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作者:priest
    褚桓没有贸然上前,皱着眉打量了对方片刻,审慎地开口问：“你是吉……”
    他曾经在圣泉边上梦见过这个中年人，还向长者打听过,不过长者大概也是知半解,只略提了句，褚桓大起大落下心里还没平静下来,时没想起这人叫什么，只大概记得仿佛跟“鸡翅膀”的发音很像,于是话音顿,尴尬地没接下来。
    中年人闻声回过头来，温和地冲他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后个守山人，他已经死了。我借用过他的模样在圣泉边上见过你面,记得吗？”
    褚桓瞳孔缩，手中短刀倒提着，面上不动声色，肌肉却已经绷紧到了蓄势待发的状态，不但是因为对方的话，还因为他看见了对方在擦的东西，是根长长的人腿骨。
    这个人就是褚桓在梦里见到过的，那个指着他叫“火种”的人，那么在石头上和他手背上刻字的，是不是也是他？
    他到底是什么人？
    褚桓对这人满怀疑虑，但这些疑虑都在他的胸口转圈，褚桓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相信，时没有开口问。
    中年人却从善如流地自己开口解释说：“路上刻字的人是我，沉星岛附近给你们引路的人也是我，你现在肯定在猜我是谁……”
    他说到这里，微笑了下，脸上露出点宁静的追忆，兀自停顿片刻，对褚桓说：“我以前是个守门人，族长。”
    褚桓本来就是个被迫害妄想症晚期，再加上开始就对这个中年人疑虑重重，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取信，他依然保持着十足的戒备：“我记得守门人族长是个长得很像水鬼的人，名叫鲁格。”
    中年人不以为忤，拎着那条大腿骨，客客气气地褚桓说：“鲁格是我的下任——坐吧，孩子，我从头跟你说。”
    褚桓微微翘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神色微冷，他直觉对方身上有某种令他厌恶甚至警惕的东西，加上心境激荡，基本上已经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中年人当成了宿敌大小鬼。
    褚桓动没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皮微垂：“你说。”
    “我用这幅模样见你，并不是骗你……唉，其实这才是我。”中年人说着，冲褚桓举了举自己手里的大腿骨，“我身化枯骨，现在只是个无形意识，已经不记得自己过去的模样了。我……确实是守门人族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的朋友鲁格还没生出来，世界上也还没有所谓的‘守山人’。”
    褚桓听到这里，眼神动。
    中年人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微微地叹了口气：“对，你想得没错，你们在下面遇到的人骨，都曾经是守门人——褚……桓，嗯，是这么叫吧？对不起，我说不大好——当你看见这座海水山的时候，就没有想起什么吗？”
    褚桓确实觉得海水山给他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但究竟哪里古怪，他时半会也说不出来，他确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海水凝成的山。
    “神山有内外两层山门，每年外山门关闭，内山门打开，守门人就能短暂地休息几天——你应该见过内山门了，穿过那里，就会到达另个世界，你们那边的世界。”
    他这提，褚桓心里蓦地灵光闪，他想起来了，当时怪物围山，山门突然关闭，鲁格带人飞快地穿过条狭窄的山洞，带着他们走到了块大水晶上，传说那里就是通往他们那边的内山门。
    人在那块水晶上，分明是固体的地面居然有涟漪扩散出来，好像那是潭……山石做的水潭。
    山做的水，水做的山，它们之间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有的。”中年人点点头。
    在来历不明的人面前，褚桓对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还是有些自信的，他确定自己表情上绝对没表现出什么，这个人为什么次又次地猜中他在想什么？
    中年人无奈地笑了下：“我确实能感觉到你的意识，所以在沉星岛上才会警告你不能想，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褚桓没出声，暂时将“杀人灭口”的念头压了下去。
    中年人眼见他不信，也没再辩白，继续说：“你看见的这座海水凝成的山，其实就和神山内门样，也是扇门，穿过它，也连通着另个世界。”
    这个答案有点震惊了。
    但是很快，褚桓就回过神来——守山人们将每年两度的在两个世界间的迁徙称为“山门倒转”，那么这里也有座神山，也有山门，那对方的话似乎也有点在情理之中。
    中年人的眼睛里冒出微光，仿佛在盯着很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他轻声说：“你知道，我们族从来被当做山神，享受四方顶礼膜拜，所以那次无意中听到远行的商人提起渔民误入沉星岛，看见海底另有座‘神山’的时候，心里就起了个疙瘩，久而久之，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褚桓对美好的东西恐怕没有那么敏感，对不美好的却是点就透，听了这话，立刻说：“你怕另座‘神山’的存在会危及你们的地位。”
    中年人叹了口气：“最早是没有守山人和守门人之分的，我们是正宗的神山子女，由神山精魄化成，不老不死，每年也会随着山门倒转去你们那里，那时候你们那还是蛮荒片，没有人，但是生气与灵气逼人……”
    褚桓飞快地打断他追忆过去：“因为怕这座水下神山也有守门人，也能开口通向另个世界，也会被当成山神，所以你亲自带人来砸场子？”
    “我当年因为己私心，带走了族里所有的勇士，”中年人微微阖上眼睛，仿佛这件事至今都让他痛苦，“守门人不能离开神山，这是族规，我身为族长，竟然背叛了神山……那次我族勇士全陷在了这里，神山震怒发难，将我们族活埋在了山下，收回了山之精，而后用圣水重塑了第二代的守门人，令他们有生老病死，无私心无畏惧，只会本能地守住山门。为了延续守门人，神山又造了守山人，让他们**凡胎，但是可以用血脉沟通圣泉。”
    活埋什么的听起来像地震或者山体滑坡，褚桓没有做过的纠结，只是针见血地问：“这不都是你走之后的事吗？你怎么会知道的？”
    中年男人苦笑声：“因为我在这里被吞噬，成了它的部分，可以借着它的势力，我可以看见世界上的任何个地方。”
    褚桓忍不住直了些：“‘它’到底是什么？”
    这次，中年人给的答案再次超出了褚桓的想象，他说：“是颗种子。♀”
    褚桓目瞪口呆：“什么？”
    “年轻人，不用这么吃惊，任何个世界，最早都是从颗野心勃勃的种子发轫的。”
    褚桓总觉得他这句话意味深长，还在思考这句话里有什么玄机的时候，就听那中年人继续说：“我们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来到这里，又在海岸边寻访了数年，才找到了沉星岛，亲眼目睹了水下神山。这里原本关闭的山门被我们这些神山的血脉激发，打开了通往另个世界的门，我们看见那边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只有团鬼鬼祟祟的黑影，仿佛是藤蔓，垂涎三尺地想要过来，但它过不了山门，于是将颗种子推了过来——就是你看见的，山顶那块‘石头’。”
    “我们当时本想烧了这不明来由的植物，”中年人说，“可是你猜怎么样？”
    褚桓犹豫片刻：“你们从它感觉到了股毫无来由的喜悦。”
    长者说过，强大的人太了，他们通常都不会被困在自己的低谷。
    “颗种子，身上只有刚露出头来的小嫩芽，带着生命之初最能感染人的喜悦，你说它会是个坏东西吗？”中年人喃喃地问，“何况它和我们的婚约石那么的像，那么纯净……”
    褚桓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忧，怖，惧，怒——可不都是因为喜悦而生的么？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科学，然而冥冥中，似乎又都有道理。
    褚桓回过神来：“所以当时它用幻觉迷惑了你们，把你们陷在了这里。”
    “你错了，”中年人摇头苦笑，“‘它’不是幻影猴那种低级的假货，它从不制造幻觉，只是潜移默化中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传递给你，你自己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进去，而后自己会给自己制造幻觉，这样你就成了它的部分，在它的规则和掌控下，成为它豢养的部分，永世不得自由。”
    “年轻人，你看，它的本体虽然直在增长，但是长得很慢，这么年过去，只长到了这么大点，它要在所有的地方建立自己的规则，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它直在蚕食鲸吞着周围的人、动物，吞噬掉以后，他们的意识就成了它的藤蔓，成了那些阴翳，继续吞噬其他的人——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
    褚桓点点头：“于是还保留自己意识的人不能成为它藤蔓，就会死……”
    “死无全尸，只有堆粉末。”中年人轻轻地说。
    那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保留了意识，还能剩下堆骸骨？
    而且为什么他只剩下堆骸骨了还没死，还能通过某种方法变身来跟他扯淡？
    褚桓方才有点降低的警惕再次拔高，他面无表情地地打断中年人的感慨：“你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没有被吞噬吗？”
    中年人古怪地笑了下：“你果然是太聪明了——没错，你猜得对，这么年，我和它不断地抗争，不断地融合，到最后我没有死，也不算活着，因为我已经成了‘它’，从你的角度来看，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褚桓：“……”
    这是第三个震惊了他的消息，他直纠结这个吞噬了切的“它”是个单独的意识，还是很部分组成，而现在对方明确告诉他，“它”是个人格分裂。
    怪不得他心里总有无来由的忌惮，怪不得他对这个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好感。
    “我成了它，却又不完全是它，不知道为什么，我保留了自己作为守门人的记忆。这么年了……我始终在愧疚。我也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所以直都在找机会杀了它……杀了我自己。”
    褚桓默默地在旁边了片刻，将自己的思路整理通顺，再次大着胆子猜测：“所以陷落地的传说，圣书的谣言，还有那几种怪物，全都是你编造出来的。”
    怪不得那些怪物分明和陷落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还是惧怕阴影地；怪不得从风毒到食眼兽的眼伤，每种他们都有对应的药，穆塔伊的风伤居然能用守门人的血来解；怪不得那几种怪物的形态那么刻意。
    中年人低声说：“我无法和外界交流，只能在陷落地边缘捏造出这种怪物，借扁片人的嘴来提示他们……”
    褚桓横刀胸前，尖锐地冷笑了声：“我看未必吧？那些怪兽的战斗力连你的同族后人都难以抵御，别说普通人了，你想提醒他们？我看你是想害死他们还差不！那些怪物在陷落地边缘而生，在阴影扩散的时候就发疯，这样来，来不及逃走的人先被他们弄死，死人当然不会有意识，‘它’没法吞噬人的意识，扩散得就不会那么快，对不对？”
    中年人怔怔地看了他会，良久，低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否认。
    褚桓无意和他啰嗦道德问题，咄咄逼人地问：“那我是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凝固？为什么能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会被你捏造在圣书上？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年我捏造圣书的谣言，通过扁片人的嘴传出去，并不知道河那边还有人，”中年人顿了顿，说，“我只是提示‘它’涉水而来，来自另个世界，可是人们口耳相传总有误，不知不觉中，这个传说就被扭曲成了现在这样。”
    “为了消灭‘它’，我相尽办法，我发现守山人会用穆塔伊的脑髓入药治疗外伤，于是花了近千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的视线，将我的骨髓抽了出来，藏在几只穆塔伊的脑髓里，期待被他们找到。”
    褚桓的目光缓缓落在中年人手里的大腿骨上：“你的骨髓？”
    “我生于神山，又是族长，我的骨髓是最原始的山之精华，与鲁格他们这些生于圣泉的第二代守门人不样。”中年人缓缓地说，“是真正的山之精华，融入普通人的身体里，就能沟通神山与圣泉，能和石之心对话，那是唯能和‘它’抗衡的东西。”
    中年人说着，瞥了眼褚桓脖子上的“核桃”，摇摇头：“我直在等我的守门人和守山人们捕捉到那几只穆塔伊，直在等那个得到山之精华、沟通石之心的人出现……我以为会是某个族人的后代，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你。”
    褚桓初见南山的时候，身上有两道枪伤，当时南山用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糊住了他的伤口，后来他得知，那东西是用穆塔伊的脑髓制成，还暗自呕了很久……没想到南山给他用的药正好就是蒙尘无人知的“山之精华”。
    褚桓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这样看来，他本人其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血统，真就只是褚爱国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个普通人生的普通孩子。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褚桓，半晌，叹了口气：“以讹传讹的话竟然成了真，我真不知道……”
    最后的话音淹没在了声苦笑里，中年人了起来，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在褚桓身上，这个年轻人就像他生命的某种延续，他看着褚桓，无视褚桓扣在短刀上，随时准备砍死他的手，伸手似乎想碰碰褚桓的头，然而对上对方杀气四溢的眼神，无奈又只好作罢，抬起的手最后只落到他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至于你说的‘凝固’。”中年人嘴角苦笑未收，“我想大概是神山的意思……因为我们的无知，打开了这扇门，才将这种子放进来，成了个祸根，神山大概是想杜绝这种可能，才在山门那边设下禁制吧？”
    他说完，在褚桓脚下原地跪了下来，双手将自己的白骨举过头顶，五体投地，口中喃喃低语。
    这段，褚桓听懂了，老山羊教过他，是古老的仪式用语，恳请神山垂怜，恳请罪孽得到宽恕，希望得到祝福。
    褚桓也不知道忌讳，不躲不闪，冷眼旁观地看着那中年人将祷告念诵了遍又遍，刚开始，声音很微弱，而后越来越清晰，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汇成股到他耳朵里，可是难得并不嘈杂。
    他胸前色泽黯淡的核桃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寒夜中点悄无声息的火光，而后，它越来越明亮，却并不烫人，只是让人觉得温暖。
    “我的火种，”他听见那中年人的叹息，“我的火种……”
    褚桓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生涩地跟着那声音低低地吟诵起古老的神山声。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冲他微微地笑了。
    “核桃”燃起的火越来越明艳，火舌四起，将褚桓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那中年人亲昵地用头顶去磨蹭着火焰，仿佛少小离家的少年人经年白发后重归故里，迷恋、依赖、怀念、歉疚……
    千般滋味，似是百感交集。
    而后中年人在褚桓面前化成了团光，没入到火焰中，他眼前只剩下了根孤零零的腿骨，火焰似乎得到了某种力量，从褚桓身上路蔓延出去。
    褚桓脑子里片空茫，任由大火将他包裹在中间，他眼前的虚幻全都被火焰摧枯拉朽般地席卷空，面前又是漆黑片的海水山、坚不可摧的藤蔓，还有那颗切之始的、野心勃勃的种子。
    褚桓听见惊天动地的咆哮，他的耳朵时失聪，随即整个地面巨震，凝滞的海水山在火光冲天下暴起冲天的大浪，藤蔓打开又合上，将整个大海也卷成成了锅粥。
    相比之下，人高的火焰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显得微不足道如团萤火。
    褚桓却感觉到了“它”的恐惧。
    他被咆哮着冲天而起的海水送往高的地方，到了空中，超越了切高山，眼能望尽无尽的平原。
    褚桓看见，每个被他们沿途有意无意唤醒的人都是无边阴影里的个小小光点，他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光线连在了起，像张火光交织的大网，与他遥相呼应。
    那眼，褚桓就明白了“火种”的真正含义。
    他知道自己这个火种会在黑暗中燃尽，然而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活得不孤独，死得也不孤独。
    他觉得自己已经于世无求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本卷最后章，为防疏漏，改了两遍，晚了会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