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峨眉嘴唇微动,听不到声音。
他手中雪亮凉刀,没有任何归鞘的迹象。
王明寅轻轻叹息,朝这名不愧北凉铁骑名声的将军走去,起了必杀之心。虽说如此一来会耽误去取北凉世子项上头颅的时间,可这些北凉军卒,摆明了要不死不休。
马车前,裴南苇被眼前景象震骇得无以复加。
先是身份不明的杀手要钻出地面行刺徐凤年,再是这挎刀作装饰的世子殿下一刺而下,裴南苇再不识货,也感受得到那一刀绝非花哨架子。如果只是这般,裴南苇更愿意转头去看官道尽头两位剑士的对决,或者去看那庄稼汉子如何势如破竹穿过北凉铁骑摆出的阵势,但是地面下的刺客好像精通奇门遁甲,并非一直隐匿于这地下,而是可以在下面游走,被徐凤年一刀刺回后,马上便在附近再度破土而出,徐凤年绣冬刀当下便横扫而去,直接砍在那符将红甲腰部,激起火星无数。
一气上黄庭。
徐凤年眉心淡紫印记愈发明显。
徐凤年一击命中,单手绣冬眨眼睛变成双手握刀,不退反进,与那符将红甲中的土甲不离五步,杀人何必十步行?
双手绣冬掠出一道璀璨光芒,由红甲头颅下划至腰,又是一长串刺眼火花!
这一刀,是武当山上劈瀑布劈出来的。
土甲一拳砸下,徐凤年却已圆滑收刀,轨迹漂亮至极,出力刚猛却蓄力有余。
蓄力是为下一刀,徐凤年为何在山上拣选秘笈的时候挑了练行剑术而非站剑术?便是钟情于与走剑异曲同工的滚刀那种杀伐冷冽的酣畅淋漓!徐凤年握住绣冬,毫不凝滞,以惊虹贯日之势直刺而去,这分明是紫禁山庄《杀鲸剑》中最决绝霸道的刺鲸!杀鲸剑由刀来使出,一样气概雄壮,绣冬刀尖刺在符将红甲胸口上,徐凤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手心的肌肤沾裂鲜血布满刀柄,一刺而去,绝不回旋!土甲沉重双脚向后倒滑而去,一滑再滑!
刺鲸一刀功成。
双手再变单手。
春雷炸出刀鞘!
徐凤年左手古朴春雷,一出刀便是毫不留情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最精妙剑式,叠雷!
一瞬叠起六声雷。
全部轰砸于土甲腰间。
叠雷过后,再是刺鲸过后的绣冬使出《千剑草纲》中的剑术绝学,春雷同样没有停顿,递出了上一代吴家剑冢剑侍赵玉台的一招“覆甲”。
土甲踉跄而退。
接下来徐凤年共计一十六刀,一气呵成。
每一刀皆是先辈心血精华所在!
当徐凤年终于后撤时,虽说符将红甲并未完全落败迹象,却再毫无气焰可言。
裴南苇看到手持长短双刀潇洒而立的北凉世子,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在狞笑。
第123章 一刺
当符将红甲即将破土暗杀世子殿下的那一刻,吴六鼎明显感受到李淳罡有所分神,给予的压力虽说并未减弱,盘绕利剑的青蛇剑罡依然长达一丈,但他知道这就是最佳的接剑时机。与吴六鼎心有灵犀的剑侍毫不犹豫便让名剑素王出鞘,吴六鼎双袖一卷,将身后被连根拔起的两拨芦苇化作数十剑,去挡下老剑神的浑厚青蛇剑气,试图后退接住素王剑。岂料李淳罡冷然一笑,一身破烂羊皮裘一缩一鼓,沛然气机蓦地散开,将那些锋利远胜寻常兵器的芦苇剑雨一气弹开,手中三尺剑连同剑气本已长如枪矛,这一瞬更是银河倒泻般铺天盖地朝吴六鼎汹涌漫去,而素王剑离吴六鼎却尚有一段距离。
李淳罡身经百战,且不说剑术与剑罡何等炉火纯青,临敌时每一次停转早就天衣无缝,这一看似理所当然的失神,故意卖一个破绽给这吴家后生而已。吴六鼎所承家学不可谓不响当当天字号独此一家,可剑冢练枯剑,冢外名动天下冢内只是吴家剑奴的老剑士喂剑招式再多,终归不如真正对阵时那样没有丝毫套路可言,面临剑主身陷危境,送出素王的女剑侍果真如外界传言无动于衷,冷清眸子望向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老剑神,酣战至此,李淳罡剑气已算骇人,可她确信离那两袖青蛇还有一段距离,显然剑主手中无剑,根本没办法迫使这位让剑冢低头整整三十年的老前辈使出成名绝技。
这一代剑冠才出江湖就要凋零?吴六鼎衣袖无风而响,不知是体内气机运转所致,还是那冰冷刺骨的剑罡压制,他神情平静,双指掐剑诀,轻声道:“开匣。”
我以静气驭剑上昆仑。
直飞吴六鼎后背的素王剑仿佛被一物牵引,绕出一个弯月弧线,速度不减反而愈飞愈快,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得见,显然与术士魏叔阳布下的天罡剑阵不同,这才是仙人飞剑取头颅!虽然这只是个雏形,但足以证明吴家剑冢的英才辈出,要知李淳罡成名以前,哪怕吴家两百年前九骑九剑入北莽,杀败一万精锐铁骑,只有三人活着归来,但仍是那个“天下剑意有一石,我独占八斗”的吴家!只可惜这一百年中接连出了李淳罡与邓太阿,吴家才不复前五百年风采。
当吴六鼎终于握住那柄素王。
附近芦苇荡一同往后倒去,层层推进,匪夷所思。
李淳罡眯了眯眼,笑道:“有点意思。小子,凭你今日勉强驭剑几丈的道行,还不配老夫掏出家底,不过既然素王剑都出世了,老夫不介意让你开开眼界,省得你到时候被邓太阿桃花枝抽得找不到北。”
吴六鼎心如止水,握剑抬臂,一夫当关。
作剑冢起剑式。
剑侍翠花闭上眼睛,不去看,能获知更多有益的东西。她十岁时伤了眼睛,那段时间一直是闭目练剑,这之后就习惯了在枯冢练盲剑,十岁以后第一次握剑时睁眼,便是出冢前那一战,故而一剑登顶。
她喃喃道:“终于要来了吗?可闭关这么多年,李淳罡就真的只有两袖青蛇?”
不知为何,这般剑主生死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女子剑侍再度睁眼,不看各自蓄势的吴六鼎与老剑神,而是略显惊讶望向那边双手刀一气挥出十九招的世子殿下,招式极妙,姿势极好,气势极足,若是连绵十九招能再承转“如意”一些,就当得灵犀二字的评语。当年自己练剑,十二岁被吴家老祖宗评作如意,十八岁才是灵犀,出冢前老祖宗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取来了素王剑。不知那世子殿下练刀多少时日了,五年?十年?或是自幼练刀?
她突然歪了歪视线,不是看那具名不副实的符将红甲,而是一名强行闯入战场的年轻女子,青丝青衣青绣鞋,却握有一杆猩红长枪。她猜这个清清秀秀的女子名字里会不会带一个青字?
当剑侍看到那女子一枪把符将红甲摔到路边,再一枪穿入甲胄挑到空中,继而抽枪将尚未坠地的甲人刺出无数窟窿,等甲人总算坠地,一枪劈下,硬生生将庞大甲人彻底轰陷入地下。剑侍愈发讶异,缓缓说道:“了不得的枪法。听说枪术分七品,角力伸长精熟守正出奇微幽神化,近百年来唯有枪仙王绣到了神化境界,可这女子该有微幽了吧?这枪,会是刹那吗?她出枪真的很快啊,与我二十岁时的出剑差不多。可她这般不顾性命逆行气机,损坏血脉,与自杀何异?”
若有人听见她自言自语,联系世子殿下与青鸟的各自出手,大概都会觉得这娘们太自负了。
可作为一名有资格拿到素王的剑侍,是自负是自信还真不好说。
“走!”
原本正要见识见识李淳罡缺了一臂后两袖青蛇是否依旧无敌的吴六鼎冷不丁收剑,脚尖一点,一掠百步,拉起剑侍翠花就往芦苇荡中跑路。
剑侍后退时脚步飘逸,好似蜻蜓点水,她只是皱眉,没有说话。
手持素王的吴六鼎苦涩道:“突然想起,那个第十一知道我斗不过李老前辈的两袖青蛇,既然符将红甲没能得逞,如此一来,他若不加紧杀掉北凉世子,可能就再无法成功,而他一旦不顾那群北凉铁骑,老前辈为了救人,肯定要对我痛下杀手,到时候指不定就不会只有两袖青蛇了,这剑没法比,我还得再回去与你练练剑,今日一战,咱们不吃亏。”
剑侍翠花对这位剑冠的临阵脱懦夫行径逃似乎并无反感,听了吴六鼎的粗略解释后轻轻哦了一声。
不出所料,当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同时见到符将红甲被女婢青鸟摧破,以及李淳罡准备解决掉那名才华横溢的吴家剑冠,硬扛宁峨眉一刀轻伤,直奔世子殿下,看那架势,还有再扛下刹那枪也要杀死徐凤年的决意。
李淳罡身形一转,弃吴六鼎不顾,手上一条剑罡如百丈青蛇,当空而去!
天地间黯然失色。
随着青蛇翻滚扑杀向王明寅,整条宽阔官道裂出一道巨缝。
吴六鼎嘿嘿道:“瞧见没,这一剑真是吓人。王明寅若是不急着杀北凉世子的话,那还好,不难挡下这条青蛇,若不计后果,就难说了。”
剑侍嗯了一声。
“对了,翠花,老前辈的剑罡你学会了没?”
“会了。”
“唉,今天可惜了。没事,下次再战,你再把两袖青蛇偷学来。”
“好。”
她与剑主吴六鼎说话,大概就是这么个腔调。
“翠花,想啥呢,心不在焉的。”
“在想那人会不会喜欢吃酸菜。”
吴六鼎纳闷问道:“谁?李淳罡李老前辈?”
剑侍没有说话。
“他娘的不会是那世子殿下吧?”
她还是不作声。
吴六鼎语重心长道:“翠花啊,人家是世子殿下哩,咋会吃你的酸菜,别想了,有我吃就好了。”
重新背上素王剑的翠花平淡道:“可你每次吃完都说酸掉牙。”
吴六鼎愣了愣,很实诚地叹气说道:“真的很酸啊。”
她轻声问道:“我会做酸菜和他会不会吃酸菜,有什么关系?”
吴六鼎讶异道:“你没打算做酸菜给他吃?”
她摇了摇头。
吴六鼎停下脚步,先捧腹大笑,还不过瘾,再仰天大笑。
这对被剑冢誉作三百年来最天资卓绝的剑冠剑侍,为何在一起的时候总说些与高手风范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王明寅确实硬抗了一记滚滚青蛇。
腰间金黄软剑已经被他取下,灌注一股真气,斩去大半青蛇剑气,身形摇晃时,被恰到好处的猩红刹那枪挥中胸膛,王明寅的体魄再金刚不败,也无法安然无恙,不去看刹那枪主人那张已是七窍都渗出鲜血的脸庞,被一枪拍回十几步的王明寅怒喝一声,软剑激射而出,羽箭一般刺向那名世子殿下,同时身形却掠至那名碍事的持刹那枪女子身前,一记肩靠撞山而去,以己命去换主人命的年轻女子连人带枪被撞到路边槐树上,王明寅再度踏步前行,速度之快,快到能够离世子殿下十步的时候握住那柄软剑。
第二条青蛇再至。
王明寅双脚深陷于地面,软剑抬到肩部高度,以长枪姿态去破这条剑气汇聚而成的狰狞青蛇。
只要扛下这袖青蛇,他不管如何重伤,都有把握摘下那徐家子孙的头颅!
事实上,王明寅的确扛下了。
威力举世罕见的青蛇剑气在这名貌不惊人的汉子面前砰然爆绽开来。
百丈青蛇被这个这些年确实在背对老天面朝土的庄稼汉子给摧碎,官道百丈路段被青色剑气弥漫笼罩,两排被殃及到的槐树更是断折成无数截。
这个武力恐怖的男人,不是像农夫,他就是。世人都笑他第十一这个名号,说他是天底下最应该去记恨王仙芝的高手,因为武帝城城主非要自称天下第二,好好的十大高手就被排到了第十一,而王明寅连续上榜又连续稳居第十一的位置,但其实王明寅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那山清水秀地方的一亩三分地,那里有个温婉女子在等他回去,地里的庄稼总需要个男人去打理。她遇见他以来,便从没有见过什么软剑,更不知道什么天下第十一,只知道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木讷好男人,可以托付终生,家里穷些没关系。
终于挡下了。
接下来便只有那一颗头颅了。
青鸟颓然躺在路边,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拿起远处的刹那枪,吐出一口乌黑血液,仍是站起不来。她恨那个杀了娘的父亲,所以她恨这杆一直库存在听潮亭里的名枪。原本这杆刹那,只是用来去杀那个明明枪术第一却不再用枪的男人。但出北凉前,大柱国说可能会用得上,将刹那送到了她面前,她毫不犹豫接下了。今天,她又毫不犹豫取出来。她精于暗杀,所以正面对敌,其实一直不是她的强项,可身为死士,天干死士中的丙,如何去死还会不知道吗?她毫不犹豫去赴死。
与青鸟一样,道路上所有人都已来不及去救世子殿下。
哪怕李淳罡已经凌空一掠而来。
王明寅正要出手,却不得动弹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由后背而来洞穿整个胸膛的手臂。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臂,并不粗壮。
这是阴险到惊世骇俗的一记手刀。
相信当今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能引发整座江湖轰动的刺杀了。
面无表情却一身汗水的徐凤年持刀而立,看到王明寅身后探出一颗脑袋。
这名注定要名动天下的刺客长得一点都不凶神恶煞,脸庞稚嫩秀气,还是个少女。
她笑了笑。
呵呵。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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