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可能断了。”容楚脸色不太好看,“如果不是我放弃挡竹条,先把这石头引到一边,刚才砸到的就是我的脑袋。”
章凝倒抽了一口冷气。
容楚看看景泰蓝那边,用章凝才听见的声音道:“……或者是陛下整个人。”
章凝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头把这假山查一下,里头都打开,看看怎么这么多土。”容楚吩咐护卫,又道,“顺便把这院子里的所有陈设都检查一下。”
护卫应是,章凝眉毛连连抽动,容楚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惊的浑身都抖了起来。好在三公久居高位,向来城府沉着,也淡淡嘱咐一句,命人速速取藤床来,将容楚先抬到屋里,又命人传太医。
等太医的时候他又想去安抚景泰蓝,却见景泰蓝的神情古怪,眼神里震惊比惊吓更多,没去看那竹马,却盯着那假山。
那假山也让章凝心口堵着,问了问小太监事情经过,皱了皱眉。回到屋里,太医已经帮容楚处理过了。容楚脸色微微苍白,正看着外头检查假山的护卫。
看他那样子,章凝倒不好责怪他给陛下玩危险玩具了,说到底那竹马就算出了问题,只要容楚在也不会让任何人受伤,说到底真正伤了他的,是那个谁也没注意的假山。
章凝心中一阵后怕,不仅不责怪还隐隐有点感激,如果不是今日这场竹马事件,这假山会一直平静地矗立在这里,然后等到某个合适的时候,倒下来。
比如皇帝披览奏章累了散步的时候,再比如有人引他观看风景……
一想到皇帝小小的身子被压在那块成人高的巨石下的场景……章凝觉得连心都似被攥紧。
“没事吧?”他问容楚。
“怕是暂时不能上朝了,”容楚靠着床榻,“需要我签字的,转我府里吧。”
“也只能这样了。”章凝叹息,“就怕那边听说你受伤,又要搞出什么事来。”
“那就让他们搞呗。”容楚懒洋洋地道。
章凝看他神情,心中一动,问:“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容楚看猴子一般瞧他一眼,“大司空你今儿吃错药了?”
章凝笑笑,也觉得自己无稽——容楚眼里的懊恼瞧得见呢。
容楚确实懊恼,他原本只准备挨竹尖刺,可没打算挨假山压。他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程度,原本只想着先找个借口不上朝并让某些人放松警惕,谁知道竟然误打误撞发现了御书房外的秘密。
这事儿对景泰蓝算是好事,对他可就不太妥当了。
守卫前庭三大殿连带御书房这一带的是武卫,武卫指挥使亲自赶来,查看了假山并对御书房内外重新检查,之后向两人回报,“假山内部中空,无密道,灌满泥土。顶端落下的石头看起来是整石雕琢,其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底部有连动机关和下部山体连接,再以泥土封盖。时日久了,又长了青苔,当真是瞧不出来。国公先前无意中撞到了假山机关所在,这石头便落了下来。”
章凝想想那石头的体积,心中恼恨——设置这杀手的人必然不是为了伤人,这是明明要致人死地。阴沉着脸问:“其余地方如何?”
指挥使道:“院子暂时还没有别的发现,正准备以清淤的借口将水池抽水。另外御书房内也要查验,这个必须上报工部和程建司,卑职想来请问国公和大司空,该如何动作。”
他说得隐晦,其实意思就是怕这事被太后康王知道,生出波折。
章凝还在沉吟,容楚已经懒懒地道:“何必怕他们知道?假山都塌了还能瞒得住人?要我说塌了也好。假山塌了,撞坏了水池,修水池太吵,请陛下移驾。再然后咱们等着抓几只小虾。虾子大不大不要紧,趁势也可以把陛下身边的人再淘洗淘洗。”
章凝听着眼睛一亮,确实,皇帝和太后换宫之后,双方都不安生,都怀疑对方留下了人手潜伏,尤其皇帝这边,肯定有宗政太后的人在,毕竟宗政惠把持宫禁这么多年,势力深厚,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人全部拎出来换掉。为了皇帝安全,三公等人轻易也不敢设饵钓这些鱼虾,如今可不正是一个机会?
皇宫里任何土木变化都是大事,今天御书房一封,马上就有很多人坐不住,趁这时候正好可以顺藤摸瓜。只要抓出那么几个不安生的,就可以趁机撤换宫禁宫人。
章凝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既不引人过多猜疑,又可以达到目的。容楚已经淡淡道:“刚才大司空你进院子,在门边离你最近的那个,好好盯着。”
“你怎么知道?”章凝诧然。
“神情不对,应该急着送信。”容楚一脸随意。
章凝瞪着他,觉得眼前这个真是怪胎,那时候满院子的人还在慌着,他这个身受灾难的家伙居然还能目光如炬找内奸。
这微笑狡猾的家伙,其实才是铁打的神经。
容楚等武卫指挥使出去后,和章凝又低低说了几句,章凝面色变换,良久才道:“你真是……如此也好,大抵大家可以清净一阵子。”
容楚笑而不语——他可没那个清净享福的命。
章凝命人将容楚护送回去,容楚躺在软椅上,对院子里呆呆站着的景泰蓝眨眨眼睛。小子也眨眨眼睛,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一”,随即又对他嘲笑地拍拍屁股。
容楚知道这小家伙的意思是笑他做戏做过了头,也不说破,出了御书房便摆出一脸苦相,特意让护卫抬着软椅从辅政大臣办事的“藤春堂”走一遭,说马上要告病假,得去取个东西。
“藤春堂”外永远站满各路官员。六部过来请示汇报的,京官过来等外放的,外地大员进京办事或述职的,容楚这么一招摇过市,所有人哗啦一下涌上来,请安问好,嘘寒问暖,打听究竟,热闹非凡,容楚的护卫在人群里满头大汗地挤进挤出,容楚脸色发白地躺在椅子上,神态恹恹的,时不时答一句半句,把事情说个大概便闭目养神,众人也不敢打扰,远远地议论着,一些*好特殊的外地官员,瞧着这驰名丽京南齐的美人,脸色苍白乌发斜披,垂下的眼睫浓密纤长,真真有楚楚之态,暗地里不知道偷咽了多少口水。
容楚晃完一圈,把声势造得再大不过,浩浩荡荡扬长而去,不出一刻钟,前朝后宫都知道了晋国公在御书房意外受伤断了腿,估计再有半个时辰,整个丽京的官宦府邸都会知道。
一出宫门,等在车边的赵十四看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将他抬上车,车门一关,容楚脸上那种虚弱又懒散的神情就变了,霎时面若寒霜。
赵十四瞧他忽然变脸,倒很欢喜,“主子你装的?我就猜你没受伤!”
容楚懒得理赵十四,他和太史阑在一起混久了,越来越没良心。
“去找京四胡同的郑大夫,正骨最好的那个。”容楚道,“立即找来,注意不要让人看见。另外,车子慢慢走。”
随即又让周八进来,道:“把咱们特制的那种特别平稳的包铁大车准备一辆,在那车里再特制一样东西,迅速做好后车子就在城外秋赏亭附近等着。”
简单比划了一下,周八也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赵十四把郑大夫扛了来,车子正好拐进一条小巷,容楚的外伤已经由太医包扎,不过皮肉之伤无需再看,郑大夫仔细按了按他的腿骨,道:“没断,但是可能有骨裂。”
容楚当然知道没断,但骨裂也是件麻烦事,道:“无论如何,助我这一阵行走如常。”
大夫头摇得很干脆,“伤筋动骨一百天,骨裂没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躺倒静养,不然小心成长短腿。”
“我倒是知道您府里有个好方子的。”容楚一笑。
这位郑大夫早年儿子从军在他麾下,得过他的恩情,算是半个自己人,闻言摇头,道:“国公也没什么急事,好生养着便是,我那膏药虽然能促进骨头快速生长,但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说还得完全固定,国公何必受那个罪。”
“无妨。”容楚道,“你也知道现今局势,我躺久了难免生变。”
郑大夫再三摇头,终究抵抗不了他,便让赵十四回去取膏药,拿来之后拿在手中,犹豫地道:“我这药要以我传家正骨手法揉敷,骨伤本就剧痛,再重手处理,铁汉都受不住……”
“先生请。”容楚还是微微含笑。
郑大夫瞧着眼前精致美貌的男子,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能经受住那样地狱般的痛苦,以往不乏有沙场老将请他用着药来治战场骨伤宿疾,哪次不是鬼哭狼嚎不能继续?
再说这还是在街上,隔墙不远就是闹市,万一晋国公抵受不住喊起来……
他端着药,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敢下决心,容楚闭着眼睛,淡淡道:“我十五岁上战场,早知人间疼痛。”
郑大夫听得他语气似有深意,心中一颤,下定决定挖了一坨膏药,揉在掌心按下去。
膏药味火辣辣的,在整个车厢里弥漫,郑大夫按下去的时候,容楚身子颤了颤,吁出口长气。
郑大夫心也颤了颤,提心吊胆等着他惨叫,却连一声低微的呻吟都没听见。
他悄悄抬眼看容楚,晋国公平躺着,望着车顶,表情平静,只额头忽然盈满的豆大汗珠,泄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郑大夫悄悄叹口气。
……
周八回来后,和赵十四也拎着心在车外等着,为了避免他喊叫起来惊到百姓,赵十四特意命手下尽量将附近百姓不动声色驱散,然而他们也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任何呻吟声息,车子在不停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大夫下手正骨导致的颤抖,还是容楚的咬牙苦忍?
空气沉默到窒息,人人无声,似乎也感应到这一刻有人正全力与苦痛对抗,绷紧肌肉,咬碎牙关,力量悍然。
只为一个可以离开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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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旧情难忘?
里头咔嚓一声,赵十四忍不住掀开车帘,便看见座位下的木条生生被容楚掰碎了一块。
幽暗的光线里,郑大夫额上的汗比容楚还多,容楚看见赵十四,居然还偏头对他笑了笑,手指一松,木条早已碎成粉末,一些木刺刺在他掌心里。
赵十四也似被那一笑刺着,唰地放下车帘,怔怔半晌,抬手一鞭子抽在空处,“老夫人知道,不知有多心疼!就该让她心疼!”
周八无言拍了拍他肩膀,知道他这是无处发泄,连老夫人都怪上了。
说实在的也真不知道该怪谁,似乎该怪太史阑,但她的离开完全在情理之中。以她的性子,在容府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没有动手或者夺门而去,完全是看容楚面子。谁都知道这样的容府留不住她,她也绝不会留。
她虽离开,也对容楚有了最重要的交代,何况她的离开,也有为容家出头的深义,容家待她不够好,她却在关键时刻再三指点老爷子,容家上下,现在对她再说不出什么来。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怪那老两口太迂腐,被太史阑的丰功伟绩吓住,宁娶贤不娶能。平白令容楚和太史阑天各一方。
周八看着天,倒没赵十四那么愤怒,眼神里还有微微欣喜,道:“受点罪也好,太史阑一心疼,保不准肯回来。”
“你做梦呢。”赵十四嗤之以鼻,“倒是你,是不是打算跟着去?顺便把你的沈梅花逮回来成亲?”
周八冷哼一声,不理他。
沈梅花原本应该留在京中和他成亲的,结果太史阑在容府受到冷遇,沈梅花听了京中诸多赏梅宴的流言,一怒之下干脆跟太史阑跑了。
周八发誓迟早要把她给逮回来。
车帘响动,郑大夫下车来,满头大汗,神情却是赞佩的,道:“国公真乃伟男子也!”
“怎样?”两人齐声问。
“三天之内绑紧完全固定,一动也不能动,三天之后当可痊愈大半,可以做轻微动作,但还是要注意。短期之内不要行走。”大夫似乎猜到什么,低声道,“如果一定要赶路,必须用铁架牢牢固定。”
周八点点头——主子早已准备好了。他当真做什么事都想在前面。
郑大夫叹气告辞,两人不放心容楚,掀帘进入。容楚斜靠在车座上,神态如常,只是脸色更白,如落霜的纸。额上的发都已经湿透,乌黑地黏在额头和颈项,越发显得肌肤如雪苍白。领口向下也是湿漉漉的,用手似乎都能挤出水来。
天知道他刚才承受了多大痛苦。
他依旧向两人笑笑,夕阳光影下睫毛如金,眸光流转,神态有掩饰不住的虚弱,两人瞧着,却心中震动,似邂逅承难人间的神祗。
真正铁骨铮铮当如是,非常颜嬉笑可掩。
“愣什么?”容楚轻声道,“快过来给我换衣服。”
两人手忙脚乱将容楚早已汗湿的里外衣服刚换掉,来迎容楚的容府车子就到了,两人暗暗佩服主子计算人心一丝不差,猜到他受伤的消息会传出去,猜到容府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来接,所以来不及再找地方正骨换衣,干脆在半路上迅速解决。
容府的马车接了容楚回去,容弥万万没想到儿子竖着出去横着回来,连连顿脚,又骂赵十四周八没有好好看护主子。
赵十四深感委屈——还不是你们这老家伙棒打鸳鸯,才逼得主子不得不苦肉计脱身?
容府里好一阵忙乱,接了容楚要回房,容楚道:“父亲先不忙睡,等着迎客。”
“谁?”
第3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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