丝瑕疵,肌肤晶莹剔透,不类凡物,整个人都像是用无瑕的美玉雕琢打磨而成,那是令人无法直视的丰秀清美,即使此时面无表情,也仍然散发出眩目的风采,唯一诡异的,便是那一双赤眸,正透出一片与年少之人绝不相符的深沉气度,异采流转,其中又似平添了几分迷离。
“这算是返老还童么,虽然现在还是没有踏入大劫宗师领域,但这副壳子,我能感觉到大概与五气朝元境界时的无垢真身差不多……”在长久的寂静之后,师映川的眉头深深拧成了‘川’字,最后自己打破沉默,从牙缝里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不过虽说这个事实让人牙疼,但此刻体内所感受到的力量,却令思维逐渐清晰,这时候师映川已仔细探察过了自己的情况,发现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于是那一开始由于肉身变化的惊疑过后,就是喜悦与忧虑交织,因为他发现自己好象是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与从前宁天谕时期并不完全相同却又好象更加广阔的道路,一时间默默感受着体内那澎湃不息的力量,师映川第一次无比坚定地确信,也许那所谓的‘永生’,真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供人苦苦追寻的梦想而已!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已经平息心情的师映川将身上的衣物长短割去一大截,重新穿在身上,勉强裹住身体,至于那靴子,没法套牢缩小了许多的双足,于是干脆连袜子也一起弃之不用,索性打赤脚,在闭关这些日子里,师映川服用身上带着的辟谷丹,可以满足身体的一切需要,免了吃喝拉撒的琐事,致使他从未离开过那个溶洞,甚至不曾起身,也就根本没有发现身体的变化,直到今日终于玄功运转完毕,才惊觉自己肉身改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在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皮囊的外观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力量还在就没有问题,别说变成了这副稚嫩模样,就算是变成了女子之身,他也不会太过介怀,因此在一开始的愕然无奈过后,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时候师映川才终于有工夫打量周围的环境,之前他在溶洞内闭关修行,根本不知道外界变化,眼下见四周微带绿意,便知道原来已是冬去春至,他原本在溶洞内闭关,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基本没有多少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现在出来一看,不禁就对俗语中‘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说法略有了些感触。
“眼下我变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啊。”师映川叹息一声,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索性一笑置之,这副样子比起自己的幼子师倾涯,都还显得年小,这算怎么一回事?
正微微郁闷之间,师映川却是突然神色顿变,口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凄厉惨哼,同时整个人已是重重栽倒于地,剧烈抽搐起来,一面不断发出惨嘶,以他心志之坚,纵使刀斧加身也不至于如此,可见眼下痛苦到什么程度!一时间只见师映川身体扭曲着在地上疯狂翻滚,脸色惨白,而随着他痛苦不堪地嘶吼,却见那露在外面的身体表面竟是逐渐浮现出无数细鳞状的东西,尤其可怖的是,师映川的下半身居然开始变得绵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下半截肢体仿佛在融化也似!一时间师映川又惊又怒,整个人就像是一条被扔进煎锅里的活鱼,扭曲着抽搐不已,周围唯闻嘶吼之声,如同野兽在垂死挣扎!
不过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嘶吼声渐渐止歇下来之后,附近地上的草皮已是狼藉一片,明显是被人以手抠下,师映川瘫软在水边,长发散乱,衣衫肮脏不堪,整个人活似乞丐一般,不过看他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与之前并无二致,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
“我这是……”师映川缓缓爬起身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眼内惊疑不定,他并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试着运转真元,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一时间师映川面上阴沉一片,他知道必是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大问题,但偏偏无法得知!只知道与自己的修行必是紧密相关,不过对此,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很早以前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甚至未来将要舍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心中很明白自己在前进的道路上有可能会失去太多太多,然而那又怎么样,无论这一切有多么沉重,无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改变,即便如此,也还是要不断寻求,这才是真正的觉悟,没有这样的觉悟,又谈何梦想!
思及至此,师映川摇了摇还微微有些迷糊的头颅,仰首望向湛蓝的天空,那浑日高悬,大好天光,皆在眼中,师映川眸内光芒似已凝结,深邃得仿佛没有尽头,他突然沙哑而笑,低低道:“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师映川既然走了这条路,又怕得什么!”
……
大周,摇光城,皇宫御花园。
第1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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