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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情丝 完整版第1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斩情丝

    楔子

    万安三年,夏。 大雨滂沱,伴随雷鸣电闪划破夜空,破碎天幕如凋零夜花,为自己短暂急促的生命嘶声哭泣。

    雨水汇聚成溪,渐渐漫过台阶,漫过跪在地上身着殷红华服女子的双膝,也漫入女子心底,泛滥成灾。

    “娘娘,回去吧,娘娘,求求您回去吧!”暗处突然奔出一身浅绿的宫女,柳眉粉腮,小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哽咽跪下,声声求唤前方木头般一动不动的女子。

    季黎抬起长睫,露出黑亮动人却是布满血丝的双眸,娘娘?为何还唤她娘娘?她这个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否则何须如此狼狈,跪了一个日夜他都不肯出来见自己?

    自嘲扯出一个苦笑,不信,即便如此,她还是不信,不信十八年的青梅竹马都是虚情假意,不信三年的夫妻情分比不过三月的软玉温香,不信,她这一生的喜怒哀乐竟都是在一个骗局里!

    “姚儿。”

    季黎干涩沙哑地喊出宫女的名字,微弱的生息几乎被大雨吞没,仍旧清楚传到跪在身后的宫女耳边,姚儿全身一震,拖着双腿一步步靠近她服侍了十几年的“小姐”,欣喜道:“娘娘,什么事你跟姚儿讲,我们回去好不好,不要再糟践自己身子了。”

    “姚儿,你说,世间之人,皆是这般无情么?”

    季黎虚弱吐出这么一句话,似是自言自语,缓缓抬起头,仰脸看向天空,任由雨水洗刷早已花乱的妆容,如一株青莲被雨水刷去浊泥,渐渐露出原本便已清丽耀眼的绝色容颜,嘴角勾起释然的笑意,争取过,便不再后悔。

    季黎突地站起身,片刻的摇晃都无,沉声道:“姚儿,回去吧。”

    姚儿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季黎,眼角瞥到她已然八个月的肚子,鼻头又是一酸,可曾有哪个皇后在妃芓宫殿前长跪不起?可曾有哪个孕期女子几近临盆还无人问津?可曾有哪个金枝玉叶在腹中便受尽如此折磨?

    “姚儿,拿出凤印,我要出宫!”季黎换下繁重的凤冠,冗长的礼服,利索地挽好发髻,淡淡道。

    姚儿又是一惊,急声道:“娘娘,您这副模样如何出宫?娘娘,您听姚儿一句,皇上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任由从前如何宠爱娘娘,再无反悔之理,娘娘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您受得了这番折腾,肚子里的孩子未必受得了啊!”

    “凤印!”季黎早已下定决心,今日若是不出宫,定会后悔一辈子。

    姚儿张嘴还想试图说服季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双目通红,瞬间蓄满泪水,盈盈欲滴,垂眸掩住无法压抑的情绪,转身去拿凤印,那个后宫之主的象征,却如它的血红本色一般,浸染了多少人的血泪?

    “你在这里等我,若是……若是……”季黎深吸一口气,压住哽咽,续道:“便自行出宫吧,趁着皇上还未想起杀你之前。”

    姚儿的泪水终是忍不出,汹涌滚出,滴在白嫩的双手上一阵灼痛,低着头颔首应允,她知道,她家小姐向来如此,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再不容人反驳。

    季黎握紧手上的凤印,罕见的血玉,被雕刻成展翅翱翔的凤凰,他曾郑重将它放在她手中,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唯一。

    话犹在耳,人事全非。

    季黎决绝迈出步子,容不得她再拖延片刻,季府一门的命运,皆在她手中。

    “慢着!”

    季黎抬头,微亮的天空,倾盆雨水而成的帘幕之后,年老的郝公公蹒跚而来,旁边的小太监替他撑着伞,避免雨水滴入他手中的碗内。

    季黎心脏一阵猛缩,脑中愈渐苍白,握住凤印的手越来越紧,展翅的凤凰,早已刺破她的掌心,鲜血一滴滴留下,她却恍若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郝公公手里那碗药。

    “老奴拜见娘娘千岁。”尽管手中拿着药碗,郝公公还是行了非常周全的一礼。

    “起来。”季黎淡淡吩咐,几乎费尽全力抽回已经跨出门槛的一只腿。

    “娘娘,这是陛下赐给娘娘的药,还请娘娘务必当着老奴的面饮下。”郝公公弯腰低头,双手恭敬将药碗捧在季黎眼前。

    季黎怔怔看着那碗黑漆漆的中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接过来便要喝下,一旁的姚儿一手捂着嘴巴早已泣不成声,一个箭步拉住季黎的手:“娘娘,不可以……娘娘不可以……”

    季黎顿在半空的手不可抑制的微微发抖,黑眸黯淡没有焦距。

    姚儿直挺挺地跪下,对着郝公公连连磕头:“公公,求公公为娘娘多说几句话,皇上一定是一时冲动,求公公,娘娘肚子里的……求公公……”

    咚,咚,咚……

    一声声,磕入季黎心底,终于让她麻木的心有了片刻知觉。

    她淡淡扫了一眼额头渗出鲜血的姚儿,再看了眼手里黑漆药中自己苍白的倒影,最后将目光移到郝公公身上,掀唇一笑:“是不是我喝下这药,便可出宫?”

    “老奴奉命送药,其他事情老奴无权过问。”郝公公垂首恭敬回答。

    “好!”

    决断的一个“好”字,话刚落音,举手仰面间,药已下肚,苦么?不苦!

    放下药碗,季黎拿手帕微微擦去嘴角,挺直腰背,一步步走出寝宫,只留下嘤嘤哭泣的姚儿和拧眉看着药碗似在沉思的郝公公。

    尽管衣着普通,手持凤印之人,无人敢拦,季黎穿过直琮门,径直从北宣门出了皇宫,直奔刑场。

    多少年,没再出这宫门?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季黎只觉得恍如隔世,这里每条小巷,每个摊位,每个角落都有过自己的身影,拉着他说晋言,我要吃蒸米糕,举着手中的胭脂问,晋言,漂亮不?推着他道,晋言,快点快点,爹又找来了……

    季黎闭上干涩到疼痛的双眼,三年,三年前,也是在这条街道上,他红着脸,偎在她耳边,带了些许羞涩,些许不安,试探性地轻声问道:“黎儿,嫁我可好?”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那以后,他是一国之主,她是一主之后,他不能再随意出宫,她亦不能随口便是晋言晋言……

    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迈着仓促的步子继续向前。

    天已大亮,前方人潮汹涌,随着旭日升起,刑场周围的民众只多不少,季黎一手搭在肚子上,步子已是有些艰难,无视腹中隐隐作痛,孩子,母后对不起你,护你不住,却想尽全力护住你的亲人们。

    “让开,让开!”季黎手举凤印,沉声低喝。

    人群霎时静得可闻细针落地之声,手持凤印,八月身孕,绝色之姿,再看看跪满刑场的季府满门,任谁都能猜到来者身份,纷纷后退,让出道路。

    刑场之上,足足一百八十九号人,皆是季府嫡系亲属,身着白色囚衣,头发凌乱肮脏,被束住手脚,齐齐跪在邢台,为首两名老者,一男一女,皆是满面尘霜,男子抬头看到季黎,只是微微摇头便再垂首,不看她一眼,身边的妇人却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使得脸上污浊不堪,高声哭喊着:“黎儿,救娘亲……救娘亲,黎儿,救你哥哥,不救娘亲救你哥哥也行……黎儿……”

    季黎干涩一夜的双眼此时已是通红,沉着地稳步走上邢台,“我要见皇上,否则,今日有我在此,任何人都休想动季府一人!”

    她毫不怯懦地看向今日的监斩官,当朝丞相郑颖,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蹙眉犯难地与自己对视,半晌站起身,绕到桌前,双腿跪地:“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颖这一跪,刑场官兵侍卫,围观群众,全部跪地大喝:“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季黎面色愈发惨白,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她这个皇后,早已有名无实,只是不曾料到他竟那般无情,季氏九族,无一放过,连她腹中胎儿……季黎抚了抚隆起的腹部,苦笑浸染开来,吐出口的话仍旧气势不减:“本宫要见皇上!”

    郑颖起身,垂首道:“娘娘恕罪,极凶之地,于皇上圣体不利,还请娘娘尽快离去!”

    “本宫说过,有本宫在此,休想动季府任何一人!”腹中绞痛,季黎捏紧了拳头,疼痛混杂愤怒,这句话显得尤为咬牙切齿。

    “下官失礼了!”郑颖对季黎再施一礼,站直身子,对着身边侍卫道:“送娘娘回宫。”

    季黎站在原地不肯动,双腿早已冰冷麻木,热流顺沿而下,就算她肯动,都移动不了半分。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被郑颖戳破,若非他特地嘱咐过,郑颖不可能毫不犹豫遣她回宫。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季黎身边,垂首再不敢动。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都停止流动,空中不时飞过南去的大雁,季黎固执站在刑场,睁着赤红双目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无法阻止,那便看着,记住这痛,记住这恨!

    “行刑!”一声高喝,伴随木牌落地的声音,划破静谧。

    银白大刀高高举起,折射出的七彩阳光刺痛双目,鲜血迸射,头颅落地,季黎清晰地听到它砸在刑场地板上,“咚”的一声,一如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那个,季府的管家,常常抱着她摘树上的桃花;那个,临舅舅,擅医术,老是抓住她,小黎子,来我看看,你肝火太旺了;那个,曲哥哥,老拉着她的手,走,带你出府玩,哈哈;那个,爹,时常板着脸训斥,我季府的小姐,哪能成天穿着男装往外跑?;那个,娘,宠溺地端出大碗甜汤,冲着她招手,黎儿,吃饭了……

    季黎只觉得耳边嗡鸣,眼前一片血红,一张张脸,在眼前渐渐被血色浸染,斑驳,消失,忽的一片红,又突地一片黑,腹中的坠痛让她再站不住,跌在地上,孩子,这个孩子,都要离她而去了,拿手擦了擦双眼,她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没出息的哭了。

    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季黎全身都是冷汗,耳边嘈杂一片,努力睁眼,明晃晃的太阳射入眼底,却是冷,刺骨的冷。

    身子越来越轻,像是浮在空中,季黎知道,她终于也要离开了,跟着那么多她爱的,爱她的亲人们,还有自己未见过面的孩子,离开了……

    就连最后这一刻,他都不肯见自己……

    心中残余的一丝恨意,在此刻膨胀开来,溢满心底,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若有来生,定要你一一偿还!

    第一章 拜师

    云国万安六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飘洒了近乎整个冬季,云都所在本就偏北,又遇上连月的大雪,更是奇寒无比。一早赶集的人们拢着棉衣,裹得牢牢实实,为免滑倒,踩着细碎的步子快步回家,原本热闹的早市,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听见小贩的吆喝声和扬鞭而过的马蹄声。

    “墨公子慢些走,有空再来!”综仁堂的老板挥着手,朝前方月白长衫的公子挥手,大声招呼着。

    沈墨回头,轻轻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若非天寒地冻,又赶上连月大雪,山上草药所剩无几,他是甚少下山在药铺买药的,毕竟经过自己双手的药材更放心,不同草药制作方法不同,所出的药效也大有不同。

    掂了掂手里的药包,塞到披风里以免被风雪浸湿,回头看看身后畏畏缩缩的身影,轻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那个小乞儿,已经跟了自己足足两个时辰,今日这天实在冻得很,一早他下山买药,在城门口见那小乞儿只穿了一身单衣,外面裹了件明显大上许多的破旧棉袄,小脸冻得快要发紫了,便给了他几两碎银,否则明日一早,恐怕路上又多一条“冻死骨”。

    哪知道他就此跟上自己了,从城门口一路跟着他进城,直到现在从药铺出来沈墨自认并非大恶之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善助人他也乐意,可那小乞儿一直跟着自己,招来许多麻烦也不是他所愿见的。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云都,城外积雪比起清晨下来时又厚了几分,沈墨成|人的身高都是一深一浅走得极为艰难,还是有些替身后的人担心,停下来转首,那孩子果然还跟着自己,循着自己的脚步慢慢跟上,本就有些凌乱的发髻在寒风中几乎不成形状,他只是低着头,嘴里呼出的热气让沈墨的眼热了几分,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孩子的方向走去。

    “你跟着我作甚?”

    沈墨蹲下身子,拂开孩子被长发遮住的脸,明亮透彻的大眼,小巧的鼻子,殷红得有些不正常的唇,若是擦去脸上的污渍,应该是个清秀的孩子。

    沈墨没敢太大声,言语间也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声,那乞儿直直看着他,双眼中竟是超于常人的冷清,启齿道:“希望公子不弃收留。”

    尽管一早猜到他的心思,沈墨还是皱起了眉头,云潋山上有他和银儿便已足够,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两个人的生活,而且眼前这孩子来历不明,看起来是个小乞丐,听他谈吐,却不像那么简单。

    “孩子,带你回家实在多有不便,给你些银钱,保你过了这个冬季可好?”沈墨想不出什么拒绝他的借口,只有实话实说了。

    小乞丐像是预料到沈墨不会答应,脸上表情没有波澜,“我不是为了银子,也不是想讨口饭吃,若公子不肯答应我接下来的请求,我也不会跟公子回去。”

    “请求?”沈墨诧异,他不为银子,也不为温饱,跟着他还有其他请求?

    小乞丐颔首,清亮的眼睛坦然看着沈墨,脆生生道:“我想拜你为师。”

    “拜我为师?”沈墨更是诧异了,他一路上,只给了他几两银子,买了几包草药,这孩子何出此言?

    小乞丐点头,唇角带上淡淡的笑容,双腿跪地,抬头道:“我知道公子医术精湛,只想随着公子学医,公子若肯收我为徒,我必不会替公子多惹麻烦,吃喝不劳公子,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教我医术便好。”

    小乞丐的声音不大,因为寒冷带着些许颤抖,在寒风中几乎一吹即碎,恳切看着沈墨。

    “你怎知我会医术?”

    小乞丐垂眸,再抬眼,眸中还是一片清明,淡淡道:“公子浑身药香,手中香味尤甚,且双手因长年浸药而发黄,公子进药铺,所买的几样草药都是各药方的基础配药,若不懂医术者,买回去也是无用,再者,药铺老板称公子为‘墨公子’,公子又刚巧是双十年华,应该就是云潋山上的医师沈墨公子吧。”

    沈墨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的小乞儿,破旧的棉袄,凌乱的发髻,有些脏乱的小脸,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乞丐打扮,看到他眼里清冷的目光,硬生生比常人多出几分高贵,让人不敢轻视,再加上他过人的观察力和敏捷的反应,这人到底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愣了愣,抖了抖唇,最后下定决心一般:“黎子何。”

    黎?这个姓氏在云国并不多见,沈墨还是有些怀疑眼前人的身份,小小年纪,谈吐不凡,聪慧异常,言语间还有一股难言的气势,他的名头虽说不小,但也没到人人皆知的份上,可他一个小乞丐,居然能凭借几个动作几句话猜测出他的身份,还不辞辛苦跟着他想要拜师……

    黎子何好似看出沈墨心中的担忧,道:“公子无需担心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个乞丐而已,三年前爷爷过世,我便一直留在云都,从小爷爷教我读书写字,所知所懂便比平常乞丐多一些,如今想拜公子为师,也是希望日后能有所作为,必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这么一说,沈墨倒有些赧颜了,跟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斤斤计较,是自己戒心太重了。

    “公子若还是不信,可随我去住处打听……”

    “起来吧。”未等黎子何话说完,沈墨上前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积雪:“你是真心想学医?”

    “嗯。”黎子何坚定点头。

    “可有想过,为何学医?”

    黎子何低头,似是沉思,半晌仍是沉默。

    沈墨摇头道:“若连学医的目的都没有,单纯只想出人头地,你大可以找其他出路。”

    黎子何却在此时抬头,脸上表情很是坚毅,“我不想说拯救苍生造福百姓这种大话,我曾经眼睁睁看着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学医,对旁人的救赎也好,对自己的救赎也好,只是成全心中一个念想,或许这个理由不够伟大,不够动人,却是我的执着所在。”

    沈墨颔首,眼里的审视意味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欣赏,黎子何与银儿相当的年纪,银儿虽说聪颖,却玩性未收,经常想着如何偷懒取乐,黎子何却是难得的聪明又稳重,不讨好,不做作,最重要,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懂得审时度势。

    自己经常下山,有他在山上,银儿也不至于闯出什么大乱子,自己一身医术能出一两个得意弟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么想着,沈墨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伸出手,看着黎子何道:“走吧。”

    黎子何呆了下,看着沈墨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问道:“你愿意带我回去?”

    “嗯。”沈墨淡笑着点头。

    黎子何又呆了呆,抬眸对着沈墨稍稍一笑,将小手放在沈墨手中,沈墨略一皱眉:“孩子,你生病了怎么不早说。”

    “别叫我孩子。”黎子何此时才放下刚刚伪装起来的坚强面具,声音有些虚弱:“我不想你是因为同情才带我回去。”

    这句话说得沈墨心中起了一片涟漪,这个孩子的骄傲,比他想象中还不容侵犯,可他却拖着病体跟了自己一路,还能保持头脑清晰地说服他带他回去,是该说他意志力太强还是学医的执念太深?

    沈墨将药递给黎子何,解下披风将他裹上,再弯腰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黎子何稍稍挣扎了一下,虽说不是没有人这样抱过他,可是,此人此景,还是让他有些尴尬,沈墨身上的药香扑面而来,透着蕴暖,黎子何慢慢放弃挣脱的尝试,脑袋本就昏沉,跟了他几个时辰,就算沈墨放下他,恐怕也是走不动了,再加上沈墨身上的气息,让他没有来觉得安心,眨了眨眼,迷迷蒙蒙有了睡意。

    “子何今年多大了?”

    “二……不对,十二……”

    “你爹娘呢?”

    “不知道。”

    “爷爷是病逝么?”

    “嗯。”

    “家中再无亲属?”

    “嗯……”

    第二章 新生

    冬去春来,转眼黎子何已经跟着沈墨在云潋山呆了三个月,山上积雪化得晚,寒气也散得慢些,黎子何身子受了冻,到了云潋山之后硬是躺了足足一个月才有好转,此时也不敢大意,披着厚厚的裘衣摆弄草药。“师兄,今日山上的雪好像化了许多,我们吃完饭去采药可好?”沈银银一蹦一跳地窜过来,拉了拉黎子何正在收药的手臂。

    黎子何摇头:“师父昨日还叮嘱过,雪化路滑,让我们过几日再出去,况且这天气还没暖下来,出去染上风寒可不好了。”

    沈银银拧着眉,一脸哀怨,“哎呀,呆在这多无聊,成天就是晒药收药背医书,你也不闷啊?”

    黎子何轻笑:“嫌闷的话便不会学医了,师父也跟你说过的,学医最忌三心二意。”

    “师父师父!你就知道师父!师父说的可多了,他还说你的身子得让他拿脉调理,可你怎么偏偏不要呢?”沈银银叉着腰佯装生气。

    黎子何无奈摇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子装扮,本来无意扮作男子,可到了云潋山,一来沈墨和沈银银都以为她是男子之身,二来觉得男子之身行事比较方便,她也干脆不否认,忍着病痛不让沈墨替她拿脉。

    “师父也没反对不是?乖银儿,闹腾你的鹦鹉去,我要看书了。”

    “师兄就知道看书,呜呜……人家无聊得紧……”

    沈银银还是孩子心性,瘪着嘴就要哭了,虽说与黎子何年纪相当,论到成熟稳重,两人好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银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干脆无视入门先后,直接喊黎子何师兄,反正他才学了三个月,医术就已经超过她了。

    “好吧,那我们去逗鹦鹉可好?上山是万万不可的。”黎子何受不得沈银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得妥协。

    “哈哈,师兄最疼我了!”说着,牵了黎子何的手往前跑。

    黎子何初来云潋山时,除了学医的时间,就如之前对沈墨说过的一般,自己随便找些吃食,不过多干涉沈墨和沈银银的生活,不是看书就是发呆,沈银银只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偏偏她又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每每沈墨出门,她实在无聊了就只能去找黎子何了。

    本来以为他冰冷傲慢,不屑和他们一起,可渐渐接触了才发现他只是不爱说话,其实温柔得不得了,这么一来,找他的时候自然比找沈墨的时候多多了,毕竟沈墨老冷着脸问,今日医书背到第几册了?

    想到这里沈银银就打了个寒颤,幸亏师父又收了个徒弟,还是个出色的徒弟,没像以前那么逼着她学医了。

    “小初,给爷笑个!”沈银银一到前院就冲到鹦鹉小初旁边,拿手指戳了戳它的“下巴”,挑着眉毛调笑道。

    小初也好似听得懂她的话一般,“银银大爷驾到,银银大爷驾到,千岁千岁……”

    沈银银乐了,今天小初真给她面子,继续戳着,“小初,给师兄笑个。”

    “黎黎大爷驾到,黎黎大爷驾到,千岁千岁……”

    沈银银拍着巴掌:“哈哈,小初今天真乖,晚上给你加餐。”

    黎子何本也有趣地看沈银银逗小初,可听到后面,脸色一变,笑容散尽,看着前院的一排栗容花发呆。

    “师兄,师兄,你怎么又发呆了?”沈银银本来得意的回头,炫耀炫耀自己几日训练鹦鹉的成果,看到黎子何又开始发呆,推了推他。她这个师兄,明明跟她差不多大的脑袋,怎么好像装了很多东西呢?

    “哦,没什么,我还是回去看医书了,你和小初玩吧。”

    说着不等沈银银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又钻到后院了。

    黎子何回到书房,打开医书,阳光照得书上一篇光亮,白纸黑字,一个一个跳在黎子何脑海,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脑中思绪纷乱复杂。

    千岁千岁……

    好似发生在昨天,又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不对,的确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一辈子她是左相府的小姐,后来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人人见到莫不低头示敬,跪拜山呼,山珍海味,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她被人捧在掌心,幸福了十八年,只是不幸了最后三个月而已,如果,云晋言不做得那般决绝,如果,那十八年,哪怕只有少许的真心,她是不会怨,不会恨的吧……

    又如果,她真的在万安三年的雨季死了,这场恩怨,便就此结束了吧……

    可偏偏没有,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她没有死,睁开眼,她变成了九岁的小乞丐,身边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黎子何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惊讶?惶恐?担忧?害怕?

    抑或一片空白?

    她从旁人嘴里知道那是“她”的爷爷,刚到云都不久便染病去世了,可自己的名字,身世,全然不知。

    不知道便罢了,她既然没死,有些事情便还未结束。

    遇到沈墨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云潋山的医师,年纪轻轻,医术超群,却淡薄名利,婉拒了太医院院史的官职,这些她在宫内时便早有耳闻,那个时候沈墨才十八岁,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没想到见他时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却已经二十一,还做了他的徒弟,人生真是无常……

    “子何。”

    沈墨进屋时正好看到黎子何眼神飘忽,嘴角噙着苦笑的模样。沈墨见过不少人,却从未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黎子何这般成熟内敛,或者说孩子该有的心性行为,在她这里完全找不到。

    他平素对人对事皆很淡泊,碰到黎子何,却忍不住想要对他探知一二,甚至不时暗中观察这个徒弟,只是看得越多,越是不解。

    黎子何心中一顿,放下书,抬头道:“师父何事?”

    沈墨差点再次沉浸在对黎子何脸上表情的猜测中,恍然轻笑道:“明日我要下山,你带银儿去采些草药吧,她最近该是耐不住了。”

    黎子何颔首,有些羡慕那个孩子,比她现在的身体小一岁,以前还误会她是沈墨的孩子,好奇过沈墨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后来才知道她是七岁才被沈墨带回山。虽说沈银银不像她曾经被当做宝贝似地养着,却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过活,还有个表面严厉,实则关心她的师父,若是人生能一直那般简单,也是一种幸福。

    “明日出门多穿些衣服,莫要染了寒气。”沈墨离去前,突然回头嘱咐道。

    黎子何仍是默默颔首。

    初来云潋山时,黎子何只是秉承当初不打扰沈墨原本生活的诺言,除了学医,很少与他们有交集,可是好动的沈银银时时来找她,彼此熟络了不少,也让黎子何觉得生活比原来更有趣了些,话是多了许多,可对于沈墨,黎子何总是有意无意的尽量少些接触。

    黎子何太清楚,沈墨温文尔雅,时常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或许他不求名利,只想隐世而居,求得一份安逸,可对于自己,当初为了让沈墨收她为徒,光芒过盛,定是引起沈墨注意了,若与他接触过多,即使自己尽量避免,上辈子养成的一些习惯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改过来的,她不想让沈墨怀疑太多,自己曾经的身份,不管暴露给谁,都是莫大的危险。

    第二日一早沈银银就来找黎子何了,穿着一身火红的缎裙,煞是惹眼。

    “师兄师兄,今天终于可以出去啦!哈哈!”沈银银进了门就开始聒噪,嘴巴像小鸟一样就没停过。

    “师兄,你还没上过山吧?师父真是的,明知道你没去过,还让我听你的,你别管,跟着我走就对了,山上空气那个新鲜啊,景色那个漂亮啊!”

    “师兄,去年我种了一株蓝颜草,现在肯定发芽了!我偷偷告诉你,据说那草开出来的花,若是让男子吃了,会迷恋上种花的女子,哈哈,师兄,你可得好好看看,别着了别人的道!”

    黎子何无奈,沈银银从小跟着沈墨,不像一般大家闺秀似地懂礼数,可这些话,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说,毕竟她现在看起来还是男子……

    “收拾好了吧?走吧走吧!”

    黎子何被沈银银连连推着出门,不禁笑了起来,与自己小时候还真是相似,到了出门的时候恨不得长了翅膀。

    一只脚还未踏出门,只抬头的瞬间,黎子何脸上的笑容僵住。

    前院大门被人打开,院门处站着一名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身锦衣华服,定是身份不俗,脸上稚气未散,昂着头得意洋洋地问道:“沈医师呢?我要找沈医师!”

    “喂,你谁呀!”沈银银绕过黎子何走出屋子,看那少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想着不能输了气势,叉着腰高声问道。

    那少年没搭理沈银银,倒是看到黎子何两眼一亮,讨好笑道:“你就是沈医师?”

    “哈哈哈,你可真逗。”沈银银本来还怒瞪这少年,一听他这么问就捂着肚子笑起来:“哈哈哈,终于见到比我还笨的人了……”

    “你……”少年涨红了脸,怒目瞪着沈银银:“你才笨呢!”

    “哈哈哈,但凡知道我师傅名头的人,哪个不知道他二十多岁了,你看我师兄个子比你都矮那么多,怎么可能是我师傅,哈哈……”

    那少年这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更是难看,急急辩解道:“只听说沈医师有个调皮的女徒弟,哪知道又多出来一个。”

    “你说谁调皮?”沈银银收起笑容,有些生气地质问道。

    “心知肚明!没教养的丫头!”少年鄙视地瞥了一眼沈银银,再一扭头,不看她了。

    “你说谁没教养?”本来他无视她的问话也就算了,那鄙视的一眼也忍了,甚至说她调皮她都可以作罢,师父也经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居然说她沈银银没教养,有句话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这里还有其他丫头么?”

    少年扑哧笑出声来,更是让沈银银怒火中烧,转个身推开黎子何就要进屋拿师父给她做的剑,今日非得把他打得喊爹叫娘!

    黎子何被她那么一推,一声钝响,竟是直直跌在地上,沈银银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摔倒了也不知道疼,只是呆呆看着地面,忙扶住她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发生何事?”

    沈银银正打算扶起黎子何,听到熟悉的声音,面上一喜,尽管看不到沈墨的人,仍是大声道:“师父,师父,你快进来,都有人上门欺负咱了。”

    黎子何双睫一颤,惊醒一般撑着双臂想要爬起来,奈何刚刚用力,右腿酸胀疼痛,又跌回地上。

    “师兄,你……你摔伤了,别动了。”沈银银急了,双手停在空中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抚起黎子何,最后放下手,狠狠地瞪了眼在门外呆住的少年。

    那少年沉思着,还没见过这么脆弱的男子,就算是孩子,也不会摔一跤就……就……坏了吧?

    沈墨本已经下到山底,想到途中遇见的那名急冲冲的少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折了回来,还未进屋就听到沈银银的高呼声,一个翻身进了院落。

    “你是谁?”沈墨瞥了一眼狼狈的两个徒弟,看向少年。

    沈墨的云潋山,甚少有外人找来,知晓他的人都清楚他不喜被人打扰,要求医也会找在他每月下山的几日。

    那少年一看来者声调气势,再加上那丫头唤他师父,马上猜到他便是沈墨,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站直了身子,还带了些紧张道:“我是郑韩君。”

    沈墨拧眉,冷声道:“那你可以下山了。”

    语毕,转身抱起黎子何往后院走。

    沈银银本欲跟上,看郑韩君没有离开的意思,抬抬眉毛,拍拍两手,今日不把他赶下山,她发誓两个月不出门不下山!

    第三章 三年

    沈墨将黎子何抱在怀里,眉头纠结在一起片刻都未松开,知晓他身体不好,却未想过竟会如此脆弱,摔到地上都会折断腿。黎子何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下来尝试自己走路,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不适,虽说只有十二岁的身子,却有二十多岁的心智,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她还是清楚,这样被男子抱在怀里,于礼不合。

    “想把手也折断?”沈墨的话里夹杂了几分怒气,出口又有些后悔,平日不管沈银银如何闹腾,他知道她是孩子,不会生气,为何到了黎子何身上,即使受伤不是她的错,心头也没由来的堵上一股闷气?

    黎子何只见过他温和恬淡的模样,还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埋着头不再动,突地忆起三个月前,她也是这般窝在他怀里随他上山,冬去春来,空气不再寒气逼人,他的胸口竟始终同样温暖。

    沈墨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平躺,弯着腰便要看黎子何的腿,黎子何心头一跳,迅速掀起被子将自己盖住,道:“师父,我自己来。”

    沈墨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拧在一起:“我还未教你接骨术。”

    “没那么严重,扭伤而已,明日便好了。”黎子何捂紧了被子,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扭伤不会站不起来。”沈墨肯定道。

    黎子何解释的话到了嘴边,被他这般语气生生噎住,又咽了回去。

    沈墨见她欲言又止,怯怯地仍是抓紧了被子,轻叹口气,放缓了语调:“让我看看可好?不会疼。”

    黎子何沉默,用力眨眨眼,疼,她不怕。三年前的刑场之上,两年前的衙门之中,她可曾怕过?

    “还是……”沈墨顿住,自嘲一笑,道:“你怕我识破你的女子之身?”

    “你……”黎子何抬眼,带了些许惊诧,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我既收你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必对我如此避讳,放下被子可好?”沈墨避开黎子何疑惑的问题,弯着腰轻轻扯黎子何手里的被子。

    原来早就被识破了,黎子何在心底轻叹一声,沈墨终究是聪明人,就算自己尽量避免与他过多接触,有他在场时提高警惕,始终是瞒不过他。

    沈墨掀开被子,脚踝,小腿,膝盖,一手捏过去,皆无损伤,拿起黎子何的右手开始探脉,半晌道:“我让银儿熬些汤药,休息两日便好了。”

    黎子何点头,既然他不问,她也不会说。

    “师父……”见沈墨突然离去,黎子何将他叫住:“我想学武。”

    今日她才发觉沈墨是会武功的,想想他常在江湖中行走,又没有家族庇佑,会些功夫也很正常,若是自己能学得一些,将来定是有用。

    沈墨心中一紧,停住脚步,她是女子之身啊,不由渗出几丝怜惜,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的股骨受过重伤,损到根本,这次摔得轻并无大碍,日后定要多多注意,若是学武也只能联系最基本的招式以强身健体,其他的,怕是学不来。”

    黎子何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失望地“哦”了一声,沈墨只觉得那眼光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脏一下,说不出的难受,干脆瞥过眼,一个转身出了房门。

    黎子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上方,使劲眨了眨,缓解它的干涩,股骨重伤,两年前那次么?

    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黎子何拉了拉被子,将脑袋埋在里面,双手抱住膝盖,脑袋搁在膝盖上,这样,小小的身子就被严实地包裹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师兄,喝药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沈银银的声音,黎子何睁开眼,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师兄,这药还有些烫,凉一会。”沈银银放下药,坐在黎子何床边,“嘿嘿”一笑:“你看这是什么?”

    沈银银手里拿了一把蜜饯,师父平日不让她吃太多甜食,这可是为了师兄特地讨来的。

    黎子何看到沈银银拿着蜜饯,好似自己吃了一般,笑里渗着甜蜜,不由也露出几分笑意,自己和她这般年纪时,也爱吃糖,缠着娘亲要糖吃,那时候爹冷着脸训斥娘,不可对她太过宠溺,接着晋言……

    “师兄!怎么了?”沈银银轻推黎子何,见他眼神迷离,盯着蜜饯又在发呆,好似没听到她的叫唤,再推了推:“师兄!”

    “没事。”黎子何回过神来,讪讪一笑,道:“银儿先出去吧,药凉了我自己会喝。”

    “哦。”沈银银站起身,将药放在黎子何床边的小桌上,蜜饯也全都放好,师兄的话,她从来是听的。

    “对了!”沈银银想到什么,突然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黎子何:“师兄,你有没有对师父说你怎么摔倒的?”

    黎子何轻轻一笑,摇头。

    沈银银舒了口气,心中一甜,还是师兄知道疼她,没说就好没说就好,否则师父又该罚她抄医书了。

    “师兄,你是不是认识那个郑韩君?”沈银银想到那个少年,又来了兴致,跑回黎子何身边,若不是神不守舍,师兄也没那么容易摔倒,就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吧?

    黎子何的笑容僵了僵,最终散去。

    沈银银一瞥到师兄脸色变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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