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番此次,看来势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么骗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刚才龙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宫闱秘事,保不准真的触及他某些软肋,但细细一想,他就会明白这些都是胡编乱造,到时候冲锋会更加决断凶猛。”
“是。”太史阑点头,“下令所有人都参与修葺城墙,分三班,每两个时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够,给我拆那些富户的园子,谁要敢拦,放火烧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欢快地领命,他最喜欢和大户做对了!
很快城内就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富户们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做声,城内现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拥戴太史阑,谁要敢违抗她的命令,会首先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砖石被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城墙下,太史阑早已命人寻找来最优秀的工匠和土木专家,寻找最快修补城墙的方式。所幸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阑始终在城头上没挪窝。还抓紧时间睡了一会儿,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是要会用人,会弹钢琴,十指协调起伏悠扬,而不是自己冲锋在前,疲于奔命,白白让将帅去做小兵应该做的事。
她让沈梅花去安排城头布防;让花寻欢去带领最精锐的卫队巡曳于各城门之间,随时机动增援;让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布各区,负责城内治安,尤其盯紧府衙和几家积极度不高的大户,将所有临时征召入伍的青壮,编入下府兵各个小队之中,既是和老兵学经验,也好互相监视。
至于赵十三等人,无论他们怎么请缨,太史阑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门附近找了座宅子,让赵十三带着手下和景泰蓝在里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门。
一夜紧张,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时候,骚动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阑一骨碌跳起来,听得外头喧嚣如潮,等她扑到城边,第一轮攻城战已经开始。
对方似乎也改变了策略,不再邀战,直接开始攻城,攻势果然凶猛狠烈,虽然西番贫瘠寒苦,而且轻装突袭也无法带大型攻城器械,不过他们有的是蛮力和大胆,两大队最彪悍的汉子,冒着箭雨,合力抱着两人粗的擂木撞墙,撞的都是城墙相对薄弱的地带,说明之前确实出现了内奸。
好在太史阑动作快,早早下令修补城墙,此时木材砖石流水般送上来,杨成史小翠带着人在城下挥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墙在不断震动中出现裂缝,再不断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动,令城头上太史阑脚下发麻。
滚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够对人造成伤害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抛下去,换来不断坠落城墙的西番士兵的惨号。
城内守军原本就不足,五个城门不够分配,大量临时征召的青壮直接上了城头,太史阑负手城头,看着那些鼻子下冒着青青胡茬,还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够分,一个士兵分到了一擀面杖,他呆呆盯着那圆润的棍子,那轻飘飘的东西,好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的惊恐瞬间溃堤,这孩子忽然“啊”地一声大叫,抛开擀面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会打架!不会杀人!擀面杖也杀不了人,我不要!”
一声大喊,惊得其余人也一颤,未经训练初上战场的新兵,本就忐忑惊恐,哪里经得起这个,当下一部分人就开始瑟瑟后退。沈梅花等人连同城上老兵连连呼喝,也止不住溃退之势。
北严虽然是北地军事要地一线,但百姓并不如北人民风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后来朝廷改土开荒,迁南人入北,渐渐繁衍成族。长久以来,北严南有外三家军之一的天纪军,北有掌控西北军事的上府兵,两大军营挡下了几乎所有的入侵战争,以至于北严号称北地军事重城,百姓们却从没亲眼见识过真正的战争。
眼看城头乱像就要止不住,众人额头都浸出汗来,而此时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觉到了城中异动,攻势越发加紧,靠城头老兵已经支撑不住。
太史阑岿然不动,面无表情。
城头火光里,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风过而不倾,似压得住天地。
随即她道:“牵一批老弱妇孺到城下,就在这城墙后。”
苏亚怔了怔,沈梅花却毫不犹豫领命而去,此时开战,百姓们都没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妇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着或者苍老,或者稚嫩的脸庞,怯怯地向城上望着。
“向后看。”太史阑对城头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亲人在那里。”
士兵们一惊,拉长脖子向后看,但两丈多高的城墙,底下又没有灯火,人都在幢幢暗影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里,离你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在城门后。”太史阑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们会最先被杀。”
士兵们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还没能理解这些寒凉的字眼所代表的意义,然而他们看着太史阑似乎永远平静的眸子,忽然便觉得惊恐,比刚才还要深重的惊恐。
“战争之中,战败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阑淡淡道,“如果你们不敢战,我就先结束她们,以免落入敌军之手更痛苦。”
士兵们统统打了个寒战。
“擀面杖一样可以打破敌人的脑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们亲人的脑袋。”太史阑举起手,“我数一二三,三声之后,我不会犹豫,一——”
“杀啊——”扔掉擀面杖的士兵,唰一下捡起擀面杖,一个转身扑上墙头,他扑得太快,以至于一头撞在蹀垛上,额头瞬间肿起一个大包,他却浑然不觉,挥舞着擀面杖,砰一声敲在一个刚刚爬上来的西番兵脑袋上。
啪地一声血花四溅,鲜血溅射在他脸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现在可以了吗!”
“杀!”青涩的新兵们,在这样溅血的嚎叫声里,蝗虫般扑上城头。
“每杀敌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后退十步。”太史阑的声音,在一片嘶声喊杀中冷冷静静地传来。
嚎叫声因此更烈,破刀断剑,钉耙锄头,只要能见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卷了,剑不够长了,地上的箭抓起来,也能插进敌人的喉咙!
太史阑默默伫立,苏亚紧紧跟在她身边,忽然低低问:“如果他们不战,你……不会真杀吧?”
太史阑默然,良久,大步走了开去。
她没有回答。
苏亚抿着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观的龙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苏亚不说话。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么。”龙朝嗤笑,“你应该感到庆幸。”
他忽然眯起眼,眼底,露出奇异而遥远的神情。
“这样的女子,将来……你将因她而无限荣光。”
==
太史阑走开,是因为她看见了张秋。
战争一开始,她就把张秋交给了赵十三手下一个护卫,严密看守,不许他出任何幺蛾子。
此刻她却看见那个护卫在向她做手势。
她走过去,那护卫道:“太史姑娘,张大人说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张秋这半日间,看着便老了许多,保养得一向光滑的脸,都似有了皱纹,此刻他勉强把皱纹舒展着,对太史阑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于守城。”
“什么?”
“这城头角楼您看见没有?”张秋示意主城门左右两侧的箭楼。
“说重点。”
“两侧箭楼,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营换械,交给我们使用的,北严长期无战事,大家都忘记了……”
太史阑眼睛一亮,冷兵器时代,床弩是杀伤力极大的远程武器,虽然更适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杀的。
有这东西,最少可以多支撑一天。
忽然便想起当初在邰家小校场看见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种弩,更是北严之福!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营换械换下来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齐最秘密最先进,至今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的武器。
“几年没用,或者要找工匠来修……”张秋道。
太史阑不置可否,看一眼两侧箭楼,唤来苏亚,道:“你带人去左边箭楼,我去右边,看看床弩好使不。”
当下让王总兵找了军中专管器械的老兵来,伴同上箭楼,找了一圈却没找着,说是刚才战死了,张秋便要跟着,道:“当初图纸就我看过,如果真的坏了,或可帮助一二。”又举了举被绑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阑转头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浓。
张秋在这样的目光下低了头,不敢对视,呐呐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阑默然凝注他半晌,转过头,顺着箭楼的小楼梯当先爬去。
张秋在她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
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张弩,劈风惊电,穿刺入人心深处。
他这见惯风云的宦海老手,在这样烈烈的风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贯骄傲的头颅,用姿态写满避让。
箭楼在城头两侧高处,单独耸立的一个小小的屋子,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没有窗,开着巨大的孔洞。
房间很窄,只容数人站立,正中放着一张双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经年不用,满是尘灰,四面墙壁也结满了蜘蛛网,一盘用来替换的牛皮绞绳,堆放在角落里。
太史阑并不熟悉这些古代兵器,面上却一副从容,低头背手仔细察看,一副内行的眼光。
张秋看她这模样,以为她当真懂,事实上太史阑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万能却能让任何人都认为她是万能的,就好比这场战争,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军务,否则不能有这般的决断心志,如果知道指挥这场战争的不过是个胆大的疯子,心黑的菜鸟,非得先疯不可。
张秋也上了当,看太史阑如此内行模样,心便凉了半截,不敢再拿乔,一指床弩机牙,道:“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机牙有了裂缝,咱们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锤击机牙发射,一旦机牙有缝,一锤子下去箭出不去还是小事,还有可能反伤了自己人。”
太史阑“嗯”了一声,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缝的机牙上,忽然道:“后轴好像也有问题。”
张秋“咦”了一声,走到后轴去观察,没发现什么问题,愕然抬头正要询问,太史阑已经松开手,道:“张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机牙我看可以用。”
张秋一看,那机牙哪里有裂缝?他怔在那里,半晌道:“……许是灰尘太厚,我看错了?”
“或许。”太史阑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让王总兵寻几个臂力强健,善用床弩的士兵来。”
她正要往下走,忽听见底下西番军似乎有骚动,便走到孔洞前下望,这里足可以看见整个外城,隐约可以看见西番军后军大乱,人潮如水滚滚,都朝一个方向涌去,而那个方向的中心,则似有个人影,如一线长针,或者一条黑龙,分风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组成的人阵,长驱直入。
那么远,看不见中心的人是谁,但依旧能感应那暴风般狂飙突进的速度,可以想见,对方是如何的势若破竹。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喜——援军到了?
可是看规模,虽然西番后军处处开花,似有人在小战团不断作战,可是中心闯入的,却好像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太史阑忽然有点发怔。
她正怔着,身后张秋忽轻轻道:“太史姑娘,对面苏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唤你?”
太史阑犹自出神,下意识侧头,看向对面。
随即她心中警兆一响,发觉张秋此时离她太近,话声就在耳边!
一个“不妥”的念头刚刚闪过,身边张秋忽然肩膀横撞,一把将她撞了下去!
==
“砰”一声,太史阑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张秋大笑,扑在平台边缘,对底下大叫:“我是北严府尹张秋!我已经杀了篡权反贼首领太史阑,现在我愿开城投降,并报上北严城内密道,请西番大帅保我!”
说完他一个转身蹲下,竟从砖缝里摸出一把刀,也顾不得疼痛,三下两下磨断,又一把拖过角落的牛皮绳,系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时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箭楼苏亚怒喝一声,跳下箭楼就往对面奔,底下西番主帅则在哈哈大笑,声音清晰传来,“张大人是吗?杀的好!尽管跳!咱们给你接着!儿郎们,给我压制住城头守军!”
张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觉得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用得痛快,他后仰身抓住绳索,脚蹬在平台边沿,一眼看见苏亚等人疯狂地奔了过来。
他微笑起来。
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等他们过来,他三纵两纵已经下城。
“再会。”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会!”
脚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荡起,半空中一个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楼在城头两侧,有城墙阻隔,是城头守军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张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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