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冷笑一声道:“一开始要打的是他,现在要和的也是他,吴王莫非是未长成的孩子,把这军国大事当做儿戏不成?须知这可不是家家酒,打由得他,和却由不得他了!”
徐温却没有被吕方的气势所压倒,沉声答道:“那时打有打的道理,现在和有和的道理,如今藩镇之间战和无常不是司空见惯的吗?吕相公见闻多矣,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徐温将吕方的话直统统的顶了回去,吕方却不怒反笑:“打有打的道理?和有和的道理?某家倒是不明白了,那边劳烦徐将军你将这两番道理解释与某家听听吧。”
“朱温弑杀先帝,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吕相公你不但不出兵讨贼,反而接受朱温那厮授予的官爵,便是附逆,再说吴越之间,州县犬牙交错,互为心腹之患,吴王出兵讨伐岂不是有道理的很?”
吕方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为何和也有和的道理呢?”
“吕相公你兵精地险,吴王力有不逮所以只能和了!”
只听得扑哧一声,却是站在徐温身后的王自生实在憋不住,被徐温方才直言不讳的回答给刺激的笑出声来。眼前这人的回答简单到了极点,也直接到了极点,完全是赤裸裸的利害关系,让人即使想骂也一时间觉得无从骂起。坐在上首的吕方也不禁摇头苦笑起来,过了半响,吕方止住苦笑,开口问道:“按你这般说,吴王要议和不过是因为现在无力破我,我若与其议和,将来若是我镇生变,吴王必举大兵相攻,与这等恶邻议和,岂不是与虎谋皮,吕方虽然不智,难道会做出这等蠢事吗?”
“天下藩镇,强攻弱,大吞小,何日无之?若吕相公镇中生变,有机可乘,便是吴王不发兵攻伐,难道他镇便无异心?当今天下,若兵马强盛,仇敌变为臣妾,若内生祸患,姻亲也会成为恶敌,这个道理吕相公不会不懂吧!如今镇海与淮南两镇苦战经年,士卒疲敝,民夫怨尤,与双方皆无益处,与其这般,不如双方修好,各得其志,岂不两全?”
听罢徐温这一番话,吕方不由得低头思忖了起来,正如对方所说,当时的中国处于一种完全没有秩序,没有是非,只有力量的混乱时代,任何一个割据势力只要稍微露出可乘之机,四周的其他势力就会像闻到血腥味道的鲨鱼一般扑上去,将其撕成粉碎,影响战和关系的唯一因素就是实力的对比。既然淮南与镇海两镇现在的实力对比是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那么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就是暂时休战,直到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变化,下一次战斗爆发。
徐温看到吕方低头思忖,一时间也做不出决定的模样,暗中一咬牙,便下了决心:“其实吴王想要与吕相公议和,还有一个原因。”说到这里,徐温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对方脸上神色,才继续说道:“镇南军节度使钟传已经去世,钟家兄弟相争,吴王想要与吕相公议和,好抽出实力进取江西!”
吕方听了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徐温的用意所在:反正钟传身故的消息也无法隐瞒,估计吕方知道也就是这几日间的事情,钟延规投靠淮南军也不可能长时间隐瞒,以吕方与其身边谋士的脑子,立刻就能猜出杨渥要求议和和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与其这般,不如主动告诉吕方,以江西内乱这本身对于镇海军也是一个机会,与其在这边和淮南军打死打活没有半点好处,不如趁着钟家兄弟内斗去江西分一杯羹。而徐温自身的想法则更深一层:反正他要的是淮南与镇海军议和,杨渥的心腹力量远去江西,自己好在广陵有机可乘。至于吕方知道消息后,会不会也去江西插一手,会不会导致淮南军进取江西的战事败坏,那就和他无关了,反正帐中只有自己、吕方还有后面那个小将三个人,也不用担心有人将自己在帐中的话传到杨渥耳边去,无论江西战事结果如何,他徐温在广陵肯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两人都心怀鬼胎,转眼之间都已经将利害关系考虑的明明白白。吕方笑道:“某家也不是不愿和谈,只是眼下两军之间壁垒间隔,议和之后当如何划分呢?”
徐温听到吕方松了口,心中不由得暗喜,面上强自收敛情绪答道:“不如便以两军实际控制区域为界吧,这样也少了许多的干系麻烦!”
听到徐温这般回答,吕方不由得暗自欣喜,这样一来,义兴与广德二县便在己方手中,义兴倒也罢了,这广德却是杭州门户,从此之后,淮南镇海两军攻守之势便已经逆转,如今两浙度田之事已经初见成效,只要休养生息数年,江东之地迟早尽为镇海军所有,这却是杨渥未能预料到的了。
待到徐温退下后,陈允从帘幕后面走了出来,走到吕方身前拱手笑道:“恭喜大王,数年之后,定然能尽取宣、润、常诸州,与广陵隔江对峙,霸业可期!”
为王前驱 第517章 螳螂与黄雀(7)
第517章 螳螂与黄雀(7)
“若要取宣、润诸州,必先得经营广德,经历此番战事之后,百姓流离,又无城郭,易攻难守,须得拿出个方略来,招募流散,修筑城郭,将此地经营起来,才能屏障杭州。”吕方稍一定神,便从方才的欣喜中恢复了过来,他很清楚广德现有的情况,经历了诸番大战之后,此地百姓本就逃散了不少,而影响更大的是,镇海军对坡塘的破坏,这些坡塘被破坏以后,大量的水流到低洼处,将肥沃的良田变成了沼泽,而地势较高处的田地却无法得到灌溉。这固然阻止了淮南军的进攻,但同时也对当地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地破坏。现在既然吕方打算重新经营广德,摆在吕方面前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修缮坡塘,恢复当地的农业生产,然后才有谈得上修缮城郭,囤积粮食,使之成为屏蔽杭州,进去淮南江东之地的基地。
“大王所言甚是,广德田土肥沃,只是战后人口稀少罢了,不如从两浙腹地各州中将罪人,无以聊生之民,移居此地,以五十人为一屯,分署头目,修缮河渠坡塘,既可以灌溉田园,又能够便于水路行舟,计口授田,资以种子农具耕牛,公私分其收获,不过数年,定然能城郭坚固,仓廪充实。”
“如此甚好,不过此事牵涉甚多,人从何处来?如何计口?如何授田?种子农具耕牛从何处来?如何分配收获?修缮城郭要耗费多少资财,这些都要小心准备,你且与骆牙推商议一下,再拿一个方略上来。”吕方点了点头,走回案前坐下一桩桩细心嘱咐,陈允看到吕方脸上现出倦色,便躬身行礼退下。
吕方一人坐在帐中,只觉得太阳穴上的大筋跳得厉害,便好似有两支鼓槌在两边猛敲一般,生生的发疼。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轻轻的揉了起来,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头疼并没有减轻,他不禁自失的苦笑了一声,正如沈丽娘所说的,自己这双手只能用来拉弓舞枪,给人按摩只会越按越难受,这时吕方越发的想念其远在杭州的沈丽娘来,如果能够有她在身边,哪怕只是面对面的说说话,那感觉也要比现在好的多。
吕方在帐中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总算觉得好了点,重新走到悬挂着地图的木架旁,重新看起地图来,不时用炭笔在地图上画着什么,他经常就这样在地图前呆上个把时辰。终于,吕方回到案前,高声道:“来人!”
“末将在,不知大王有何吩咐!”在帐外守候的王自生立刻进帐,躬身行礼道。
吕方在几案上奋笔疾书。他的速度很快,不过是一会儿功夫便已写好书信,小心的拿起信纸对上面吹气,待墨迹被吹干后,小心的装好再在信封口处盖上印鉴,一边递给王自生一边下令道:“你立刻去徽州一趟,将这封信带给陈璋和吕雄。”
王自生小心的接过书信,心中不由得暗自好奇,自己身为贴身的侍卫头目,平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吕方的,竟然被派出去当一个信使,这信封钟到底记载了何等机密的信息。不过他在吕方身边已经很长时间了,知道谨言慎行的好处,只是将那信放入怀中装好,便躬身行礼准备出发。
“你且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情!”吕方站起身来,走到王自生身旁,低声道:“你将这书信送到徽州后,便乔装打扮,去江西走一趟。”
王自生听了一愣,低声问道:“请恕末将愚钝,大王要小人前往江西,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要送什么东西,请大王告知,免得误了大事。”
吕方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回答王自生的问题,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道:“自生,方才淮南来人说江西钟传已死,兄弟不和,淮南欲用兵于此地,你以为如何?”
王自生低头思忖了片刻,抬头答道:“末将以为绝不能让淮南得逞,否则我镇海军再无宁日。”
“不错,不过也不能让淮南军立即撤军,最好是让其大军在江西泥足深陷,无暇顾及我方,这样我方才能有足够的余暇休养生息,侵攻江东,此番钟氏兄弟内斗,从实力大小,据有城郭来看,投靠淮南一方的应该是江州刺史钟延规,此人势力相对较弱,江州又毗邻淮南。只是这般一来,江西便门户洞开,那钟匡时刚刚登上大位,威信未立,未必能驱使先父旧部,只怕并非淮南大军之敌。你此番去江西,小心探察江西诸州将佐分别支持钟家何人,其城郭坚否?粮草足否?士卒精炼否?以为将来之用!”
“末将明白了!”王自生叉手领命,他犹豫了片刻,小心的说道:“末将说句逾越的话,先下手为强,既然大王已经觉得钟匡时凶多吉少,为何尽快出兵呢?”
王自生的问题虽然已经有些逾越了他的职分,但吕方并不以为忤,反而有几分欣喜,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很明白一个优秀的将领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勤于思考,敢于思考,眼下镇海军正是用人之际,像王自生这种根正苗红年轻一辈,更是培养的对象。
“我不愿出兵有两个原因,其一眼下淮南与我军刚刚和议,我若一开始就出兵江西,支持钟匡时,说不定惹怒杨渥,使其重新进攻我方,这般岂不是平白替钟匡时解忧,反而惹祸上身了?其二眼下江西那边形势混沌不明,我若出兵,只怕惹得生出敌意,反而有人投到淮南那边去了,岂不是弄巧成拙?不如修生养息,静观其变,再做主张不迟!”
“那若是淮南军迅速取下洪州,我方再出兵岂不是为时已晚?”
“那又有何妨?当年钟传虽然受朝廷册封为镇南军节度使,但部属多为僚蛮首领和本地土豪,其实不过是一个盟主罢了,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威望和朝廷的一点名义罢了,袁、信、吉、抚诸州的刺史都是半独立的军头。如今钟传一死,他自身的威望自然也不复存在,朝廷现在更没有什么了,实际上钟匡时能够有的不过是洪州和他自己的袁州两地罢了,所以要拿下钟匡时不难,取下江西全境却是不易,与其立刻出兵,为淮南军分散压力,不如等到淮南军将这个硬核桃砸碎了,我们再去那边捡碎果子吃更为省力。”
王自生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对吕方还是处于一种信任到盲从的地步,叉手行礼后便立即出外去了。待到王自生离开后,吕方重新回到地图旁,仔细揣摩了起来。作为一个已经在乱世中打滚了近二十年的老行伍,他自然明白计划没有变化快的道理,很多事情从道理上讲是一回事,但是实际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么自己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多一手准备,随机应变,这才是在乱世中的生存之道,虽然自己不能立刻派兵前往洪州,但还是可以给淮南军找一些麻烦的,想到这里,他高声道:“来人!”接着吕方便对进来的亲兵下令道:“你且去请王宣州那边,就说本王有要事与其相商!”
王茂章快步行走在道路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袍服,头戴一顶葛布纀头,在纀头的下缘露出了不少白色的头发,在唇角旁有两条深深的纹路,让他那张黑铁一般严肃刚强的面膛多了几分凄苦,自从他出奔至镇海军,虽然吕方对其十分敬重,但却没有给予其统领一兵一卒的权力,只是留在身旁当做一个高级参谋罢了,往日那个手握重兵,叱咤一方的淮南重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仰人鼻息的老头子,比起丧子之痛,也许这个对他的打击更大。
王茂章进得帐来,只见吕方还站在地图前写写画画,好似并未感觉到有人进帐的样子,便叉手行礼道:“末将参见大王。”
“王公免礼!”吕方转过身来,伸手延请王茂章坐下,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吕某想请王公前往江西洪州一趟,不知可否?”
“此乃王某分内之事,只是大王要某家前往江西做何勾当呢?”
“王公有所不知,方才淮南军有使节前来,欲与我军议和!”于是吕方将先前徐温前来要求议和,以及江西钟传已死,钟家兄弟不和,淮南军即将入侵江西诸般事情一一向王茂章说明,而王茂章脸色虽然如常,但那一对唇角旁颤抖的深纹显示了他心中的激动。待到吕方说完后,王茂章沉声问道:“大王要王某前往江西是为了对付淮南军吗?”
“是,也不是!”吕方答道:“王公深晓淮南军内情,但钟匡时却未必能用。我让王公前往江西,却是为了留下一个尾巴,与江西那些刺史们留下一条通道,让其到了危难之时,能够第一个向我们求救。更重要的是,王公你老于兵事,对与江西诸州的战力能有一个准确的评价,这对镇海军下一步的行动有着莫大的意义!”
王茂章点了点头,躬身行礼之后便转身向帐外退去,口中并没有言语。吕方突然惊奇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茂章那一直笔挺着的腰背突然佝偻了起来。
大侵攻 第518章 南湖嘴寨
第518章 南湖嘴寨
江州浔阳县,刺史治所所在之地。此时已经是一更时分,钟延规站在城头上,凌烈的江风从北边吹来,将其身边的火把刮得火光摇动,不时有伸出的火舌扫过他的脸颊,可他却一丝不动,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北面的大江,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西一般。
“报!”随着一声拖长的禀告声,从城下赶上来一名信使,只见他赶上城头,气息尚未喘匀,便跪伏在地急声道:“南湖嘴戍守将遣急使来报,贼军前锋到后便发起轮番猛攻,我方士卒死伤甚多,形势危急,请将军出援。”
钟延规的眼角微微一跳,但却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闪动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更显得阴晴不定。方才信使口中所说的南湖嘴位于治所以东四十里,位临鄱阳湖的入江之处,旁有港名为将军套,乃是极为要紧之处。钟延规在此处建设壁垒,旁遍植杨柳以防止大军冲突。此次钟匡时所遣大军猛烈进攻此地,分明是要打通鄱阳湖和大江的交通,切断钟延规从水陆获得外援的可能,从水陆两面围攻浔阳城。众将佐都屏住呼吸吗,等待主帅的号令,可过了半响,钟延规只是面沉如水的望向大江的方向,沉默不语。时间一久,众将佐逐渐耐不住性子,终于一人再也耐不住性子,抢出行列道:“将军,末将愿领兵出援!”
钟延规却好似充耳未闻一般,只是摆了摆手让那名将佐退下,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卸下甲兵,进食歇息,我也有些累了,大家都散了歇息去吧!”
第2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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