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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北王府第29部分阅读

    筑北王府 作者:肉书屋

    面如死灰,“埋……院子里埋了人?!”

    汤先生自年轻时游历至北疆便被老王爷招揽于府内,在王府的四十多年中历经两位王爷两场战乱,可谓真正的筑北王府谋士元老,若不是王爷念及他年岁已高又有风湿病,说什么也不会放他回来。

    又逢此次姑奶奶远行蒙州,王爷对温柔软弱的王妃实在是放不下心,这才将汤先生派回。

    老先生之所以问出这句话的起因便是在八日前,为了追回私下带兵的大郡主,静言受王妃之托不得不赶往兴图镇,临行前恰好遇见守在王府外的廖清婉,得知她怀有身孕便将她托付给了稳重多谋的汤先生。

    当时王府中虽有王妃在,但老先生也知这位王妃从不担事。

    在与廖清婉详谈一上午后,汤先生便觉此事颇有些棘手。

    廖姑娘并非普通平民,其廖氏一族亦是巴雅城内名门。姑娘的身份是正房嫡出之女,却因犯下玷污门楣之罪被家中驱逐软禁在别院。

    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好办些,既怀有二公子的骨肉悄悄的娶回来也便罢了,但以廖清婉的身份却是万万不能,否则不仅是廖氏丢了颜面,王府更是无法对外交代。

    这样人家的女孩儿,理当明媒正娶才对!

    思前想后,正是为难之际,汤先生忽然想起廖清婉提及二公子在城外置办了一处小院,而他们便曾在此幽会。

    于是汤先生便亲自带了几名随从护送廖清婉去了城外的院子。

    一来是让怀有身孕的廖姑娘有一个栖身之所,二来这是二公子私下里买办的院子,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汤先生虽足智多谋,但毕竟只是王爷的谋士,王府家事不便过多参与。于是将廖清婉暂时安顿于此免得让王府骨肉流落在外,只需等姑奶奶由蒙州回来,再交由她定夺即可。

    然而,等他带着人来到小院时,那看守院子的中年汉子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不定顿时引起了汤先生的警觉。

    且先不论二公子和廖家小姐这对年轻人色令智昏的轻浮行径,按照汤先生此等正人君子的做派,廖姑娘日后必然是要被娶进王府的,由这般鬼鬼祟祟的奴仆来伺候让他怎能放下心?

    于是原定将人送到就打道回府的汤先生干脆坐下来与郭氏夫妇拉起家常,巧舌弹卷间,普普通通叮嘱食宿的小事也能耗上半个时辰。

    给同来的随从使个眼色,那都是跟在先生身边十来年的老奴,随便一个拎出去也是八面玲珑,当下便有二人悄然退出房外,将这小小一个三进院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

    不片刻就有随从回来,汤先生一看他隐在长衫旁做的手势便知果然有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回城马车上听到的消息却是位于后院有一块颇为可疑的新翻弄过的土地。北疆的冬季和初春土层全部结冻,到底是什么事让那他们竟不惜在这种季节破土?

    随从面容严肃,压低了声音:“先生恕小人直言,看那形状,这块地下面恐怕有大凶。”

    汤先生没言语,只是闭目沉思。

    待到回了王府便直接招来侍卫头领,暗中派人夜探那小宅院。

    王妃浑身一震,惊恐的看向泰然自若的姑奶奶。

    “来人。”姑奶奶磕了磕烟袋锅子,闲闲的一挥手,“让侍卫们在院子里立起木桩,将这装死的贼人拖出去绑上,五十鞭子先喂给他尝尝,看他还装不装?”

    “堂姐……”

    姑奶奶柳眉一竖,“怎的?你想给他们说情么?现今正是春暖花开,太阳这么好,不如随我出去瞧热闹。这里头藏着的秘密等你知道了,恐怕比我下手还狠。”

    王妃只得抿紧嘴唇,僵硬的被姑奶奶攥着手腕拉了出去。

    郭氏一看王府中人是真要动家伙,顿时嚎哭起来,“怎么说打就打?没天理了不成?我们当家的素来老实,要打也要给个名头不是?”

    姑奶奶站在门廊下,看着被侍卫捆在木桩上的男人冷笑道:“老实?这么老实的人竟会给人当帮凶?真是笑话。”

    有侍卫双手托着一条通体乌黑的长鞭,在姑奶奶面前单膝跪地。

    “打!”

    侍卫低头一拜,起身行至木桩前,放开长鞭略一停顿后,只见其振臂向后一抖复又向前挥去,那乌黑的鞭子犹如乌龙出洞,啪的一声抽在郭有财背上。

    郭氏想冲过去阻拦,但被两名时常跟着大郡主打猎游玩的健壮丫头一脚踹翻,又有第三人上来对着她噼噼啪啪的抽了几个嘴巴。

    王妃侧开头不忍去看。

    院子里除了鞭笞声一片静悄悄,那郭有财似乎也是个硬骨头。但当抽了二十多鞭时,他终于受不得了,高声呼喊道:“我招!”

    姑奶奶轻蔑一笑,“把五十鞭打完再议!以为我说过的话是玩笑么?现下只是让你尝尝小手段,若再敢有所隐瞒,后面砍手砍脚才叫好看呢~把达森给我叫来!”

    前堂,已经哭得背过气去的郭氏被拖到一角由两个丫鬟看着,应召而来的达森照例沉着脸,默默的站在郭有财身后。

    饱饱的挨了一顿鞭子,郭有财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有一说一还能免些皮肉之苦不是?

    当下便一口气说道:“所埋之人并非小人所杀,这事是在二公子出征前。那时廖姑娘与家人扯了谎,说是去亲戚家小住,实则被二公子接来院中幽会。那几日二公子天天下午便来,来了也不大与我们夫妇说话,只钻进屋子和姑娘尽情欢好……”

    达森抬手握住郭有财的肩膀一捏,顿时疼得他嗷嗷叫。

    “无需说那些无用的废话!”

    郭有财点头哈腰的连声称是,“公子向来对我们夫妇不假颜色,也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有一日公子来时怒气冲冲,直接进屋将廖姑娘操弄得哀叫不停,我和家里的便是躲在偏房也听得一清二楚,但奇的是后来不知怎的公子又高兴起来。出来让我们预备洗澡水时还赏了我们一人一块碎银,并吩咐我们伺候完今夜便可回家三五日。那晚公子留到很晚,又让我们置办了酒菜,与姑娘百般缠绵,那滛声浪语真是……”

    达森见姑奶奶皱起眉头立刻一脚踹在郭有财后腰,而后长臂一伸抓着他的头发将其拎起对着肚腹又是一拳,“这些脏的臭的再敢说一句我便将你的牙齿一颗颗打落!”

    郭有财已被达森的铁拳打得险些晕过去,只有拼命点头的份,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我们收了银钱便于第二日家去了,但临到回来的日子上,因我老丈人犯了急症,家里的便去娘家探望,只我一人回来。不想院中柴房里已躺着那个死人,幸好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味道,只是僵僵的横在里头。当时廖姑娘已回了自己家,只二公子一人在房中喝酒,见我来了便塞给我一包金银珠宝,让我将那柴房中的人掩埋。只是天气太冷,我用尖镐刨了两个时辰才刨出一个浅坑,二公子等的心急便走了,我也懒怠再挖,便将那人先葬下,等过几日土地化冻再重新挖个深的……”

    汤先生淡淡一笑,“是了,你必然是前几日才重新又挖了深坑罢?”

    郭有财连连磕头,“小人知罪!”

    姑奶奶冷哼一声道:“你也真是应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句话,不过也多亏了你信守承诺,不然你不重新挖坑我们又到哪儿去发现呢?”

    汤先生摇了摇头,“姑奶奶此言差矣,冬季冻土将尸体浅埋即可,等到夏季,这具没有棺木装殓的尸体又埋得如此浅便无法掩其恶臭了。”

    姑奶奶对汤先生很是尊重,闻言便点头称是,随后又问郭有财,“死了的这个人你可认识?他是否时常来找二公子?”

    “认得。这人姓周,以前曾是五福镖局的武头,后因与一位镖师的媳妇有染传出风言风语便被镖局赶了出来。他仗着有一身好功夫便在地头横行霸道,也帮着西城那些大商户讨账,住在南城跑小买卖的全认得他。此人经常来寻二公子要些银钱使,还与我喝过酒,有一次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注横财就请我去风流了一把,席上叫了三个姐儿,他喝得得意时便说二公子是个人物,日后筑北王非他莫属……”

    王妃终于从这些话中听出可疑之处,又听郭有财说的最后一句,茫然的扭头看向姑奶奶,又看着汤先生,“这……文筳竟说过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汤先生摇头轻叹并不作答。

    姑奶奶却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仰头大笑,“不过说说而已,这也算大逆不道?你还不知他做了什么龌龊之事呢!来人,将大世子的小厮双庆带上来!”

    这双庆便是大世子被人落药当晚跟在身边的小厮。自出了那事后一直被关在东院,受过莫伊族极刑的青年再次看到堂中的达森时立刻目露恐惧神态慌乱,一头扑过去抱住达森的腿哭道:“大爷饶了我罢!我知道的已都说了!”

    达森面无表情的将他提了起来,接过身旁侍卫递来的一定棉帽,“你仔细看看,可认得这东西么?”

    双庆哆哆嗦嗦的抬起头,只见一顶脏兮兮的厚棉帽,“不、不认得。”

    达森又说了一句,“你曾招供在出事当晚有一名戴着棉帽的男子与你接应,自称是那少妇家人。你现在再好好看一看,当时那人所戴的是否是这顶帽子。”

    双庆听了便又仔细看了一遍,后来干脆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很像,不过这护耳不是耷拉着的。”说着便将棉帽护耳折起系在冒顶,忽然叫道:“这便是了!”

    达森又把郭有财提了过来。因双庆也见过周武头的面容,便让两人当场对质。

    这周武头乃习武之人,面生横肉,粗眉嘴阔,此等颇有特点的容貌不片刻便被郭有财和双庆你一句我一句的描摹了出来,就是此人无疑!

    周武头就是给了双庆春药让他下在大世子酒中之人,而此人与二公子关系匪浅,现今又发现他被绞杀于二公子私下置办的庭院之内,至此一切浮出水面。

    王妃抓着座椅扶手的指节已是青白,一双秋水妙目中暗含杀意,“原来是这样。”

    就在姑奶奶以为她要大发脾气不管不顾的咒骂时,王妃却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等厅中之人全部撤出后,王妃颓然的沉默了片刻,说:“堂姐,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露了文筳的阴谋似乎颇有不妥。”

    姑奶奶皱了下眉毛,“怎么不妥?”

    王妃沉默良久后,忽然笑了起来,眼圈却红着,“因为文符的身体已经完了,他虽贵为王府大世子,但一个不能给王府传递香火的世子又有什么用呢?武将王府重子嗣!这一代只有他和文筳兄弟俩,如今文筳的骨肉就在那廖家姑娘肚中孕育。先前文符被陷害时是出了人命,文筳也确实是大逆不道,但他也是唯一可以给王府带来子嗣的人!”

    姑奶奶万万没想到王妃竟然会说这些,神色一窒,刚想张口却被王妃打断了。

    “堂姐不要以为我在说漂亮话,我恨不得现在就生生咬死靳文筳!但我知道,你,王爷,都不会由着我这么做,汤先生,卫玄,言重山,现在站在文符身边的早晚也会站到文筳那边去!当年……你不就是为了能子嗣茂盛才逼着王爷娶了三房侍妾回来的么?”

    王妃猛的站起身,仰起头试图把已经涌出的泪水憋回去,“堂姐啊堂姐,这么重视子嗣的你,如今公然在众人面前揭露靳文筳的丑行就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罢?但我告诉你,我不稀罕!”

    被王妃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一惊的姑奶奶也站起了身,“我没这个念想!”

    “哈哈!你没有?堂姐,你向来就不是个虚伪的人,也从来都没将我放在眼里,何苦现下又如此惺惺作态?”

    王妃转身直面姑奶奶,紧紧的盯着她的双眼,“文符受到的伤害我永远铭记在心,你能保靳文筳多久呢?我现在就可以赌咒发誓,你不是只关心王府子嗣么?好!只要靳文筳有了两儿子,替王府留下血脉之后,我定要剥其皮,断其骨,饮其血,替我儿报仇!这之前,就养着他这个孽障好了~”

    “你疯了!”姑奶奶抓住王妃的手臂狠狠捏了一把,“我何时说要袒护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从小到大,你时时都偏向文筳以为我看不出么?安夫人那个贱人使手段生的果然就是个孽种!”

    姑奶奶一瞪眼,“我偏心文筳就是因为他是王府中唯一的庶子,王爷心中只有你和你的孩子,殊不知如此偏颇最容易让庶子心存怨恨!”

    王妃冷笑,“原来我还错怪堂姐了?只可惜,你这招也不大好用。宠了靳文筳这些年到宠出一个狼崽子来?!”

    姑奶奶攥着王妃的胳膊一晃,“你给我消停些罢!我早就知你恨我怨我,但那些不过是宅子里女人之间争宠斗心眼子罢了。只说现下,我这次绝非是要做样子给你个交代,文筳铸下的大错已让他再无资格身为我筑北王府的子嗣。若是他今次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便是有命回来我也不会放过他,轻则贬为奴籍扔到俪马山采石场里自生自灭,重则斩立决!”

    “啊!”王妃神色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姑奶奶,“你……为何?”

    “不仅仅是因为他嫁祸文符的事,”姑奶奶面上浮起一层疲惫,向来犀利的眉眼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哀伤,“这孩子,已经对这个王位魔障了。小时候那么聪明的二妞妞,现在旁的人许给他一块饼子,他就看不见脚下的深渊了……我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王爷亲笔给我写了一封信,不许我再干涉。”

    王妃握住胳膊上姑奶奶的手,“堂姐的意思是,文筳在边关闯了祸?”

    姑奶奶轻叹一声,“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

    王妃虽对王府的政务不甚熟悉,但这话里话外也听出些端倪,见姑奶奶面色不佳便扶着她又坐回椅子里。

    “堂姐,王爷这人有时冲动不计后果,文筳,真的犯了很重的罪以至要被贬为奴?那王府怎么办?文符的身子……”

    姑奶奶苦笑着拍了拍王妃的手,“我相信文符吉人自有天相,毕竟还有刘太医在,咱们北疆的山里全是宝,鹿鞭虎鞭一天一条,我就不信给文符补不起来!”

    王妃一愣,随即面上一红,笑道:“堂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天天吃,文符怕是要被你补得七孔流血了。”

    姑奶奶笑道,“这是你头一次对我笑得这么真,说话这么俏皮。以前的事……”

    王妃摇摇头,“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今日之事阴差阳错,最终得以真相大白,可见人在做天在看。功过是非孰对孰错,谁又能说得准?我现在只想将文笙与静言快些接回来,边关毕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两个孩子又都受了伤。”

    说话间忽然神色一动,王妃略微压低声音,“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静言?还是……”

    姑奶奶想了想,笑道:“先不说,静言那丫头可不一般,我觉得她早就有所怀疑,但一直闷在心里。你可知,她还曾私下查过文符当晚去的饭庄,问过替文符牵马的小厮。这丫头不吭声也便罢了,真张开嘴能一口就能咬死个人。”

    王妃沉默片刻后说:“总要还她和她嫂子一个公道的。”

    北疆,兴图镇。

    “二公子想立军功何其简单?只需由小人带领一队兵马假扮琉国人时不时马蚤扰一下山民村落即可。”

    程参军的话让靳文筳心中一动,在去年秋猎大宴上,大哥和卫玄不就是联手演了这么一出么?什么剿灭山匪,必然是他们使人假扮出出风头罢了!

    可恨他现在守着的破地方有天险为屏障,哪里像俪马山那般好攻?

    琉国人便是真傻了也不会来打兴图镇!

    当靳文筳对程参军的提议心动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的选择似乎离自己所求的军功和王位又近了一步,但实质上,他只是远在京城的谭氏陆氏两大宗族的一枚棋子。

    76

    言重山提着灯笼沿帝泉关兵营中的甬路慢慢悠悠溜达到中后方,在一扇门前停下,打门,“李参将歇下了么?”

    随着里面的人一声“请进”,言重山将灯笼往门口的架子上一别,推门而入。

    李崇烈已卸下甲胄,只穿着一件朴素的武袍由书案后站起,“言军师这么晚来可是有紧急军务要通报?”

    言重山伸手在怀中一探,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小酒壶,“拿杯子来,咱们哥儿俩喝几盅。”

    李崇烈有些为难:“这……卫将军有令不得夜间饮酒。”

    “怕什么,他现在正一怒为红颜蹲守在兴图镇,搞不好这厮还会不顾局势带兵去挑衅琉国边境,参将何必辜负这难得的悠闲?”

    李崇烈稍事沉吟,终究还是顺应了言重山的意思拿来酒盅,“不知章姑娘伤势如何?那信笺上写的含糊其辞,让人忧心。”

    “哦?是让你忧心罢?我不担忧章姑娘,倒是更担忧你。”

    李崇烈一窒,“我、我对章姑娘并没有……”

    言重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因先前受过章姑娘的恩惠,只将她当妹子。我所担忧之事也并非这等儿女私情,而是现下京城中的动静。”

    李崇烈眼神一闪,避重就轻的答道:“不是说今日难得悠闲么,何必提这些煞风景的?来,喝酒,我敬军师一杯。”

    言重山带来的酒只那一小壶,因卫玄的禁酒令,即便如言军师这般在军营中混得如鱼得水的,也很难私下里弄到足够的酒水开怀畅饮。

    有意的试探被李崇烈四两拨千斤,这顿酒喝得温吞,推杯换盏三五回,壶已见底。

    言重山摇了摇酒壶,感慨一番不过瘾之后便施施然去了。

    李崇烈直到房中只剩他一人,这才卸下镇日伪装的温吞脸色,细观其眉宇,比去年秋季初来北疆时多了一分睿智犀利。

    重新坐回书案后,李崇烈由兵书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才刚送到的家书,不是母亲写来的,而是他的父亲,肇亲王亲笔。

    真是可笑啊,在京城时住在同一个王府之中,每年却见不上几面的父亲竟会突然给他这个庶子写家书?

    展开信笺,端正的书法谈不上苍劲有力,却别有一番大家风范。只可惜,与母亲珍藏着的父亲在年轻时写给她的情诗相比,如今这男人的落笔中已带着三分浮躁,收笔潦草心不在焉。

    李崇烈冷冷一笑,估计是忙着去逗弄某个娇媚动人的小妾罢?

    早在十一二岁上,碰巧于王府后花园中撞见涎着脸对三个美婢伏低做小浪态毕现的父王时,李崇烈便对这个男人绝望了。

    荒滛无度!

    李崇烈使劲儿揉了揉太阳|岤,尽力把已经深深刻印在记忆中的滛靡画面摒弃。身为一个男人,还是一国之亲王,皇帝唯一的亲弟弟,如此尊贵的身份却追着女人的屁股跑?

    可耻!

    现下又写信来召他回京,说什么思念幼子?哼!明摆着是怕他在北疆收拢军心,多一个和自己嫡子争夺皇位的砝码而已。

    李崇烈起身替自己倒了碗茶。

    水已冷,却无妨,他现在正需要冰冷的水来浇熄心头怒火。

    在这封虚情假意的家书末尾,草率了提了几句母亲生了病。在李崇烈心里,父王只是个让他随时提醒自己不可堕落成这般无耻荒滛的负面角色,只有母亲是他唯一的牵挂。

    也许在天下所有儿子的心中,自己的母亲都是最美最温柔的罢?

    母亲苦了那么些年,被肇亲王妃那个贱妇欺辱了那么些年,多希望能将母亲接到北疆来,让她也尽享太平安乐的日子。

    李崇烈从未希冀过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只想能尽快在北疆站稳脚跟,借由此次战事获取军功。只有他先立足,才有资本把母亲从亲王府那个虎狼之|岤中接出来!

    但是,母亲的病……

    李崇烈攥紧了拳,狠狠的捶在书案上。他该怎么办?

    “肇亲王的家书末尾提了陈夫人身染重疾之事,依属下看来,那几笔并非肇亲王亲笔,而是有人模仿其笔记后加上的。”

    言重山的手指在膝头缓慢的敲击着,“哦?这么说来是有人想将李崇烈诳回京城喽?”

    烛光摇曳的内室,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青年正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在言重山面前,闻言略一拱手道:“是!潜在京城的探子来报,陈夫人近日确实身体微恙,虽不是信上所言那般严重,但食欲不振,夜不能寐,血虚阴亏等症全部添全。属下以为,恐怕有人对陈夫人暗中动了手脚。”

    言重山闭目沉思,手指依旧有节奏的敲击着。

    片刻后忽然一笑,“是了。万事以孝为先,以老爷子的迂腐,若是知道李崇烈置母亲重病于不顾必然大怒,他可不管什么军务不军务,边关打破了头他也只想着当圣贤明君!”

    “请大人谨慎言辞!”

    言重山睁开眼,“跟你们我还要谨慎岂不是要憋死?早与你说了,无需这般遵从礼节。自我进添翼所第一天起,便将你们当了亲兄弟。”

    见那探子依然迟疑,言重山笑道:“这可是你们崇敬无比的璇玑营前辈留下的规矩,一朝共事终生兄弟。再说,你当我不知你们亦对老爷子有诸多不满么?可惜啊,在世宗手下助其监察百官开创太平盛世的添翼所,如今已落魄成某个昏君的爪牙,镇日干些暗算嫁祸的脏活儿,你们还未自裁谢罪于祖师灵牌之前真是稀奇!”

    “大人!”

    言重山哂笑,“哎哟~我刚才说了什么?定然是今日饮酒之后胡言乱语。”

    对这般难以捉摸的上司,探子简直哭笑不得。

    “大人放心,吾等既已效忠于您,一切自然只听从大人的吩咐。”

    言重山哼哼唧唧的赖在椅子里,“哦?这回不让我谨慎言辞了么?”

    探子:“……”

    言重山也知不能过分调笑这些探子,于是便收敛起轻浮态度变成正经嘴脸,“你这几日尽快与京城的人联系,让他们盯紧肇亲王府。至于陈夫人是否被人动了手脚,若是被下了药,下的是什么药都给我查清楚。下一次我不想听见任何推测,把证据一并带来才作数!”

    “是!”

    静言由卫玄扶着,在伤后第一次走出房门。

    卫玄家的院子虽小,但布局很精巧,能看得出是被一代代卫夫人精心侍弄过的。小巧的后花园中花木错落有致,玩赏的奇石被竖在一汪小池中央,且并非光杆将军,在石头底部培有泥土,春光之中,才从土中冒出的嫩绿青草平添一分活泼。

    “光杆将军?”卫玄听了开怀大笑,挽着静言在后园廊下小坐。仔细将斗篷替她围拢,“你喜欢这里么?”

    静言也抬手整了整卫玄有些偏移的衣衫领口,“很喜欢。”

    两人就这般并肩坐了一会儿,静言说:“你不要总陪着我,不然会被人笑话。”

    “放心,我已都安排妥当,每日也有快马信使往来。而且,帝泉关有言重山和李崇烈,更有王爷坐镇。敖瑞和巴图布赫分别被大郡主与你所伤,这对琉国人真是个天大的羞辱!”

    卫玄转过身用双手将静言的手扣在掌心,“不愧是我的女人。谁能想到以前见了男人都会颤抖恐惧的章姑娘能手刃琉国士兵,重伤琉国大将呢?”

    静言面上一红,啐道:“什么你的女人?只要我还未过门,便只是章家的女孩儿。什么手刃重伤的,都是机缘巧合,与我不相干。若当时是大郡主在场,恐怕就不仅仅是重伤巴图布赫,而是送他去西天。”

    卫玄仰头大笑,左右扫了一眼,飞快的在静言脸蛋上亲了一口,“话虽如此,但当时若是你受伤,大郡主可不会亲自在半夜里随七虎上山挖药。机缘巧合四字也要看怎么说,如果没有你对大郡主如此上心的‘机缘’,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的‘巧合’,对么?”

    静言用手背蹭了蹭被卫玄亲过的地方,一张脸更是红得几乎滴下血来,“想不到堂堂左将军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懂的哄姑娘开心!”

    卫玄洒然一笑,长臂一伸将静言揽在怀中,“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虽这举动逾矩失礼,但有卫玄这句话,静言便不挣扎,只是贴着他的胸口,能聆听他的心跳,很平稳,让人心安。

    “你是要回帝泉关了么?这里就由二公子一直把守了罢?王爷竟然放心他?”

    卫玄一震,放开静言少许,“你知道了?”

    静言慢慢坐正了身子,脸色已由才刚的通红恢复了正常,虽仍有些苍白,但也透出少许喜人的健康色泽。

    “昨日有王府来信,姑奶奶已经回了,王妃让我和大郡主稍事休整便启程回府去养伤。而且姑奶奶给我的信里有一句话很有趣。她说,何须忍一世,天理公道在此时。”

    静言抬手挡住卫玄的嘴,“我晓得如今要以战事为重,个人恩怨理应暂且按下。但我第一次去镇外兵营寻大郡主时,二公子的神色很得意,已然他就是下一位王爷了似的。明知四虎和七虎是受命而来的援军,却在小事上百般刁难。如果不是他对某件事十拿九稳,又怎会这般嚣张轻狂?”

    卫玄握住她的手,“你在提醒我?”

    “当然。上一次是被有心算无心,吃亏栽跟头甚至赔上几条人命,今次怎能再大意的听之任之?信他?谁知道那黑心眼子又在算计什么?你们男人的军务政务我不懂,但一个人,若是在小事上都品性败坏不计后果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还能指望他明大义么?”

    卫玄微微一笑,“放心,王爷早有定夺。”

    静言一愣,“你们也……”

    “是,我们早已对那件事猜测出一二,但他毕竟是王爷的亲子,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将此事提起只是让王爷陷入两难。其实人在做决定时,都是需要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缘由,而这个缘由,应该已经找到了。姑奶奶和王妃急着叫你和郡主回去,恐怕亦是与此事有很大干系。我很开心你懂的我们需以战事为重,但我也可以起誓,今次定要将凶手严惩,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静言紧咬嘴唇,满目哀伤却没哭。

    卫玄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鬓,无言。

    他不想用家国大义这些应该由男人去面对的大道理来安抚静言,他要给她的是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让她和她的嫂子沉冤得雪的结局。

    在来兴图镇之前他就与王爷表明心志,甚至违背祖训,以卫氏一族出走筑北王府为要挟。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无法解除背负在她身上的冤屈桎梏,这个将军不当也罢!

    不知是天理循环还是静言所说的品性所至,二公子恰在此时犯下愚蠢之极的大错。这对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来讲简直匪夷所思,又或者,是他终于无法按捺心中贪婪卑劣的?

    第二天当卫玄将静言送上王府来接的马车时,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等我。”

    静言回望一眼,点了点头,没言语。

    李崇烈出了议事堂,吩咐亲兵备马准备巡防,自行回房由随侍的小兵换上重甲。

    最近几日兴图镇那边频繁被小股琉国轻骑马蚤扰,帝泉关倒是安静得宛如太平盛世。甚至城中已关门歇业十数天的酒肆也纷纷又支起了幡子。

    李崇烈心不在焉的策马慢跑,只在遇见相熟的军官时才提起精神应酬一二。

    一连十日无战事,若是快马都可以去京城打个来回了。不如,他私下里与王爷告几天假,偷偷潜回京中探母?

    这几天他又接连收到两封家书,照例还是父王亲笔,看那言辞,母亲身上似乎愈发不好了。

    正想着,左侧忽然有一单骑驰来,扭头去看,却是言重山吊儿郎当的猴儿在马上。

    “军师的骑术愈发精湛了。”

    就好似要反驳李崇烈言不由衷的虚伪客套似的,言重山在马上猛的一摇,险些栽下去。

    跟在后头的亲兵们都低声轻笑。

    言重山扭头哄他们:“去去去!离远点,我要跟你们参将学骑术。”

    李崇烈勒了勒马笼头,让坐骑慢下来与言重山并行,笑道:“你还要装?我怎记得曾有人一招镫里藏身让左将军都为之击节?现在却好似一只醉猴,坐也坐不稳。”

    言重山面色一变,收起那股无赖之气斜睨着他说:“说我装?我倒想问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明明担忧母亲却不肯说,每日闷头闷脑,不是想偷偷溜回去探家罢?”

    李崇烈也不惊讶,只是苦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军师的眼。”

    “那你可知为何逃不过我的眼睛么?”

    “军师足智多谋……”

    “别说这些废话,你再这般应酬我,就休想知道令慈真正的境况。”

    什么!!李崇烈猛的扭头看向言重山。他知道母亲的境况?

    声音微颤,“请、请军师告知。”

    言重山回头一瞥,发现那些亲兵已依言撤开十丈有余坠在后头,便闲闲的说:“我知你必然因为令慈最近身体不适而担忧,所以就托付在京中的亲戚帮忙打听打听。昨日他们来回,说看令慈的光景,应该中了某种毒。”

    李崇烈突然一勒马,冷笑道:“言军师,我母亲深居简出,陈氏与言氏并无世交,你的亲戚是如何能见到我母亲的‘光景’,又如何能看出她中了毒?!”

    77

    北疆帝泉关,夜。

    李崇烈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双眼却直愣愣的盯着头顶的帐子。平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握成拳,把背面都揪得扭曲起来。

    原来言重山是添翼所的人,是皇帝派来监察筑北王府的,那枚“如虎添翼”的腰牌证明了他的身份。

    原来母亲真的是被肇亲王妃那个恶毒妇人下了毒,添翼所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

    原来从未抱有希冀的那个位置已经离自己这么近!

    当他和言重山一起策马并行于春季的群山隘口之中时,四周山花烂漫,耳中听到的却是这等让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驻马于一座小丘之上,言重山提着马鞭指向远方,“也许有朝一日,这便是你的江山。”

    可笑啊!一个曾经在亲王府中连管事奴才都可以向之眉高眼低摆嘴脸的庶子,竟也有今天?可是为此他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毒死!

    “我的人虽已发现陈夫人中毒并且暗中偷换过几次夫人的饮食,但对方使的是慢性毒药,长此以往诸多不便,而且一旦打草惊蛇亦会让陆氏一族有所警觉。陈夫人孤身在亲王府,便是挡得了一次我的人也挡不了两次三次,且万一亲王王妃再生恶计,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言重山的话犹在耳畔。

    肇亲王妃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借由陈夫人之病将李崇烈骗回京城。

    据言重山传来的消息,王妃曾亲自游说陈夫人给李崇烈写信叫他回京,但夫人几次都以男儿以保家卫国为先推挡了。

    后来陈夫人也是看透了王妃的计谋,不惜故意借跌倒摔折了手腕。

    肇亲王妃深知李崇烈自幼谨慎多疑,没有陈夫人的亲笔很难将其诓回京城,无法之下只得让肇亲王手书家信若干封。

    原来父王的书信是在这等境况下写来的!

    言重山在临回营前难得正经的对他说:“你远离京城恐怕不知现下朝堂之上已是波澜暗涌。若不是你的声望日渐抬高,原本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的陆氏一族怎会几次三番试图将你召回京城?你的母亲,外公,还有你外公的门生同僚,多少人为你造势,可谓孤注一掷。虽你是个庶子,但生母并非普通庶民,皇帝心里都有数,而且他起先复用提拔一票老臣就是为了克制谭氏陆氏。”

    “如今三位皇子废的废,死的死,陆氏一族已然凌驾于谭氏之上。说句不中听的话,肇亲王妃当年还未嫁时便是心高气傲,嫁与亲王以为是珠联璧合,令慈的出现不啻于平地一声雷,王妃被羞辱必然怀恨在心。”

    “若是没有陆氏替自家女儿出头,你外公又如何会被贬出京城外放?你母亲忍辱负重二十年,为的是什么?可还记得令慈最后一封亲笔家书上写了什么?”

    李崇烈咬紧牙关。

    母亲说只要他能建功立业,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难道那时的母亲已看出端倪了么?

    言重山说的对,外公和母亲已是孤注一掷,他若任性返回京城执意尽孝,便是踏入肇亲王妃的圈套,亦是让一大票由外公率领着支持他的大臣身陷水火。

    以陆氏之心胸狭隘,倘若一朝坐上那九五之位,他们的下场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帝泉关议事堂内,才由兴图镇赶回的卫玄还未来得及洗去满身风尘便被王爷召来密谈。亲兵侍卫全部把守在堂外,偌大的厅堂中,只王爷,卫玄和言重山三人。

    听了言重山的探子由京城带回的消息,王爷略作沉吟,“如今已没得可选,陆氏一族撤藩之心昭然若揭,本王也不屑于与此等玩弄权术之人虚与委蛇。”

    长叹一声“造化弄人”,王爷英武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无奈,“谁能想到三位皇子竟会连番出事?皇储之位跳过肇亲王,其实皇上就是怕胞弟无能,而皇后之位再次落在陆氏谭氏之类的大宗族手上罢了。”

    言重山一笑,“是,皇上自己吃过这个大亏,必然引以为鉴。”

    卫玄眉头微皱,“隔墙有耳,注意言辞!”

    言重山不以为意,反而面露得意之色道:“我不就是皇上派来的耳朵么?还能有什么耳?左将军大可不必过于谨慎,你放心,如今京城里那些人的眼睛都盯着朝堂上的动静,北疆这块打打杀杀的地方他们分不出太多心思算计。所以陆大学士才草草的派了个陈太守过来,竟然还使出离间收买二公子这么拙劣的手段,可见他连王府内的情况都没摸透,如此大意,真是天助王爷。”

    原本就为现下王府境况忧虑的筑北王一听言重山说的话,更是眉头紧皱。两个儿子中间,一个根骨受损子嗣艰难,而造成这一状况的始作俑者却是另一个儿子。如今文筳竟还欣然接受程参军的挑拨之计,他难道不知对方用心险恶?

    卫玄沉声道:“我借由此次去兴图镇探视大郡主和章姑娘时,曾暗中命卫氏旧部进山查探。虽未能潜入琉国境内,但就所驻扎兵力判断,国君敖瑞以及大将巴图布赫已撤离。但其中有一处隘口二公子好似故意疏于防范……若是为了诱敌深入也便罢了,只怕是中了程参军的嫁祸之计。”

    其实王爷和言重山都是心知肚明,虽未明说,但自从接到汤先生由王府传回的消息后,对于二公子,王爷不再回护。可以说,靳文筳的下场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若是他听从程参军的计谋只为争得军功而故意放琉国兵马入隘口,那悄然屯兵于兴图镇山林的大世子就是亲手在战场上结果他的人,否则陈太守奏上一本北疆军私放敌军里通外国的罪名,整个筑北王府便岌岌可危。

    如果靳文筳迷途知返,将那挑拨小人交予王爷处置,战后回城等待他的亦是一场审判。

    这是姑奶奶在信中亲笔授意,也是王爷的抉择。

    自酿苦果,谁也帮不得了。

    “卫玄,大世子那边你可安排妥当了?固林族的公主和他在一起?”

    “是。属下已命父亲的旧部暗中联络了兵营将领,大世子带去的亲兵以及跟随诺敏公主前来的固林族勇士都隐藏在兴图镇以南的山林之中,日常补给皆有人照拂。”

    王爷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一拍座椅的扶手,“好!既然敖瑞和巴图布赫撤离了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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