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为人鱼 (晋江VIP) 作者:肉书屋

    臂，松开了。他放下手来，他温暖的手掌，将我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他的掌心里。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对我关切地问着，“也许是我过虑了。你真的没事吗？”

    我点点头。

    威廉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的脸上，满是此生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愉快与欣慰，令我不禁想起了他少年时的样子。他对拉斐尔笑笑说，“谢谢你！”他环顾四周，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这样的地方，也只有拉斐尔天使才能在这水晶球中营造出来。能否让我和安琪在这里单独留一会儿呢？我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讲！”

    我在心中窃笑，他在胡说什么？他在对天使下逐客令吗？

    拉斐尔望着威廉，忽然叹息一声，也不回答，只是转向我说，“安琪，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能反悔。”

    我忽然从刚才昙花一现般的喜悦中苏醒。

    我用尽全力将我的手从威廉的掌心里抽了出来。离开他指间的温暖，我的心，如同忽然被冰冷的现实冻结。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轻声说，“威廉，再见了，请原谅我的苦衷！”

    我虽然极力躲开威廉的视线，却还是看到他幸福的微笑僵在脸上，他那昙花一现的快乐的目光，忽然又蒙上了那层我熟悉的，深深的，神秘的，令人永远无法读懂的哀愁，如同冬日里，午夜时分呜咽着的大海。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给了我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示意我走。即使分离千年，他依然了解我。他虽然不明白我离去的缘由，但他已经看出，我别无选择。

    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一去，便是永远。

    还是不要他知道的好，他不知道，至少不至于看着他心碎神伤。

    我给威廉一个勇敢的微笑。既然这是他最后一次面对我，至少，我要让他记住我的笑颜。

    我一步步向着水晶球壁走去，正要穿壁而出，却听到身后拉斐尔对威廉说，“当年伊丽莎白生命中的永生之花所剩只是残余，她给你的永恒的生命已经微弱，你投海的时候，死念远远超过生念，伊丽莎白给你的永生在那一刻已经消磨干净了。若不是后来你学了海王的魔法，你根本不可能得到永生！现在，你血液中残余的永生之花不过勉强保守你的平安和健康罢了。

    我听到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威廉，你要当心，只要你的肉身不灭，阿尔曼的巫术便不会在你身体里消失。从此后，不要再轻易使用你的魔法。你了解自己的极限！下一次，你恐怕没有这么幸运！”

    听到这些话，我的心又蒙上一层阴影，我回头，看到威廉敞开的衣襟里，他的胸口上，那些浅浅的血痕还清楚地存在着。

    我忽然听到拉斐尔的声音在我心中说，“安琪，去吧！”

    我被一股温暖的奇妙的力量拖了起来，瞬间便走出了水晶球。拉斐尔和威廉似乎都凭空从水晶球中消失了一般，水晶球变成了指环，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在阳光下甩了甩我的鱼尾巴，在心中大声说，“拉斐尔天使，求你保护他！

    我听到的，只是拉斐尔温柔的叹息在我的心中荡漾。

    我的心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只觉得心中沉重的悲伤被那声天使的叹息缓缓融化，只剩下一片空茫。抬眼望天，只见一片乌云飘来，瞬间遮住了耀眼的阳光。

    很快，乌云在天空聚集起来，不多久，一声轰鸣的雷声响彻天空。

    海上的暴风雨，永远来得如此突然。狂风暴雨之际，正是人鱼尽欢的时刻。

    我忽然想起和妹妹们一同在巨浪雷鸣中狂欢的日子。那时，威廉还在大海里。那段回忆，遥远得如同前生。

    又是一声轰隆的雷鸣，一道闪电在天边劈开无边无际的海水。暴雨从天而降。

    “轰”的一声，一个巨浪向着我扑来。我立刻兴奋起来，发出一声欢喜的长啸，一跃而起。一直跳到浪峰。这是我的大海。这是我的世界！

    在那个瞬间，我忘记了一切烦恼，甚至没有想到和威廉的别离。

    就在我落下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浪峰顶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咆哮的海浪里奋力地游着。我惊异万分。这个游泳的人，分明没有溺水。任何人在这样的浪涛里，无论水性多好，恐怕都会立刻溺水，怎会爬到浪峰顶上？难道他是人鱼？可是，如果是人鱼，为什么不和浪峰游戏，为什么不跳起来？

    我向着那个游泳的人影落下。刚一落水，忽然听到一声嘶哑的，熟悉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安琪！”

    那个游泳的人，竟然是爱莉娅！

    还不等我回答，我看到一个更高的浪头照直向我们打来。我赶忙一把抓住爱莉娅，高高跳起，我听到爱莉娅兴奋地高声叫喊起来，然后，她开始快乐地大笑。

    我抓着爱莉娅，也被她的笑声传染着，欢乐地大声嬉笑起来。

    浪头越来越高，我便带着爱莉娅，一浪又一浪地狂跳。

    高高飞起，再直线落下，耳边潮湿的呼呼的风声在我听来如同曼妙的乐曲，我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我身在何处，忘记了当下的时空，忘记了心中刻骨的痛。只有在这样的跳跃里，我才可以忘记他，忘记共度的前世今生，忘记他的承诺―――某个来生里，他会找到我。

    他终于找到了我，我却不得不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咆哮的大海渐渐安静下来，暴雨过后，七彩的虹挂上了天空。我精疲力尽地拖着湿透了的爱莉娅，游到岸边。

    爱莉娅扑上来，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安琪，我担心死你！你看，你这不是好好的吗？父亲真是胡乱担心！”她四周环顾了一下，疑惑地问，“父亲呢？他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望着爱莉娅，摇摇头。

    爱莉娅说，“我还以为他去救你了！”她的脸上飘过一个慧黠的笑，“你知道吗？海巫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她关我的地方，是我从小就去过的地方！更是父亲太熟悉的地方！“

    我不解地望着她，看她扬起眉毛，得意地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其实所有的姐姐们都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母亲还在的时候，它其实是父亲和母亲的秘密！”

    听到那句“父亲和母亲的秘密”，我的全身一震。我的心中，忽然酸楚莫名。

    “你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吗？”爱莉娅用炫耀的语气问着我。

    深海的秘密（2）

    谈起她的“父亲和母亲”，爱莉娅话语里似乎满是幸福和骄傲。

    我们分离的一千年里，威廉是海王，他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已经死去的海后。没有记起那段前生以前，我对他的过去，只有好奇，却没有花太多心思去探寻。

    记得他说过，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伊丽莎白。记得当年我离开他时，是抱着永别的心，也没有要求过他一直守着关于我的回忆。现在，我已经决心将所有关于威廉的记忆深深藏起，他的过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为什么，听到爱莉娅提起那个海后，我只感到伤感，寥落，甚至―――嫉妒？

    那个海后无论是谁，她曾经是他的妻子；她曾经是大海里的王后，而我，只是在无尽轮回里不停错过他的一个平凡的灵魂。

    那个海后无论是谁，她是个幸运的人。她毕竟能够与他在永生里耳鬓厮磨，远离阿尔曼的诅咒，不必承担整个王国的命运。

    这个海后，我嫉妒她，也羡慕她。

    可是，人鱼不是永生的吗？她为什么会死去？

    我不禁在人鱼安琪的记忆里搜寻所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却只依稀找到一些残缺的片段，似乎所有人鱼公主的童年，大多与威廉度过。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海后死去的时候，威廉脸上深深的悲痛。

    威廉很爱她吗？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我只有心酸。

    爱莉娅看到我呆在那里不言不语，忽然有些明白了我的心情。她此刻正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试图晒干她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而我则用双臂攀着那礁石，我的鱼尾巴还垂在清澈的海水里。爱莉娅俯身，拍拍我的手背说，“算了，那个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不去也罢！“

    我还没有答话，她站了起来说，“我们应该回王宫去！埃里克好吗？”

    我点点头说，“他还好。”然后，我忽然冒出一句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出口的话，“回去之前，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那个地方？“

    爱莉娅望着我，目光流转，“如果你一定要去，不如等父亲来了一起去。”

    我叹息一声，摇摇头。

    爱莉娅的脸上忽然飘过一丝不平，她的语声里有明显的恼火，“你知道吗？父亲和那个该死的巫婆斗了三天三夜，累得快要呕血了，却连口气都不喘就念念不忘地跑去救你；而你，却在这里和一件你自己都不了解的往事过不去！你有没有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

    我心中那些可怜的嫉妒和酸楚完全被忧虑取代了，“你说什么？他找到我以前，已经和海巫斗了三天三夜？”

    爱莉娅脸上的不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恐惧和担忧，“父亲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并不难，可是，我们出去的时候，看到了理查将军的求援信号。你知道吗？海巫好像忽然发疯了！从前，她只是个有点巫术的巫婆而已，可不知怎的，现在她忽然变得法力无边，几乎把整个海王国都掀了个底朝天，理查将军的军队几乎被她搞得全军覆没，父亲跑去救援，花了三天三夜才把她制服！”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可是，爱莉娅的语气仍然令我恐惧不已。原来，阿尔曼若是卷土重来，遭殃的已经不止是人类的王国，而是整个大海！我的选择没有错！

    我听到爱莉娅继续说，“父亲好不容易打败了那个巫婆，明明把她关起来，却被她用离魂术逃跑了！“

    我迷惑地问，“什么离魂术？”

    爱莉娅说，“她的灵魂可以随时脱离肉体，随时返回。父亲说，这种法术，天使和海王的魔法里都没有，只有巫术到了极境才能修成！父亲看到这个离魂术，忽然说你有危险了，海巫要去害你了，于是便飞去找你。”

    我的心中不禁隐隐作痛。原来他明明已经离自己的极限不远，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来救我。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恐怕早已成为阿尔曼的囚徒。爱莉娅说得对，我为何在这里自私地吃醋，而不去体会他对我的一片深情？既然已经选择了别离，又何必去探寻他的过去？

    爱莉娅叹息了一声，继续说，“看来，父亲恐怕还没有找到你，就在路上遇到海巫了！他的法术虽然厉害，可是，海巫只凭一个人就打退了理查将军的千军万马，又有随时可以逃走的离魂术，我真的担心父亲和她斗下去会有危险！”

    我摇摇头说，望着爱莉娅，诚恳地说，“他不会有危险了。他已经从海巫的手里救了我，而拉斐尔天使的救援已经来了。相信我，威廉会从此平平安安的。海巫再也不会来马蚤扰任何人了！”

    “真的吗？你真的见到了拉斐尔？父亲对我提起过他，说他是上帝的信使，他的能力无人能及！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而已！”爱莉娅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点点头。感到悲伤的漩涡在我心海中渐渐扩大，瞬间便吞噬了我的生命。

    爱莉娅不解地问，“可是，父亲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我淡淡地说，“我有事要回到大海里，所以先走一步。”

    爱莉娅正要张口问下去，忽然，我看到不远处的礁石上站了一个人―――金色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雪白的衬衣，雪白的长裤，海蓝色的外套，英俊迫人的面容。

    “埃里克！”爱莉娅已经兴奋地跑了过去，我看到爱莉娅握住他的手的那个瞬间，他的目光忽然从悲伤锐利变得平静呆滞。

    我惊讶地望着爱莉娅。她虽然变成了人形，可是，她从来没有过人类言语的能力。现在，她那声“埃里克”虽然嘶哑，却明明是人类的语言！

    在那一刻，埃文显然离开了埃里克的身体。爱莉娅有一种奇怪的能力，每次她牵住埃里克的手，他便无法继续迷失。

    埃里克呆呆地望着爱莉娅好久，忽然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伸出手来，拨开爱莉娅脸上湿漉漉的美丽的，金色的发丝，然后，他呆呆地说，“爱莉娅，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爱莉娅的脸上飘过难以抑制的幸福和喜悦，“真的吗？你有没有想念过我？”她流利地讲着人类的语言。

    埃里克呆呆地看着她说，“想你……有啊……有想你。”然后，他咧开嘴，给了她一个纯真的，诚挚的，憨憨的笑容。

    这是埃里克失了心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爱莉娅喜悦得流下泪来，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埃里克，他又高又大，在爱莉娅的怀抱里显得怪怪的。只见爱莉娅又哭又笑地说，“你看，你这不是越来越好起来了吗？”她忽然抬起头，望着天空大声说，“拉斐尔天使，我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你的存在，今天，我终于相信了！既然你能救我父亲，请你也张开你大能的羽翼，救救埃里克！给他一颗全新的心吧！”

    万里晴空中，只有一片静寂，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丝响动。

    爱莉娅忽然问埃里克，“埃里克，你想要一颗全新的心吗？”

    埃里克的目光依然呆滞而缓慢，他望着爱莉娅，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爱莉娅叹息一声，便又望着埃里克微笑了，“你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你会真正想要一颗全新的心！”

    埃里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又憨憨地微笑起来。

    我在一旁微笑望着她们，心中忽然充满了希望和慰藉。

    在我以前的世界里，妈妈曾经一再对我讲过“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我却从来不懂其中的深意。回想起来，当时我因为自私和不肯“退一步”而害了埃里克和爱莉娅，大概只有通过今日“退一步”做出的牺牲才能换来他们的幸福吧！

    我对爱莉娅和埃里克说，“你们保重！后会有期！”

    还不等他们回答，我便沉入深深的大海。

    温柔的海水包围了我。我心中的悲伤还在，却渐渐化为一片海阔天空的自由。

    在短短的日子里，我如同经历了无数轮回的洗礼。从此后，生与死，爱与恨，相聚与别离，选择与放弃，都将成为过去。我会藏在这深海里，平静地面对永恒。

    一股温暖的暗流包围了我。我忽然觉得累了，我闭上眼睛，任凭那暗流带着我，在深蓝的海水中穿梭。

    我似乎睡着了一般，好久以后，忽然我觉得自己的鱼尾巴撞上了一个清凉的东西。我骤然惊醒，发现眼前一片耀眼的强光。

    深深的海底永远是漆黑的，这里为什么一片雪亮？

    我张大嘴巴，发现自己身前是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东西，足有一个房间大小，强光就是从这个东西里发出的。那东西通体都是雪白透明，晶莹剔透的，透过晶莹的四壁，我隐约可以看到，这个东西是中空的，我甚至可以模糊看到里面有简单的家具。这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房屋！它如同有地基一般，稳稳立在四周柔软的，飘来飘去的水草里。

    我伸出手臂去触摸那个水晶方块的墙壁，只觉得指尖一片坚硬清凉。我忽然想起了拉斐尔的水晶球。这个墙壁表面上看来，似乎那个水晶球质地差不多。不同的是，我无法穿过它。我绕着它游了几圈，依然找不到可以进去的办法。

    忽然，我听到一声细微的，温柔的，叹息般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细微，我几乎以为自己发生了幻听。

    我竖起耳朵，好像又听到一丝美妙的歌声，好像是从那个透明的，没有门窗的水晶方块中传出来的。

    我好奇地把耳朵贴上那清凉的水晶壁，这一次，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歌唱！

    如果人鱼的歌声是宇宙间最曼妙的音乐，那么这歌声，就是人鱼歌声中的极品。

    水晶壁里传来的歌声是那样委婉温柔，凄丽婉转，虽然只有曲调没有歌词，我还是听出那歌声中无尽的悲伤。

    如果我有眼泪，一定会为那歌声流泪。

    忽然，歌声嘎然而止。

    我又一次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我听到那个刚才还在唱歌的，美丽之极的声音轻柔地吐出一个名字，轻柔得如同情人的呼吸。

    “威廉”

    深海的秘密（3）

    在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忽然凝结成冰。

    为什么，这个美丽的人鱼的声音在呼唤着威廉的名字？亦或者，天下叫威廉的不止他一个，这不过是一个巧合？

    海后

    这个名字忽然从我的心中飘过，如同一块硕大的礁石被投入我那好不容易变得淡恬平静的心海。

    海后，难道她还活着？

    我伸出手来，发现我手上的水晶指环也发起光来。

    用力捶了几下那水晶壁，如果她在里面唱歌，那么，也许她可以听到我捶墙的声音。

    里面的歌声忽然又一次响起，重复着刚才的曲调，幽然地，悲伤地，委婉地拨动着我的心弦，似乎我那咚咚的捶墙声根本不存在一般。

    刚才，那声音还是低低的，细微的。可现在，那歌声好像被调高了音量一般，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很快，那温柔的音浪便包围了我。

    我停止了徒劳的捶墙，在那一刻，歌声又一次在刚才停下的地方嘎然而止，我又一次听到那美丽的叹息声，然后，我又一次听到威廉的名字。

    我跳了起来。一个荒谬不经的念头击中了我：这是录音。

    在我从前的世界里，这没有什么稀奇。可是，在这深深的海底，在这个十九世纪的童话世界里，怎么会有录音设备？

    同样的歌声第三次响起，音量似乎更大了些，现在，即使一个人在数十米以外都可以清楚听到这歌声。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水晶墙壁上，依稀现出一个人影。厚厚的水晶壁透明度并不高，我只依稀看到那个人就站在那个无门无窗的水晶方块里面，却根本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刚才这个东西还是空空的！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人是谁？

    就在这时，那个人忽然向我招招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奇异的水晶块忽然裂开了一道缝。

    我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推着，走了进去。奇怪的是，那裂开的地方，依然有一层透明的，柔软的涂层般的东西将海水阻隔在外。

    干燥的空气使我精神一震，刚一进入那个地方，我便恢复了自己的双腿，一件人类的袍子从天而降，披在我身上。雪亮的白色的光芒中，我拢起自己笔直的黑发，向前走去。

    我发现，那个刚才向我招手的人，竟然是威廉！

    我转头便要逃跑，可是，那个裂缝已经在我身后合上，我跑不掉了。

    我这才意识到，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见威廉，他却并不了解我的决定，他虽然不能生活在海底，但要找到我并不难。这样一来，我怎样才能和他永别？不能和他永别，阿尔曼就会卷土重来！想到这个，我的心又一次被恐惧填满。

    威廉对我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将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我惊讶万分地倚着墙壁，望着四周。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有几件简单的木制家具。小小的空间里，我几乎可以感到威廉身上的温暖的气息。我听到那歌声已经停止，接下来的，是那声叹息，然后，是他的名字。

    我将视线转向威廉，只见他也叹息了一声，面带惊讶地专注地听了起来。

    “威廉，你在听吗？无论如何，现在你终于听到了，我此生，终于没有了遗憾。”那个美丽的声音竟然开始娓娓诉说起来。

    我惊讶地望着威廉，他伸出手来，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我却将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只觉得心中如同倒了五味瓶一般。

    现在，我已经肯定这是那个海后的录音，至于怎样录的，我搞不清，那声音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唯一搞明白的是，威廉看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

    此刻，我只感到尴尬和不知所措。海后要说什么？我当然有些好奇。可是，我又无法抑制地感到嫉妒和气恼。他要我进来做什么？难道他要我平静地听另一个女人给他留下的情话？

    这时，我听到那个美丽的声音幽幽地说，“威廉，我已经尽力了，此生，能够尽力去爱你，保护你，帮助你，已经是一种幸福。人鱼的世界虽然美丽，却没有爱情，也没有眼泪。你知道的，海底世界的臣民们，没有很好的记忆力。很快，所有人都会忘了我，你将会保护他们，作他们永远的海王。”

    “有一个秘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通常，永生的人鱼如果不得不死去，她的灵魂便也永远灭绝，不像人类一般，可以进入下一个轮回。可是，你不知道，我和其他人鱼不同，我也学过海王魔法。我死后，此生的记忆虽然消失，但我灵魂的一个部分，永远不会灭亡。”

    “我将我灵魂中不会灭亡的部分，留给了我的小女儿爱莉娅。从此，爱莉娅恐怕会和我一样，对人类有着深深的好奇和关爱；她的心里，也藏着我此生未能实现的愿望！”

    听到爱莉娅的名字，我不禁竖起耳朵，好奇地仔细听下去；再去看威廉，他更是一脸惊讶的神色。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悲伤和无奈，“我这一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人类的王子，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心。我的生命只有像浪花一样地消失，”

    她话锋一转，语声中又充满了希望：“可是，威廉，爱莉娅会幸运地爱上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类王子！她不但会体会爱一个人的幸福，也会得到被爱的幸福！我的灵魂会在她的幸福中永远存在下去。你相信吗？”

    她的声音淡了下去，我的四周，只剩下一片空空的寂静。

    和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的幽幽的叹息。

    威廉忧伤地等到那个声音完全消失，忽然在他身前的一张椅子上颓然坐下，低沉地，伤感地说，“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

    我走近他，不禁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知该说什么。

    威廉示意我在他的对面坐下，他的的目光似乎回到一段被尘封已久的往事里。

    “安琪，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他轻声问。还不等我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这个故事，在我的心中尘封了千年。现在时候到了，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前世一别之后，我去了哪里。”

    我静静望着他，点点头，他的声音低沉，如同镀上了往日的尘烟：“当年，我投海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全部求生的希望。是她救了我。那时，我还无法在大海里呼吸，她便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据说，这水晶石是大海能量之源，是海底唯一干燥并有无尽空气的地方。拉斐尔的水晶球就是从这里取材而造的。”

    威廉的脸，被雪白的水晶之光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我刚来大海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她整日隔着水晶墙壁陪伴着我，教我大海的语言，唱歌给我听。渐渐地，我学会了她的语言，却始终没有求生的希望。”

    威廉望着我，脸上的悲伤忽然化为一丝淡淡的微笑，“有一天，她来了，带来一群如同小天使般的小人鱼。我隔着水晶壁立刻就喜欢上了那群快乐的孩子。她说，这些都是她的女儿。我惊讶地问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她笑道，人鱼的生命是永恒的，不像人类那样繁殖后代，因此人鱼也没有人类那样的男女之情。每一个崭新的人鱼生命都是海王向上帝诚恳祷告而来的、从天而降的、上帝的礼物。孩子降临在哪里，就是谁的孩子。”

    我听到这里，已经睁大眼睛，惊异万分。从来没想到人鱼生命是这样诞生的！

    威廉继续微笑说，“如果没有那群孩子，我恐怕早已经死去了。是她们将生命的喜悦重新注入到我的心里，我渐渐有了活下去的意愿，渐渐开始离开水晶石在大海里自由活动。海王说我很有学法术的天赋，愿意教我，我便随海王开始学习魔法。”

    “那一段时间，我过得简单而快乐，几乎没有想到过去，也从来没有想到未来。我只是发疯地学习魔法，想要有朝一日返回陆地，击败阿尔曼。我一直关注着我们的国家，看到埃文登基以后，国家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阿尔曼再也没有出现，便也慢慢放下心来。有空的时候，我便和她，还有那群孩子嬉戏。小人鱼们和我十分投缘，竟然叫我父亲。我以为人鱼的世界与人类不同，没有家庭的概念，加上我实在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地爱着她们，便任凭她们这样叫我。”

    威廉忽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有一天海王找到我，对我说，‘威廉，你是学习法术的天才，你在短短的几年里就学完了所有海王的魔法，我可以放心离去了。我希望你能继承海王的王冠，替我承担保护大海的责任’我听了大惊，我根本是个异类，怎么可能成为海王？再说，他的海王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海王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你本是异类，若要成为海王，一是要娶了我的女儿作海后，二是要和上帝的天使订下契约，永远脱离和人类的瓜葛！”

    听威廉讲到这里，我不禁打断他问，“为什么你一定要作海王呢？没有约束地在大海中逍遥难道不是更好？或者……“我垂下头来，轻轻地问，”她对你那么好，你还是被她感动，爱上她了，对不对？“

    威廉笑了笑，伸出手来，习惯性地刮了刮我的鼻子，“真是胡说八道！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后来同意了，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也为了你！”

    时空的缝隙（上）

    我疑惑地望着威廉，不知他当海王与我们的国家，还有我有什么关系。很想继续问下去，可是，他的故事我已经了解大半，那一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何必在乎他为何做出那个选择？现在我担心的，是当下和未来。我已经在这里太久，想到阿尔曼的威胁，我实在不敢继续在威廉的身边久留。

    我叹息了一声，望着他脸上看上去平静而安详的神情，轻声说，“原谅我，我不能在这里继续耽搁下去了。你不明白，这样下去，大家都有危险。让我走吧！”

    他扬扬眉毛，淡淡一笑，伸出手来，拨开我脸上不听话的发丝，他望着我的目光如同一池不见底的深水，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一个梦，“安琪，你的契约，和你的选择，拉斐尔已经告诉我了。”

    我整个人如同化作一尊石像，呆住了。

    我以为，他知道了，虽然会心碎神伤；可是，他一定会赞同我的选择，远远离开我。

    可是，他不但没有伤心远离，反而平静地追到这里。难道，他真的要将他陆地和海里的子民全部弃之不顾，定要自私地选择与我厮守？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的人，我岂不是看错了他？

    威廉唇边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令我看不懂的微笑，只听他柔声说，“我当然了解你的苦衷，当然赞同你的选择。可是，你要走，也要让我心中清楚明白，至少让我来和你分担一些苦难，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来和你告别啊！这样，以后我们才不会有遗憾，对不对？”

    我在他平静温柔的语声里，听到一丝隐而不露的痛楚，我望着他，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低估了他的承受力。他已经不是千年前的那个大孩子。现在的他，是一个经千年风雨锤炼过的坚强的灵魂，坚强到，就连伤悲到了他的身上都化作平静温柔。

    他伸出双臂，我被他轻轻揽入怀中，听到他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千万时空的缝隙。每一千年中，它只打开一天。如果一个人在那一天中进入那个缝隙，他在那个缝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隐藏的，不会在宇宙时空中留下任何印记。”

    他望着我不解的目光，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发际，说，“在那个缝隙里，你的爱情会完全被隐藏起来，等于不存在一般。既然它不存在，阿尔曼的巫术和记忆也不会被唤醒。”

    我有些明白了。他望着我，微笑说，“安琪，我要在这个缝隙里与你幸福地共度一日，算做和你正式告别，这样，今后没有彼此的永恒里，才不会有遗憾。”

    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言地伸出双臂抱紧他。他不再说什么，我看到一片绚丽的，七彩的光罩包围了我们，我闭上眼睛，感到威廉和我在一阵温暖清香的空气中缓缓旋转。

    过了好久，我们停下了

    我睁开眼睛，四周仍然是刚才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四周的水晶壁变成了七彩的，散发着温柔的光晕。

    我惊讶地望着四周说，“这里就是那个缝隙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威廉说，“因为一千年前它上一次打开的时候，我来过。你放心，现在，这里是属于我们的世界，完全存在于万千时空之外。我们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搅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轻轻穿过我笔直的，漆黑的发丝，他指尖的温暖随着我的发丝散布了我的全身，“安琪，听我讲完我的故事。”

    我笑了笑，抬起手来，将我的手掌覆上他停在我发间的手，“其实，我真的已经不在乎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能和你在这里相聚一整天，我已经十分幸福了。”我诚恳地说。

    威廉忽然拥我入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你就算不在乎，我在乎。我不希望和你之间有任何永远不能说破的秘密。”

    我深深吸口气，说，“好吧，继续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当了海王，还有……你娶了她的那段过往。”我的口气还是有些酸溜溜的。

    威廉松开我，他的眼睛眯起来，又一次回到那个遥远的过去里。

    “原本，我根本没有当海王的意愿，我告诉海王我有婚约在身，怎么可能娶他的女儿？“

    威廉的目光转向我说，“你走了以后，我的心早已随着你灰飞烟灭，哪里会爱上海王的女儿？我之所以和她成了好朋友，一来，是因为我一直以为人鱼没有人类的男女之情，二来，也是因为那些孩子们。”

    “至于和天使订下契约，永远不和人类有瓜葛，更是我不能接受的条件。因此，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愿作海王，迟早要回到陆地上。”

    “那一天，正是这个缝隙打开的日子。海王带我来到了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拉斐尔天使，他手中拿着水晶球，告诉我说，他一向不愿透露未来的玄机，可是，在这个时空的裂缝里，他愿意破例一次。如果我选择了回到陆地上，后面发生的事情会在这个水晶球里显示出来。”

    “在那个水晶球里，我看到，我一直想要击败的阿尔曼已经死了。埃文已经是国王，可是，因为它的王位来得有些不明不白，王宫里毕竟还是有很多人不服他。我看到，自己回到陆地上，有许多人来归顺我，要求我挑战埃文恢复王位。同时，誓死效忠埃文的臣子也狂热地支持他来挑战我。这样一来，我的余生都要在这场毫无意义战争中渡过。战争中遭殃的，当然是天下百姓。”

    “我有些明白了，于是问海王和拉斐尔，‘如果我留在大海里，做一个平凡的海王国子民有何不可？’海王说，‘你虽然学了海王的魔法，可以不用肺来呼吸，可你毕竟是人类，你的体温不能适应大海的温度，你在大海里活不久。还有，海王的魔法，是给大海的统治者修习的，你如果不能成为海王，你的魔法也无法在你身体中永存！没有了海王的魔法，你立刻就会死去！’”

    “‘我对海王说，‘我已经死过一次，并不在乎生死。’一直沉默的拉斐尔忽然发话了。他说，‘威廉，你还想要见到伊丽莎白吗？你承诺了她，要在某个来生里找到她，可是，你的血液中有着她的永生之花，你死后，你的灵魂恐怕会留在天堂，永远不会进入平凡的人类轮回，如果你留下，选择永生，还有可能再次遇到她―――因为，她曾经有过变成|人鱼的愿望，未来的某个轮回里，她会成为人鱼来到大海里和你相遇！’”

    威廉的故事讲到这里，停下来。他望着我，目光清澈而坚定，“所以，我选择了留下作海王，我一直遵循着我的契约，从不和人类有任何瓜葛，可是，这并不妨碍我暗中保护埃文和他的后代。我不需和人类有任何瓜葛就可以清除那些威胁他们的邪灵。”

    他握紧我的手，“我的选择没有错，我得以暗中保护我的国土千年；还有，终于，你出现在我眼前！”

    我只感到一片温暖在我心头缓缓扩散开来。

    忽然听到威廉继续说，“可是，我不应该那样轻率地做出那个承诺。”

    威廉的目光，忽然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之所以答应了海王娶他的女儿，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人鱼的生命虽然是永恒的，可是他们的记忆力与人类大为不同。除了海王之外，所有的人鱼都是善忘的。一个人只要几个月不见另一个人，就会把彼此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善良纯真，可以享受永恒的生命吧！我当时想，只要我躲起来，几个月不见她，她就会忘了我的承诺。就算她还记得我，我对她来说根本是个异类，又怎么可能做真正的夫妻？我承认，当时，我是把这个承诺当儿戏了。”

    “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威廉垂下头，“海王竟然大张旗鼓地筹办了一场婚礼，婚礼那天，我被带进这个水晶石，我的新娘就在这里等着我，她非但没有忘记我，反而不知怎地变成了人形。我惊讶万分，不知所措，最终只好告诉她，在人鱼的世界里，她永远是我的海后，可是，在这个海王国里，我真的不愿和她作人类意义上的夫妻。”

    “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好久，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她说，‘我的孩子们不是一直叫你父亲吗？你会作为她们的父亲一直爱她们，保护她们吗？’我说，‘当然！在她们眼里，我是父亲，你是母亲，正如在海王国，你永远是海后，我会一直遵守这个承诺的！’她没有再说什么，便走了出去。我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们的永别。”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暂时的人形，是和海巫达成的交易。如果她得到了我的爱情，便会永远保持人形，否则的话，她便会永远消失在大海里。”

    威廉的目光是那样飘忽而空茫，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飘回那个久远的过去。

    我呆住了。命运，如同一个圆规，划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起始的那一点。

    起初变成|人鱼，我奋力要改变的，是爱莉娅的命运，却不知，爱莉娅的灵魂里，已经深藏了她那美丽的母亲的命运。爱莉娅变成|人形，进入埃里克的王国，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啊！命运，如果是一个注定的枷锁，那么人类为什么还有自由意愿？

    威廉的声音在我耳边飘着，如烟，如梦，“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