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进去的那一霎,没看见太史阑,却看见了努力扑水的景泰蓝,难为那小小孩子那一刻居然没昏去,严格按照太史阑的教导,拼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带了绳子等物应急,当即抛出绳索,套住了景泰蓝,当时河水压下,险些一个浪头把他也给压到底。
容楚笑了笑,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上来。”他看一眼太史阑发紫的嘴唇,一把将她拖向门板。
“不要。”太史阑看看那不结实的门板,觉得实在不实的门板,觉得实在不够担负一大一小,当初泰坦尼克那块板,不就因为肉丝太重,冻死了杰克?
“麻麻……”门板上景泰蓝忽然一阵咳,醒了过来,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头顶是什么,再看看四周,这下子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一眼看见左右湿淋淋狼狈的太史阑和容楚,愣了一会儿,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阑知道他受到惊吓,任谁被那样抛入洪水,想要回过神都很难,看那小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强忍着的模样,伸手过去,拍拍他的小肚皮,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蓝瞟她一眼,苦着脸,歪着嘴,一抽一抽地道:“你说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只是在不该哭的时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敌人故意的打击,同伴恶意的攻击。因为那时你哭,只会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发泄情绪的事,你不要压抑自己。”太史阑低低道,“景泰蓝,我要你坚强,但没有要你变成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
“嗯……”景泰蓝往门板上一趴,屁股一撅,开哭。
“呜呜呜那混账……”
“呜呜呜吓死我了……”
“呜呜呜刚才谁踩我肚子……”
“呜呜呜拖出去统统杀了……”
太史阑唇角一勾,容楚开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试图和某个不讲理的小孩讲道理,“你应该杀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坝……”小子撅着屁股,抱着脑袋,居然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张开嘴的模样很有点意思,很难得。太史阑若不是泡在水里,就得赏小子一颗糖说得好!
“他怎么知道这个?”容楚挑眉,看太史阑。
“前阵子他看完了山河志。”太史阑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蓝不爱读书是出名的,两三岁贵族孩童都开始启蒙的《大学》,他始终没读过前三篇,在遇见太史阑之前,这孩子走路不利索,说话不齐全,现在才多久?讲话越来越流利不说了,山河志那么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对地理有兴趣。”太史阑道,“现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给他画了萌版对照,跟他说,这是南齐的山河,很美丽,记下这些,就算你以后不能去,也算去过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应以后带他去最美的一个地方玩。”
“呸。”景泰蓝闷闷地道,“我喜欢西海……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要看见水啦……”
“这水是容楚搞出来的,也是你搞出来的。”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因为你们都没有做好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点死在这洪水里。如果不是火虎发现得早,现在河面上还会飘着更多尸体,景泰蓝,你要记住这一天。记住以后你该做什么。”
“呜呜我能忘记嘛……”景泰蓝又哭了,“人家裤裤都冲没了……”
太史阑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还粘着一根长草,尾巴似的风中飘摇。
“我渎职?”容楚斜眼瞟她。
“还有监督不力、后续监管不足、任用腐败官员、漠视民生。”太史阑补充。
“公……公……”景泰蓝爬过来,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认了吧……麻麻会说出更多的……”
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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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太史阑眯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见,难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是奇迹。河水冲下的时候他看不见太史阑,只好全力救景泰蓝,救下他的时候运气也不错,顺水飘来一块门板,他把景泰蓝放上去,心中估算着当时太史阑的位置,选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就往那里去,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一定会在那方向,但心里总想着看老天安排,天不绝她,便能遇见。
老天有情,不绝她,也不绝了他的想望。
“这边露出屋顶,想必是座楼,先上屋顶,稍后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马赶来,并调拨了邻县一批民壮,命令当地下府兵必须立即出动,想必现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着门板向那屋顶游,太史阑想出力,他不由分说揽住了她的腰,强劲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
“你没力气了,逞强什么。”容楚动作霸道,语气却轻,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阑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这样,有限的人生用来无限的调戏。你越当真他越兴奋;你当他是屁,他只有自己发臭。
那一截屋顶看似近,真要逆流游过去也很不容易,难得容楚一手推门板,一手夹着她,还有余力,他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再看看一路漂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没有尸体,也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太史阑。”他道,“挽狂澜于即倒,救万民于灾前,活人无数,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间不断毁灭,是因为人们一直在制造灾难。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太史阑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来,我宁可不要再发生人为的祸患。”
“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容楚重复一遍,笑看景泰蓝,“如何?”
景泰蓝小拳头一拳捶在门板上,面目狰狞,“格老子的,等着!”
容楚又呛着了,这好像是赵十三那个川西人的口头禅?这也学来了?
太史阑赞,“好!不说脏话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从今天开始,学说脏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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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屋顶很结实。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蓝。门板不要丢。”容楚指挥太史阑。
太史阑早已骨软筋酥,容楚托着她的腰往上送,无意中触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太史阑半截袍子都不见了,长裤裹着浑圆结实的长腿,容楚不过轻轻一触,便鲜明感受到指下肌肤结实而微弹,那股属于少女肌肤的跃动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跃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轻轻地燎了一下。
这感觉瞬息即逝,像一丛花枝被风压近水面,沾水即起,洒开的水珠,带新鲜的香氛。
太史阑刚刚爬上屋顶,正要伸手拉景泰蓝,蓦然一声巨响!
轰然大震之声如天穹乍裂,霹雳一般响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阵波纹大动,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响,景泰蓝的尖叫完全听不见,只看见他惊恐大张的小嘴,“咔嚓”一声,屋顶被震裂,一分两半,太史阑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捞,捞住了她的脚踝,什么也来不及想,往门板上一扔。
啪一声太史阑落在门板上,门板顿时失衡,景泰蓝立即圆润地向水里滚去,太史阑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脚踝。
三个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长条,容楚抓着太史阑脚踝,太史阑抓住景泰蓝脚踝,景泰蓝的脸已经贴在水面上,再抬起来的时候,粘着一片脏兮兮的菜叶。
小子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导致他自己都觉得,现在哭了,保不准下次还要哭,还是留着先吧。
三人回头看那巨响来源,隔着茫茫水域,实在看不出什么,却觉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涨越高,已经没过了刚才的二层屋顶最高处,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又有一条堤坝溃了……”容楚的语气不是猜测,是肯定。
话音未落,便觉水流似乎突然凶猛了十倍,浊浪滚滚,拍打而来,一道道铁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阑在门板上存身不住,滚入水中,门板被水流撞击得上下起伏,随时要翻倒,景泰蓝扒着门边,小脸煞白。太史阑紧紧抓住门板,拍头拍脸的河水里放声大叫,“景泰蓝,抓住门边,不能放手!”一边勉力挣扎,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带,将景泰蓝固定在门板上。
“不行!”容楚声音在大片奔腾的河水中依旧清晰,“门板要裂了!”
太史阑一看,果然,景泰蓝身下已经延伸出一条手指粗的裂缝。
一道浪打过来,“咔嚓”一声,裂缝扩大如手掌,马上就要成两半。
太史阑伸手,想要复原门板,可是裂开的缝隙马上就被激涌的水流冲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东西就不可能恢复原状。
太史阑霍然转头,想要寻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见远处激流中有个圆形的东西,载沉载浮,似乎是个不小的盆,只是此时相隔还有不短距离,水流方向只会越拉越远,她又不能松开景泰蓝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会把人卷出老远,景泰蓝会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见了那个东西,忽然头一低,不见了。
太史阑一回头,不见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坚强独立,从没有过依赖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无援,那个平时不喜欢甚至有点反感的家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外不见,她忽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无际的大水只是让她担忧,一瞬后一望无际的大水让她觉得寂寞。
这感觉一瞬而过,随即她觉得腰间一松。
再一低头,次奥,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带给解开了。
古人衣装宽大,腰带是很重要的东西,这么一抽,又这么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蓝一样,不穿内裤好乘凉了。
太史阑没法发作,因为隔着有点浑浊的河水,她看见容楚把自己的腰带也解开了。
然后他用自己的腰带一头捆在她手腕上,一头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阑的腰带递给她,示意她也对景泰蓝那么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眯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哗啦”三人破水而出,穿过层层水墙,跃起。
刹那间迭浪千层,都在脚底,万千水波奔腾呼啸,在容楚足下溅开细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腾,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转,七彩霓虹,容楚携两人踏花而来,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觉很奇异,像瞬间越过时空抵达蓬莱,日光近在头顶,水汽簌簌似细雨落。
只是刹那之间,容楚携带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离,落在一片砧板上,离那盆已经不远。他略略调匀呼吸,带着两人游了几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几次起落之后,终于到了那水盆边。
仔细一看是个挺大的米桶,里面居然还有一卷一卷的锅巴,这边有风俗,把吃不完的锅巴燎焦,卷起,用作应急食用,不知道是哪里大户人家善于持家的媳妇,专门用一个桶存放这些锅巴,桶深,这些锅巴居然没被水打湿。
此时此地遇到这么一个东西么一个东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将景泰蓝放进去,小子一进去就热泪盈眶,扒着桶边含泪道:“……好幸福……”
“确实。”太史阑冷静地道,“我原以为是个尿桶。”
“没关系……”景泰蓝从桶底拣锅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国公坐……抱着我……”
太史阑点头,深以为然。
容楚险些顺手把锅巴桶给推出去……
太史阑看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在激流中带两个人横飞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斗嘴,这桶没有把柄,只有 两个铜环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带绑在桶边,道:“你进去歇歇吧,勉强能挤一挤。”
“然后你推着?”容楚微笑,“然后遇上援救者,就看见我在桶里,你在桶外推着我?太史阑,你是存心让我这辈子没脸见人吧?”
“大男子主义无可救药。”太史阑点评。
“大女子主义自以为是。”容楚并不懂“大男子主义”是什么东西,但也不妨碍他猜出这是什么意思,并因此立即推测出大女子主义的概念并加以有力驳斥。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绝顶聪明。
“进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里一放,“是女人就别逞能。”
太史阑靠在桶壁上,半阖着眼,她确实精疲力尽,虽然还想坚持,但几乎在身子离开流动的水,触到坚实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听使唤地罢工,每根骨头都似能听见在吱嘎作响。
倦极之下,她也不想再辩驳,迷迷糊糊,迎着残阳的一点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对着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松,如果不是因为太史阑已经先把他系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会因失神瞬间被水冲走。
稀薄残阳下,那个苍白的女子的一个模糊微笑,朦胧如蒙纱,多一层平日没有的娇软,少无数平日包装的凌厉,似钻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温软,而光华。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惊艳到令人惊心动魄。
一霎心动被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仔细一看,吱吱嘎嘎的声音,是景老鼠在吃锅巴,这玩意费牙齿,捧着锅巴的景泰蓝脸颊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阑撒娇。
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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