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特典 非天夜翔 作者:rourouwu
想必是心里有人了是罢。 我倒想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料你也不会说。罢了,咱们就先假装当个夫妻,成么?陪我演出戏,末了要挥刀要悬梁,随你。”
孙嫣低下头,李庆成把金钗插进她的飞凤髻后,淡淡道:“皇后,请。”
是时午门外的战役已进入最后阶段,张慕浑身浴血,犹如绝世战神,领千余骑兵杀出一条血路,犹如一把尖锐的锋刀,砍开了镇东军的兵阵,无名刀所指之处,留下满地尸身。
镇东军极其壮烈,长久于东疆抗击匈奴练成的悍勇竟是无人逃亡,都骑军已溃败,太和殿前留下了两千兵士,正在作最后的死战。
张慕一袭披风已被染成紫黑,鲜血渗透了他浑身的盔甲,脸上满是战火熏出的黑印,他不劝降,不怒吼,凡是有人拦在他的前路,便话也不说,抬手一刀。
没有人能抵住他的刀威,凡正面举盾迎战者,俱被连人带盾,连着胯\下战马被无情地砍成两半!
张慕犹如地狱浴血的骑神,一路冲杀而过,从午门外直杀入太和殿前,兵士们大吼道:“守不住了——关殿门!”
刹那间一箭撕破虚空,穿过午门外的百步台阶,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飞而来,将关门兵士拦腰射成两半,鲜血狂喷!
合拢到一半的大门凝住。
李庆成与孙嫣从午门外的校场走来,问:“结了么?”
黄昏时分,勤王军在午门外纷纷跪下。
李庆成道:“众将士,平身!”
山呼海喝的一声爆喊,数万兵士整齐起身。
李庆成牵着孙嫣的手走上第一级玉石台阶,方青余纵马跟来,与张慕同时下马,而后是手执翻海戟的唐鸿。
“大臣们在何处?”李庆成问。
唐鸿道:“在御书房,有人看着。”
李庆成欣然点头,走上最高一级的台阶,张慕与方青余上前,以肩扛着沉重的两扇铜门,各自发力。
铜门砰然洞开,迎着一轮夕阳。
李庆成走进太和殿,空空荡荡,龙椅上坐着一人。
“母后。”李庆成道:“做好被凌迟的准备了么?你的这场叛乱,令我大虞死了近十万人。”
方皇后放声大笑,笑声凄厉而尖锐。
“皇儿呐皇儿。”方皇后挑衅地说:“你李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陪着你爹举兵的,除了韩沧海那厮,还有谁活着?”
“张孞被你爹一把火烧死了,柯将军在午门外被刀斧手砍了头,两位大学士一位被毒死,一位跳了井,唐英照以为将他妹子嫁给你爹,就能保住全家荣华么?中秋夜一把大火,烧的就是他与符殷。我若不做点什么?你爹死前,会让我们方家活着?”
李庆成笑道:“胡说八道。”
方皇后笑意盈盈:“你爹为了让你坐稳这李家的龙椅,杀了这么多人,可悲的是,他们的儿呐,还像条狗似的跟着你,拼了命的给你这杀父仇人的儿子复位,简直是世间最可笑之事。”
李庆成笑道:“母后,你说这番话,只会令你方家死得更惨。你就不怕皇儿刨了你方家的祖坟,把你九族凌迟?”
方皇后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不都快死了么?旁的人何干,我可管不着了。”
李庆成摇头道:“没那么容易,母后,把你四肢削了,装在个瓮里如何?”
李庆成走上殿前高台,方皇后一身红袍大锦,穿的赫然是袍服,坐在龙椅上,犹如黄昏中怒放的千万朵绚丽红花。
方皇后声音渐低下去:“皇儿,你管天管地,终究管不到人生死。”
李庆成心中一惊,忙以剑鞘抵起方皇后的头。
她的双唇已变得漆黑,双瞳微微扩散,末了,最后一句,只有李庆成听见的话是:
“陛下,祝你李家断子绝孙。”
方皇后停了呼吸,李庆成沉默片刻,把她推下龙椅,方皇后的尸身顺着台阶滚了下来。
李庆成转身坐上那九五之位,吁了口气道:“终于回来了。”
殿前站着的四人一片安静,片刻后李庆成说:“把她的尸体拖出去,鞭尸三千,传令刨了方家的祖坟。”
忽然扑通一声,方青余双膝跪地。
“你干什么,方青余。”李庆成冷冷道。
方青余额头触地,行了个大礼,躬身道:“陛下,请看在青余这一路走来的份上,葬了她罢。”
李庆成没有回答。
唐鸿道:“别鞭尸了。”
李庆成道:“她说的话,你们都信了?”
刹那三人都是一阵颤栗,李庆成淡淡道:“她说的不对,我和我爹不一样,算了,准了方青余所请,厚葬她罢。”
李庆成一手手肘支在龙椅上,战靴踏上金案坐着发呆,夕阳下山,宫内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他回来了,但为什么先前所想种种,并未实现呢?
犹如一名竭力攀上峰顶的人,待得抵达他设想的高处,却什么也没有。
归朝的喜悦也全然不是这样,他逐一扫过方青余,张慕与唐鸿这三人。
方青余与唐鸿的眼光似乎都变了,只有张慕的神色一如往昔,看着他时,像在看一件自己的东西。
“说点什么。”李庆成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譬如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一类的。”
“臣谢主隆恩。”方青余如是说:“臣感念陛下今日所准,将毕生铭记,永不忘本。方青余恭祝陛下千秋万代,永镇河山。”
方青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李庆成道:“你去整派余兵,搜索宫内余孽。”方青余点头,转身告退。
唐鸿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也和我爹不一样。”
李庆成淡淡地嗯了声,问:“小舅呢。”
唐鸿答:“他听到内城告破的消息,就起兵拔营回江州了。”
李庆成道:“你去接手御林军,告诉殷烈和萧眿,诸事停当后,明天太和殿内论功行赏,再去御书房外,派人把百官送回家去,每人派点兵保护着。”
唐鸿一躬身,想了想:“我不会说什么彩头。”
李庆成乐道:“你说,恭祝陛下千秋万代,便完了。”
唐鸿:“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李庆成:“好了,去罢。”
唐鸿告退,殿内只剩张慕了。
李庆成坐在龙椅上,张慕站在殿内,久远的沉默仿佛过了一百年,一千年,或许直到地老天荒,若其中一人不开口,另一人似乎永远也不会开口。
李庆成:“张慕成,你高兴不?”
张慕隔着近二十步距离,声音遥远而陌生:“恭祝陛下千秋万代。”
李庆成:“你走上来。”
张慕:“臣不敢。”
李庆成:“上来罢。”
张慕不答。
李庆成:“我命令你,上来。”
张慕沉默了很久,最后走出一步,战靴踏在地面时,浑身环甲发出金铁的琐碎响声,粘稠的黑血沿着他盔甲的缝隙渗出来,在地上留下一个紫黑色的脚印。
他一步步地走向龙椅,最后手持头盔,在九级真龙台阶前跪下。
“走上来。”李庆成道。
张慕摇了摇头,李庆成想再说“我命令你”,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慕哥。”李庆成喃喃道:“我不碰你,放心,我也不勾引你,咱俩早就完了。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唤你‘慕哥’了。”
“但咱俩出京的那夜,我发了个誓,现下还有个心愿未了,烦请你走上来几步,一会儿就好。”
张慕抬头,起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龙椅前。
李庆成朝右挪了些,让出一个位置,说:“坐罢。”
张慕看着龙椅的左半边位置。
“你怕死么,慕哥。”李庆成又笑道。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又道:“那么就当是个寻常椅子,坐一会有什么的。”
张慕坐下了,李庆成把脚踩在他的膝盖上,问:“怎这么多血?”
张慕:“别人的。”
海东青飞了进来,在龙案上一跳一跳,开始抓圣旨。
李庆成:“……”
张慕起身打了个呼哨,海东青不理会,转身避过,继续抓。
李庆成抬眼时忽然发现殿外还有一个身影。
“啊,把媳妇忘了。”李庆成笑道:“张慕成,带你妹子去延和殿。让人收拾收拾,腾个住的地方。”
张慕起身,走到孙嫣身前,孙嫣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端详这高大伟岸的男子。
“慕哥。”孙嫣低声道。
张慕说:“嫣儿,慕哥带你去延和殿。”
过了很久很久,遥远的黑暗中,高高在上的龙椅处,传来李庆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60、 夜雨灯
天已全黑,聋哑老仆入内,颤巍巍地点亮厅堂内的油灯。
不片刻周围明亮些许,沙沙的风在庭院外吹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扶峰合上书,院外风声雨竹,仿佛上一刻离得甚远,下一时又在耳畔轻轻地绽开。
许凌云和唐思的交谈声从前院传来,扶峰闭着眼,微笑不语。
李效叹了口气。
二人手边的茶已凉了。
“成祖即位。”李效缓缓道。
扶峰点了点头:“接下来就是他登基后的事了。”
李效起身,走到厅边,看着半灰半白的天幕发呆,水珠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滴下来。
“孤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身有血海深仇,还会效忠于成祖。”
扶峰哂道:“若时刻背负着上一代的仇怨,何时是个了局?”
李效转身道:“然这种事,是能够轻易忘却的么?”
扶峰捋须,若有所思道:“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说,方皇后这一招甚是怨毒,将旁人不敢说的俱说了,从此便在君臣之间埋下了一根刺。”
“但成祖终究还是相信,唐鸿、方青余与张慕三人对他的忠诚与上一代无关,相信他们既不因太祖的收买而死心塌地,亦不因太祖的屠杀而生出叛心。从这一点来说,成祖是办得极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离开京城时,发下一个誓,最后他分出一半龙椅,让张慕坐下,便是为了‘与你同坐’之誓,当然不可能真的与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李效淡淡道:“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许唐鸿等人不这么想。”
扶峰莞尔道:“换了是陛下呢?”
李效无法置评,扶峰又道:“凌云对陛下不也是从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么?”
李效静了。
开饭了,许凌云端着菜进来,一鱼拆作五食,江州鲤鱼肥美,鱼头蒸出一盘,混着剁碎的泡椒与香料,闻得李效食指大动。
鱼鳞,鱼骨与鱼鳍裹着面炸了,咸酥可口。
鱼脊肉剔去刺,绞作一盘幼嫩香滑的面。
鱼腹则以料酒、葱姜为佐料,红烧后收汁,金黄鲜亮。
最后是鱼尾、鱼鳍、鱼鳔与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鲜汤。
一壶烧酒,两个小杯,许凌云与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为扶峰斟上酒,说:“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罢。”
扶峰道:“待会陛下回江州府去?”
李效道:“不,若不叨扰,孤想在此处借宿一晚。”
当即许凌云便犯了难,李效举著不落,问:“怎么?”
许凌云道:“草民的房子狭小……”
李效笑道:“将孤当做寻常人就是,平时如何待客,这数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来来去去,天又下雨,走动起来也烦。”
扶峰一笑道:“如此便让凌云收拾出东厢,请陛下暂时住几天。”
李效欣然道:“明日起来听先生讲故事也方便。”
用过饭后许凌云撤了桌,老仆上茶,李效与扶峰就着满院雨声,随口闲聊。
话中所谈无非是数年来边疆军情,朝廷人事调动一事。许凌云收去残菜,才与唐思在院中廊下又开了一桌用饭。
“你们自个来的?”许凌云给唐思让菜:“怎么寻到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头扒饭,答道:“喜公公带的路,怎么?他从前认得你家呢。”
许凌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喜公公……据说当年是他陪着先帝爷来江州接太后的。”许凌云喃喃道:“怎不见他过来?”
唐思答:“回报巩繁壬去了,那老家伙对太后最是忠心,特被指着跟来的,陛下临时起意在你这里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顿说。”
许凌云笑了起来,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饭饱后,唐思自去调防,分派守夜巡逻的御林军,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许凌云则在东厢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洁床铺,又在角落里笼上炭盆以驱湿气。
扶峰已去歇下,偶闻咳嗽声,喜公公来过又被李效不由分说打发走了。
许凌云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檐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过,汇入池中,竹筒敲在满地芳草与竹林环绕的青苔岩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陛下请就寝。”许凌云收拾了东西出来。
“你睡何处?”李效淡淡道。
许凌云说:“草民去住对面柴房。”
李效道:“孤与你同榻罢,今夜有些事想问你。”
许凌云忙道:“不不,陛下先请。”
李效坐在榻上宽衣解带,许凌云单膝跪着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时君臣时光。
“孤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李效看着窗外断线银珠般雨:“这许多年里,孤就没当过自己。”
许凌云跪着给李效脱靴,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坐上那位置的,还是别说太多的好。”
李效忽地笑了笑,带着点感伤,除去太后,这世上便只有许凌云会用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与他说话。
“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为一番。”李效道。
许凌云淡淡答:“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说,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过得不甚快活,古往今来,君王都是如此,约束太多。”
“睡罢。”李效身着单衣短裤,贴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你睡里头,陪孤聊聊天。”
许凌云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看着李效,解去侍卫袍,上榻躺下。
君臣同榻而眠,耳中传来长夜中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能透过这声响想象到寒江上的千万道涟漪,湿漉漉的青石板砖长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檐。
“凌云,还记得你父亲么?”李效开口道:“孤先前不知,对你呼来喝去。现想起来,实是有负于你。”
许凌云的睫毛在灯影下动了动,轻轻地答道:“鹰奴就是给陛下呼来喝去的,陛下怎能这么说?”
李效笑了笑,许凌云道:“都忘了,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有多少记忆?”
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时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许凌云又说:“我连他们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
李效叹了口气,道:“孤小时候也过得不甚快活。母后对孤执导甚严,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记事开始,她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就夸奖过孤一次。”
许凌云道:“陛下是与王爷们一同念的书么?”
“不。”李效茫然摇了摇头:“孤是自己一个人,跟着大学士念书的。”
许凌云轻轻地嗯了一声,李效缓缓道:“那时想起,你若能早些进宫,当个陪读,与孤一同长大,或许多个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
许凌云知道李效自幼生长于深宫,太后以狠厉手段斗倒了韩皇后,毒杀太子,将李效扶上位去,众皇子定是对这母子畏若蛇蝎,行明哲保身之道,绕路而行。
于是李效孤零零地长大了,从小到大没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只有一个长辈,扶峰。
这也令他对扶峰生出亲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单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该回答什么,不该回答什么,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个口风严密而耐心的瓮。
李效性格乖戾,便缘因于此。
直至碰上许凌云,就像一个孤僻的,掌握着偌大权利的小孩遇见生平唯一的朋友。
可这玩伴没多久就又得离开了,李效依旧回到他的龙椅上,当一个不爱动,也不常笑的君王。
许凌云道:“她也是为了你好,承青过得如何?”
李效应了声,笑道:“喜欢撕书。”
许凌云笑了起来,说:“有小孩挺好的。”
李效道:“凌云,你打算何时成家?来日若生个女孩,便结门亲事,嫁入宫当太子妃罢。”
许凌云莞尔道:“还是算了……”
李效道:“不相信孤?”
许凌云忙道:“当然不,只是想起……”
李效道:“与你击掌为誓。”
许凌云与李效都各自平躺着,许凌云懒懒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轻轻拍下,许凌云又漫不经心翻掌,与他互拍,三掌为誓。
李效:“想到什么?”
许凌云出神地说:“想到当年,臣与陛下不也是指腹为婚的么?”
那一刻李效的脸上难得地现出尴尬的红。
“你是男子。”李效如是说:“孤倒是有心,怎么个成婚?”
许凌云揶揄地朝李效挤了挤眼。
李效不理许凌云,认真道:“你若是女人,是许家后人,又应了当年母后亲口一诺,托庇于扶峰先生膝前,孤能娶你也算了了一桩……嗯。”
许凌云道:“意思是,凌云若是女人,陛下会娶我?”
李效云淡风轻地说:“自应如此。”
许凌云嗯了声,说:“下辈子若有幸,投胎当个女孩儿罢。”
许凌云一直对李效抱着说不清的暧昧心思,李效从开始时的反感与排斥,变为逐渐接受了许凌云那炽烈的示好之意,不接受,也不拒绝。直至某一天,许凌云冷了下来,李效又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不过若是女孩儿。”许凌云微微侧头,迷恋地看着李效的眉眼,侧脸:“也当不成鹰卫,更见不到陛下了。若咱们小时候被抱错了,如今我是陛下,你是许凌云,你纵是男子,我也娶你。”
那一下李效登时色变,许凌云自知玩笑开得太过,连忙噤声。那话本意只是调侃,不料李效心底却隐隐生出一股恐惧。
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一团纷乱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间在门外院里见到的那老妪。
“陛下?”许凌云道。
李效收敛心神,随口道:“没什么。”
许凌云这才舒了口气,先前失言时那提心吊胆之意尽显,听在李效耳中,只觉一阵五味杂陈。
许凌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灯灯芯没入碟内,安静地灭了。
黑暗里,李效的手朝身旁动了动,握着许凌云的手,二人牵着。李效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这一刻他已不再觉得许凌云的情谊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则有种淡淡的愧疚,许凌云毕竟是怀着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挚,最炽烈的,也是最好的。
从浑身的伤痕的他抱着书,跪在御书房前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过得高兴。无论是君臣,朋友,或是恋人,什么都好,那是李效从未感觉到过的关怀。
这么一个人,李效偏生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许凌云说。
彼此都换了称呼,李效不再自称孤,许凌云也不再自称臣。
李效想了想:“听完扶峰先生的书便走。”
许凌云说:“快完了罢,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后了,自归京到御驾亲征的中间那段,先生都没有批注过。”
李效闭着眼,问:“为何?”
许凌云的声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说:“这中间应当发生了些事。”
许凌云笑道:“登基,巩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的?”
李效说:“像他这么一个人,会老老实实去成婚?多半听得不耐烦,便开始整顿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许凌云欣然道:“琐碎的事,年代久远,依稀已湮没在尘里了,但扶峰先生说过几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么?”
雨停了,乌云退散,一轮明月透过窗格照进房中,李效闭着眼:“说。”
“那时候有个人,名唤黄谨,这人不得不提。”许凌云道:“黄谨此人,两百年来太史们诲诋甚巨,但在成祖继位后,黄谨却立了一件当仁不让的大功。”
“什么大功?”李效问。
许凌云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传国玉玺,稳住大虞宫廷,手中掌握了御林军,都骑军两军兵符与一份书册。这份书册上,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与远疆方家互有往来的朝中大臣名单。”
“详细到他们什么时候收了礼,收了多少方家的礼……”许凌云说:“事无巨细,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会向朝中诸大臣打点,收买亲信。他虽非内监总管,却长期担任大司监副手,出身干净,后被唐妃暗中收买,成为亲信。”
“唐鸿的姑母唐妃死后,黄谨知道谨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为方氏打点宫内琐务,却怀着旁的心思。”
“不得不说,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于是自中秋夜太祖驾崩,方皇后临朝时,他便已全盘计划好。偷出了那本名册,开始在宫内准备成祖归来时的大小事宜。”
李效开口道:“所以黑甲军破外城后,唐鸿等人攻陷内城才来的如此简单。”
许凌云答:“对,他听见外城告破,便马上将太监集中于一处,亲自出外寻勤王军投诚,投诚后带着唐鸿的令牌,与部分兵士回入宫内,把文官,皇族带到御书房外,以免误伤。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敌王师之威,另一半则是被叛徒所卖。”
“那便如何?”李效道。
许凌云道:“先前集结数名大臣,在王师离京的一百二十里外,便呈上血书效忠的,也是这个黄谨。”
李效道:“很聪明。”
许凌云:“待得成祖登基后,此人一跃荣升高位,开始借天子之力,排除异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听他的。”
许凌云说:“的确,但成祖当上皇帝,总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忠言,谗言混在一处,后世自知对错,能辨忠j,然当时在位的人,又有几个分得清楚?成祖虽素来以决断服人,权衡利弊后,也有不少是听了他的主张。”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乱的祸根……因为,他是个太监。”
——卷三·罢宴·终——
原来是红烛流光泄满回廊,相爷他朝金榜,将旧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贵荣华自享,忘却了旧日风光。
到如今这堂前红烛通宵明亮,照不见当年你受苦亲娘。
——《罢宴》
61、 明凰殿
长乐元年,八月十五。
京师,金碧辉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庆成一身袍服,懒懒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们在李谋当政期间或被方家重金收买,于六部混个无关痛痒的小官职,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为。
方皇后当权时,手头无人可用,便提拔了所有她认为忠诚,或是不至于给她添乱的人。
而原本李庆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够以父辈威严来震慑天子的大学士,武将等不是灭族抄家,便是革职告老,都不在了。
李庆成归朝后论功行赏,主将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将军,依旧回守枫关。北良王赐银十万两,封地百里。江南参知萧眿封泸侯,食五万户,依旧镇守江南。方青余领车骑将军,代兵部尚书之职。张慕领骠骑将军,暂摄御前侍卫。唐鸿为御林军统领,官居一品。
韩沧海则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韩沧海以降,各有封赏,李庆成并未食言,三天后,孙岩入京,破格受命户部侍郎。
孙岩眼望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京城,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下孙家不仅仅是放血,实在是割肉了。
李庆成归京,方家叛党几乎一夜间便被拔除,都骑卫被囚的囚,杀的杀,然而这皇帝却十分大度,所有参与守城的都骑军祸不及家人。
京师动荡甫定,李庆成便发了话:“过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战死的都骑军,御林军两军将士收尸,以大虞军礼厚葬。
方家的镇东军全军覆没于京城中,李庆成则吩咐火化后着人将骨灰送返东疆,交予将士们的妻儿子女。
黑甲军,西川军等王师将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躯者俱有抚恤。
李庆成以总计四十万两白银封赏。并亲设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数日后,方皇后出殡,李庆成亲自扶灵而出,至城东望龙山中皇陵门口,行祭告先皇之礼,再令方皇后棺椁入陵。
如此一来,无异于给满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学士是名书生,擅写祭文,一手伤春悲秋的诗词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学,名唤苏星照。
苏星照一躬到地,朗声道:“陛下回朝,实乃我大虞苍生之福,京师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虹光缭绕……”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苏星照抑扬顿挫,诵完一大通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李庆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是苏卿自己写的?”
苏星照诚恳道:“回禀陛下,此乃朝中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庆成扫了一眼,见武将中张慕打头,身穿金环武铠,方青余则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于一侧,都是盯着地面不作声。
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李庆成招了招手,大司监黄谨便展开御旨,李庆成却道:“不忙,今日有几件事想对各位卿家分说。”
“黄卿日前有一密奏。”李庆成看了黄谨一眼,黄谨满脸谄笑登时僵住。
李庆成:“说与朝中诸位大人听听?”
黄谨:“这……陛下。”
李庆成笑道:“还是朕来说罢,朕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黄卿得了一本小册子,不敢私自开阅,便将它藏在明凰殿里的机关下,你们猜猜是什么?”
朝臣议论纷纷。
苏星照笑道:“臣等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庆成笑吟吟道:“据说是先帝在朝时,方家行贿的名单。”
议论登时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李庆成起身,黄谨忙上前跟着。众臣眼望高处天子,心里怦怦地跳,李庆成道:“咱们这就去看看,众位卿家请随朕来。”
“陛下启驾——”黄谨拖长了声音,略有点颤,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李庆成在灼热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龙袍耀眼无比,转出太和殿,身后跟着朝廷百官,启程穿过小半个皇宫,抵达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鹰卫,见李庆成到,只是一鞠躬。
没有人敢说话,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时双脚仍打颤,工部老尚书赵云纹登上台阶时还冷不防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引起一阵马蚤动。
李庆成忙转身亲自去扶,笑道:“赵卿不碍事罢。”
“年纪大了。”赵云纹声音发着抖:“不行了。”
李庆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进殿。
悠长宽阔的回廊中燃着上百个火盆,官员分侍两侧,李庆成走到殿内尽头,抬眼看张慕。
“我记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这里来,张慕。”
张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先帝弥留之际,派臣前来取出密诏,交予大学士宣读。”
李庆成吩咐道:“密诏还在么?”
张慕起身,走到第三块地砖前按下,第七块地砖弹出,现出里面的一个暗格。
黄谨上前取出一本册子,册子下压着一封诏书。
不少大臣脸色发白,眼中惊恐万状。
“这份与方家互通往来的名单。”李庆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进去:“就这么处理了,相信诸位爱卿心中也无异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赵云纹,曾在李谋当政时收受了方家近五万白银的贿赂。
“陛下英明——”群臣浩浩荡荡,齐声称颂。
“至于这份诏书……”李庆成笑着展开一看,刹那间静了。
那一刻,他的身边只有张慕与方青余二人,李庆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继而将它折了起来,又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庆成有生以来头一遭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慕哥?”李庆成低声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折起诏书,扫视群臣一眼,顷刻间恢复了镇定,随手把诏书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庆成看着化为灰烬的先帝遗诏,喃喃道:“现在,是朕的天下,你们明白么?”
“吾皇万岁!”最先有臣子回过神,众臣山呼万岁。
夜间,李庆成回了后宫,自他行监国之任后,依旧按照习惯住在东宫龙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经自觉地改了称呼。
黄谨躬身在一旁亲自打扇伺候。
李庆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几问道:“你笑什么?”
黄谨谄笑道:“工部赵尚书年岁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来不禁好笑。”
李庆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钱,骇得路都走不稳了。”
黄谨马上道:“陛下英明!“
李庆成道:“罢了,你还记得那本册子上的人名么?朕猜你定是早就记在心上了。”
黄谨登时愕住,李庆成随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给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记错人,朕就会杀错人,来日杀错了人,朕就砍你的脑袋,去罢。”
“那诏书上写的什么?”李效忽问道。
许凌云说:“太祖最后一道诏令,是密令唐将军赐死张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惯例,遗诏宣读时,唯太子、大学士、大将军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场。”
李效:“此处有一段不对。”
许凌云在静夜间侧过身,看着李效侧脸,笑道:“什么不对?”
李效微微别过头,注视许凌云双眼,说:“宣读诏书之时,当处只有方青余、张慕与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诏书内容?”
许凌云道:“这本是太史们众说纷纭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个人——黄谨。”
李效蹙眉。
许凌云道:“皇宫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后代帝王不过是反复扩建,黄谨既知这大虞宫内的一处机关藏物之地,能把书册藏进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过。”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后又如何?”
许凌云:“成祖把诏书烧了,那道密令却始终记在心里,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
李庆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号为长乐。
鹰队在勤王一战中立下大功,众臣增修前朝律法时,李庆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内宫闱中增加了鹰卫这一编制。
第一任鹰奴由张慕兼任,所有鹰卫成员封三等侯,官居从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又因宫中豢鹰恐惊扰宫人,李庆成指僻院为鹰卫住所。
寻常宫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议论鹰卫是非。
鹰侍八十人分二十队,每班四人轮班跟随李庆成。
李庆成为防鹰队落了大臣们的口实,更针对鹰队立下新法,凡纵鹰伤人者,不问对方身份,查实后便剪除军鹰双翅,犯事鹰卫赐死。
然而若有人主动戏弄鹰卫,以玩物之心恶待军鹰者,一旦伤了鹰,也是斩立决。
此法公昭后,李庆成特地三令五申队长,鹰绝对不可随便放出来,除却破晓与黄昏,两次集队到京城外无人山岭处遛鹰,平日都需养在鹰屋里。
鹰屋以高达五丈,长宽五十步的巨笼制成,地方十分宽敞,犹如一个天然的巨大宫殿。侍卫无事也可入内陪鹰。
天子亲卫光鲜无比,直是将荣宠赐到了极致,但李庆成多次朝大臣们说:“朕是个讲究规矩的人,该如何便如何,众卿切勿放在心上。”
鹰队只需忠诚于李庆成,李庆成平日花样也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太和殿,御书房之间来回奔波,着手开始处理荒废了近两年的政事。
鹰侍平日只需拨出两队轮守上、下午,夜间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轮到班的侍卫在宫中日久天长,便无事可做。一群小伙子年青气壮,热血方刚,无事做怎么办?
一日练鹰习武毕了,自然是游手好闲在宫里到处游荡,调戏宫女,恐吓太监,简直就像无恶不作的兵痞子。
黄谨知道李庆成宠爱这队亲卫,不敢胡乱吹风,然而延和殿、养心殿等楼阁被接连两场大火烧过后函待修建,鹰卫只会乱上添乱。
更有好几名侍卫仗着李庆成恩宠,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荡。
偏殿是孙嫣的居住地,李庆成不谈成婚,也不让她出宫去,便这么把她晾在延和殿里,却允许孙岩三不五时前去探望。
于是鹰卫们便指指点点,偶尔在殿外好奇窥探这名刚烈女子,并口称“鹰小的媳妇”,意指李庆成未过门之妻。
“鹰小”一称,乃是李庆成与众侍卫的玩笑话,李庆成虽已成|人,在一众侍卫间年岁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东青,又是群鹰之王,当面众侍卫君臣相称,私地下则唤他鹰小,意指他年岁最小,却是豢鹰的头儿。
李庆成闻言一笑置之,对这称谓十分喜欢,颇有融入了整个鹰队的情谊。
鹰卫们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时多闻孙家闺秀芳名,街头巷尾将孙嫣姿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两次如此,鉴赏美女已成了日程时,便不可避免的碰上来探望亲妹的孙岩。
那一下不得了,孙岩几乎要气炸了肺,孙家虽世代经商,却也是望族大户,怎容一群侍卫行此指指点点的无礼行径?
“待哥前去寻陛下。”孙岩忍无可忍起身。
侍卫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孙嫣道:“算了,别去自讨没趣,我看他恨不得与这群侍卫成婚才是好呢。”
孙岩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几次告到黄谨处,黄谨手段颇多,蓄意讨好,一面将事压着,不欲讨李庆成烦忧,另一面则朝鹰卫们暗通消息,示好的同时也一并予以劝阻。
然而鹰卫们仗着李庆成宠爱,无法无天,又一日孙岩入宫探妹时,几名侍卫表面上“孙侍郎孙侍郎”地叫,暗地里放鹰将孙岩追了大半个皇宫。
孙岩狼狈逃到御书房外,终于爆发了。
“简直是胡闹!”李庆成拍案怒道:“谁让你们朝延和殿跑的?!”
几名侍卫单膝跪着,李庆成道:“拖出去,书房外跪着!”
孙岩这才消了些气,李庆成随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黄谨,黄谨会意收了。
李庆成又吩咐道:“一人打二十板子。”
御前侍卫统领去吩咐人,黄谨着人搬了条凳摆好,递给其中一名侍卫李庆成随手写的字条:
假打,叫唤须得大声些,若懒得叫唤,不够卖力,朕可就真打了。
板子一下,还未碰到双腿,一名鹰卫登时夸张地大叫。
李庆成微微蹙眉,黄谨忙关上了书房大门。
孙岩听到侍卫们哭爹叫娘的嚎,深呼吸,总算平了气。
鹰奴+特典 非天夜翔第2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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