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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4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皇上却对后面那个名字不感兴趣,下旨道:“孙福民玩忽职守,就地斩了,朕不要看到他。剩下的,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议。”

    陈焕前一步道:“父皇,那乱臣贼子这次是有备而来,声势浩大,部队精练,志在必得,不可以掉以轻心啊!”

    皇上冷笑一声,“有备而来,那更不可以仓促应战。”说完,瞟了一眼残局,目光定在我低垂的脸上,“不然,即使赢了,也是赢得艰辛,赢得侥幸。”

    我似乎感觉到一阵冷风从身后灌了过来,不由抖了一抖。

    皇上走后,我才问陈弘:“杨公子是否危险?”

    陈焕走过来,冷冷说:“你怎么不先关心你嫁过去的妹妹?”

    “婉儿怎么样了?”我问。

    他理理衣襟,说:“暴病。”

    我后退一步,“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但她是以大陈公主的名义嫁过去的!”

    “那他用不着杀了她!”我叫。

    陈焕看我,他皱眉,“奇怪,我以为你首先会想到哭。”

    我推开他往外走。哭?总有一天我会哭,但不是现在。在我知道我侥幸逃脱厄运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哭?我若是连这点狠心都没有,今天冰冷地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

    我曾悄悄对太后哭诉:“睿儿还太小,当家的主母还年轻,我放不下。太后慈悲,放过念儿吧!”说完磕头不止,泪湿衣襟。

    太后不住叹气:“的确是你们姐妹年纪出身最合适啊。可你现在这样,我也舍不得了。”

    这事,我谁也没告诉。即使是父亲,也不知道。

    陈婉,你可以恨我,但我始终不曾后悔,也不会改变。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就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亵渎神明。

    皇宫的夜,深深不见尽头,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扭曲了,只有我完整地站在这里,由寒冷侵袭。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孤单的路又长又坎坷,每每以为前方就是出口,待到绕过树丛,才发现那又是一段路的开始。前方总有灯光飘忽不定,可我知道这辈子都到达不到那里。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我,声音也如那灯光一样飘忽不定。我停了下来,等它靠近。

    如意带着泪痕扑过来,“郡主,如意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宵阳王谋反更轰动的吗?

    有我熟悉的乐曲传了过来,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凄凉婉转。也不知道在这深宫中,还有谁也喜欢这首《长清调》,技法娴熟,弹得出神入化。

    是谁?也是迷茫渴望解脱的人?

    如意说:“郡主,你知道吗?这首《长清调》,是出自南藩的。”

    我们站在夜风中,听着旋律缠缠绵绵,如歌如泣。

    三日后,段康恒来向我辞行。他终于得到机会建功立业,上战场杀敌。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满自信,笑容是那么俊朗,语调是那么轻快,让我都内疚起来。他走得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可再不舍,他还是走了。男人,始终想证明什么,所以他们总要女人等待。

    我坐不系舟上看开败的荷花,睿儿走到我身后。他问:“姐姐在想谁?”

    “我谁也没想。”我说。

    “姐姐,”睿儿说,“别等他,他不会回来了。”

    等?我为什么要等他,我有几年青春值得为他等?我将睿儿拉过来,仔细看他,笑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的!”睿儿还是这句话。

    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严肃,努力想要我相信他的话。他不知道,我并不在乎段康恒是否会回来。人生过客那么多,也许我也只是他的过客呢?

    正文 第六章

    战火绵延数百里。

    我大陈国和南藩的纠纷长久,戏噱说,已成传统。

    建国时,南藩不过只是个小小部落,上书求诚,还送来了公主,太宗封了藩王,蛮族和汉人一直相安无事。陈真帝时期,南藩开始在边界滋扰生事,拒不进贡,拖迟税禄,又联合西土的游牧族,以三百骑兵大败朝廷两千精兵。那之后,南国气焰日益嚣张。真帝二十一年,上派骠骑将军陈显出征南藩,打斗近一年,战斗上百,终于在衍水退南藩,立方州,衍水就此命名为陈水,划分两地。

    之所以从此守而不攻的原因,也是因为陈水以南的地形。自方州起,地势多丘陵沟壑,即使有河,同陈水比起来也算小沟,如此水陆不通,自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开战,也必定是游击为主,不说南藩士兵熟悉那么些山林溶洞大过熟悉自家后院,光是阴湿地区的那些不知名的蚊蛇毒虫就已经够让陈兵头痛。南藩自然是要打的,却不可意气用事。而后朝廷皇子争储,一番动荡,权利更替,南藩一事就此给搁了下来。

    前宵阳王去世后,接手的王忻统一直只把地图往两旁扩张,吞并西土四大部落中的两个,训练出了一支剽悍骑兵。对北,只是马蚤扰不断,并没有大战事。后归顺而娶平宁公主陈婉,用的也是缓兵之计。

    想他宵阳王如此心高气傲一个人物,怎么会忍受得了屈于人下。忍了两年,已经是极限,暗中加紧练兵,口号都该是一举灭陈,血洗衍水之辱等等。

    按和议,南藩照例每年都要给天朝上国进贡,今也不知是他忻统舍不得钱,还是嫌麻烦,拒交了。朝廷不悦,地方官估计说了一些不动听的话,激怒了他堂堂宵阳王,干脆杀了那只呱噪的乌鸦。

    一不做二不休。刚好方州一带今年深受水灾之苦,瘟疫肆虐,屋漏偏逢连夜雨。百姓聚在官府门口请求开仓济民,太守孙福民年纪愈大愈胆小怕事,又因粮仓里全都是军粮,不肯。于是饥饿的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大大便宜了宵阳王忻统。王亲征,率二十万大军夺了方州,越过陈水,直逼简州城下。

    可以想象这年轻的王是如何意气风发,青骢马上沙场秋点兵。南藩士兵纷纷在陈水沐浴,一洗疲劳,二庆失地复得,三表必胜决心。我可以想象他眼中燃烧的火眼必能燃烧达天际。

    而就在这时,简州太守杨枷雀怂桓鱿侣硗k嵯氲角桓鑫娜跏樯尤灰部梢月柿烊Щこ蔷朗刈x思蛑荩壤戳伺犹煸热寺柿斓氖逋蚓仍?br /gt;

    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曲折地从太后口里弄明白了大致经过。同所有人一样,我也为杨嫉木俣跃灰选o胛羧漳歉龌ㄇ霸孪拢魇骰目⌒悴抛樱淳尤灰部梢粤5沓乔街希嗜前傩盏挚鼓戏缶烙牍玻啦桓夯始叶鳎?br /gt;

    那么单薄的身子,那么和煦的笑容,那勾丹青的修长手指,也擂军鼓,掷军符。月白锦衣翻飞,笑看三千对二十万。这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的勇气?

    谁说文人只懂纸上谈笑用兵?也就是他这一死守,给势如破竹的南藩军迎头盖下一块坚石,两军对峙在简州城墙外。简州城本也三面环水,易守难攻,鸡肋一块,忻统本没计划,也不稀罕,杀上门也是欺一个文弱太守。杨贾烙财床恍校患频骰16肷剑猛诚招┡绷酥屑频母惫佟o敉跞缤煌房癖嫉氖ㄗ幼采狭艘欢潞裰馗咔剑坏们科茸约浩叫乃称傧攵圆摺?br /gt;

    段康恒就在庞天元带领的部队里。皇上并不以出身定官阶,段康恒并无实战经验,此次出征,也不过是庞将军手下副官。

    大军出发那日,我跟在太后身后,一睹大陈士兵的凌云壮志。十五万热血男儿伫立与磅礴大雨之中,天地间只闻雨水涧落盔甲,铮铮之声,第一次听来那么悦耳。茫茫大雨隔断了我的视线,却隔不断我的感觉,我分明体会到有豪气冲天万丈,气势如虹。

    忻统啊忻统,你太急功利,未曾考虑后果吗?十五万后还有四十二万,四十二万后还有我大陈数百年的基业。这一仗我们大陈赢定了。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怎么对膝下百姓负责?

    皇上赐下了美酒,封口一开,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浓浓的醇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睿站我身后,瞪大的眼睛里闪耀着羡慕钦佩的光芒。这双求知的眼睛把视线定在一张又一张坚毅的脸上。

    是年十一月,忻统以“不破简州终不还”为口号,倾力攻城。庞天元老将军率兵出城迎战。是役,双方大都是骑兵,此战之后,“北人坐马,南人乘船”彻底成为过去。

    就在鏖战激烈时,父亲病倒了。

    起初也不过是天冷偶染的风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药,也有见好的迹象。可没想到一夜对垒到深夜,隔天就发起了高烧,药石无医。

    我放下一切事,专心守在他的身边,赵王妃抱着她新生的小儿子也夜夜守床边。我拿书,她弄孩子,并不交谈。间或目光相接,也转瞬移开。

    终于走到了这么一步。

    我叫睿来看父亲。这个别扭的孩子站在房门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头一皱。扭身就跑来了。他一使起小性子,我也拿他没法,只有任他走。二娘却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扫过去,她立刻收了声。赵妃却开口为我说话了。我极少听她说话,一时还觉得声音陌生。她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怕是不擅表达吧。”说完,抱紧了怀里的新生子,她的儿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里找到睿。他在枫树下舞着剑,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气躁,步伐凌乱。红红枫叶飘零,他胡乱舞去,像只因迷路而乱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觉我已走近。我浅笑,拾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勤于练武的头脑迅速分辨了出来,反手一挡,石子就反弹了回来,我慌忙举手,没有砸中脸,却把手背弹得生痛。当下就后悔了。

    睿一看是我,慌忙跑过来。我叹一口气,问他:“你在气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床头孝子都不愿做吗?”

    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夜幕低垂,寒风萧瑟扫落叶,寂寥的庭院里,偶尔响起一声孤鸟的鸣叫,更显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后身旁,于是也冷落了个院子。乏人打扫的小径上落着坚果,去年这时,我还带着丫鬟拾花种子呢。

    我牵起睿的手,对他说:“你同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一年,母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念儿,娘给你看样东西。”

    小小的我问:“是什么?这么神秘。”

    母亲笑容温柔慈爱,她说:“这是你祖母传给娘的,娘现在要把它传给你。”

    我挑着灯,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睿跟在身后。这里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经过,他或许来过,大概也没想到进厢房。我推开门,久积的灰尘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烂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我吞下一口叹息,把灯点上。睿伫立于母亲的画像前出神,良久,才转过来,轻轻说:“我都快忘了娘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来,姐姐和娘愈加相似了。”

    我动手摘下画卷,打开了暗箱。睿一怔,“这是……”

    那年,母亲就是这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随手取过其中一个瓶子,对我说:“从今天起,娘教你们怎么用它。”

    我晃动着手中的玉瓶,笑笑,“让你知道罢了。别碰,小心伤了你。”

    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伤且认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时候,才来开这箱子。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还有,这些东西,见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尘一样没了用处,知道了吗?”

    他不说话。我便去把一一烛火熄了。灭了一半,感觉到睿自我身后伸手圈住我的腰,随后身子和脸也贴了上来,紧抱住。我叹口气,拍拍他的小手。

    昏暗中,只听他轻轻问:“姐,父亲要死了吗?”

    我转过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这个孤单可怜的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关爱,母亲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里,父亲这个概念估计还是模糊的。

    睿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要也走了,我们就真是孤儿了……”

    我仰起头,眼睛一阵热,又觉得这股热流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溜进了颈项里。

    父亲的病只见加重,高烧加上喘息咳嗽,见着的人都觉得触目惊心。我喂他汤药,他扬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却不认得任何人。娘娘们都在哭,唯有赵妃还算冷静。想她十八岁嫁入王府,现在不过二十出头,也难为她了。

    深夜我守在他的床前,听他粗重的喘息渐渐入睡,已经成了习惯。

    风吹开了门,我惊醒过来,起身去关。刚走到门前,却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窈窕身段,俏丽的脸,穿雪白貂皮长披风,高贵华丽,面容还是那么高傲跋扈的样子。

    她扫我一眼:“惊什么?我不过是来看父亲!”

    我震惊过后,居然还晓得打趣回她:“你不是来接父亲的就好。”

    陈婉在父亲床边坐下,神色黯淡了下来,“不远了……”

    我不语。

    我的沉默似乎触犯了她什么,她很生气,冲到我面前,问:“你为什么不求我原谅你?”

    我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求你原谅我?我何时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了?”

    她大怒道:“都是你背后对太后说那番话,我才给送到那山穷水恶的地方,年华早逝!”

    我淡淡道:“可是,将你嫁去的,不是我啊。”

    陈婉顿时语塞,半晌都没有动静,我抬头看她,却见腮边两行清亮的泪痕。她喃喃:“我的儿子,我的烨儿……”

    我动容,上前欲拉她的手,一握,却握了个空。

    蜡烛已经烧尽,东方泛着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悲莫悲兮生别离。我在陈婉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做作是做作了点,可我也实在无其他法子。

    次日晚父亲病情更重,太子带着御医亲自来探望了。我站在院子里,看他直直像我走来,自然是有话和我说。

    我问他:“怎么样了?”

    他摇头:“御医也没法子。”

    我心一暗,不说话。风一阵凉过一阵,那年,父亲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来,抱我坐他肩头,我头顶着蓝天。那时的欢笑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父亲的手是那么有力,却也无比温柔,会在我睡下后轻轻抚摩我的头发。

    我强打起精神,问:“简州那里怎么样了?”

    陈弘神色黯淡,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僵持着,主要是送粮草的军队遇截……怕再下去,以庞老爷子的性子,会先攻出去。我……想去简州看看……”

    “不可!”我叫起来,又立刻觉得造次了,解释道:“战争非儿戏。”

    陈弘笑笑,对我的话不置评价,“只是想法而已,也没说就是上战场。”他痛苦地拧着眉,自然是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不便对我说,也不肯对我说。

    我笑着摇头。那个出尽风头的人儿啊,连庞元帅在奏章里都写杨肌拔乃济艚荩裼械溃陨碜髟颍呶墓η矣形渎浴!毕肱永弦诱飧隼瞎哦髦瞽〖是因与太子关系过密而给下放,还不计偏见写那一番话,顽石也是开了窍了。杨既烁穸谰喵攘Γ纱丝杉话摺?br /gt;

    陈弘扫我一眼,严肃道:“念儿认为我想徇私吗?”

    我别过身去。这陈弘,平时都是和煦如春风,一旦认真起来,凌厉架势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辙的。我是有点心慌。

    “简州委实危险,太子殿下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要爱惜自己。动其念也就罢了,如今内忧外患,尤其要谨言慎行。立功并非站站最前头,磐石不动摇,奈何芦苇?况且自古凡太子带兵者,总少不了出点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弘哥哥自己斟酌吧。”

    “你这口气倒像王太傅,也教训起我来了。”陈弘哼一声,“还有,你这太子带兵出事端怎么解释?”

    我一惊,拍拍嘴巴,“小女子见识短不懂局势,吓胡说,哥哥别计较!”

    其实我的意思他也必定懂了。太子身份特殊,在外带兵,如需要调度军队,必须有独断之权。如遇事都请教皇上,势必影响在众军将中的威信,若不请示,则是置皇上颜面于不顾。久而久之,矛盾积累。

    陈弘深深看我几眼,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众多姐妹里,也就你最贴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儿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儿生得巧合罢了。”我笑,“哥哥,若心有灵犀,杨大人会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从里突然飞出一只惊鸟,扑腾着翅膀冲上了天。

    好半天,陈弘才说:“这仗拖不久了。寒冬腊月的,南藩军离巢远征,补给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不过,他在城外按兵不动,不像似攻不进来,而像是另有计划。只是……他若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在心里附和。只怕这次之后,宵阳王是再也收不住了。

    虽是无用女子,可也是大陈宗室儿女,兴衰荣辱,于己息息相关。

    正冷着场,见如意匆匆跑了过来,喊:“殿下,郡主,王爷醒了!”

    我立刻赶去父亲房间时,娘娘和兄弟姐妹们都已经聚了来了,赵妃抱着小弟弟,牵着陈惠,看我一眼,说:“王爷醒过来了。”

    我扫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屋子里炉火虽亮,却带着重重的光晕,加上弥漫的药草气息,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我坐在床边,抓住父亲滚烫的手。那曾经厚实有力的手掌现在已经起了皱纹,握在我手里,还不住颤抖。我俯下身去,轻声问:“父亲,您有话就说。”

    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定在我脸上。

    我终于忍不住,把脸埋他手里。

    我曾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曾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画荷。他说:“念儿,将来爹爹老了,你可要在床前伺候爹爹啊。”

    我还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

    我在他掌中哭着问:“爹,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是谁都不重要了。念儿是您一手带大的啊!”

    门给砰地推开,皇上居然赶来了。我抹干眼泪站起来行礼,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一步跨上前,在床边坐下。

    “十二弟。”皇上俯下身去。

    父亲还是说不出话。皇上苦笑一下,道:“我们两个这时候也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闷了一辈子了,都在这份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他回头扫我一眼,对父亲说:“朕……对不住你啊!”

    父亲就在那时垂下了泪来。

    “挣了一辈子,随后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想我们兄弟一同拼打江山时……当初……”皇上也哽咽。

    父亲猛咳了几下,我见状,上前那痰盂接着,他吐了一口浓痰出来。这时气息才顺畅了点。我听他极轻地说:“皇上言重了……”又不住咳嗽。

    陈弘进来,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最后扭头看父亲一眼,他的眼睛正定在我身上,然后移开。

    这是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我在房外等了许久,忽听里面皇上在喊:“十二弟!老十二!来人啊!”

    所有人都涌了过去,惟独我没有动。我的眼睛始终胶在一处。

    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宵阳王忻统那时已经离开了前线,回都处理称帝事宜,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看南藩何时撤兵。想当初若不是杨几诵猛衬芽矗膊换峒惫xe偶蛑莶环拧1暇挂痪俟ハ路街荩椭荩乐萑牵侄峄亓顺滤獯位鼗饕丫愎恍猛骋溲锿枳ソ羰焙蚧婆奂由砹恕?br /gt;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忻统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荣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在简州这里吃的亏一定要讨回来。

    年一过,多荣看部下休息够了,支援粮草也送来了,陈军也懈怠了,一声令下,浮水筑垒,直取简州城。庞天元正犯风湿,起床都困难。段康恒同杨忌塘亢螅约呵鬃月柿焖那锉偷腥司稣健?br /gt;

    若不从段康恒年轻气盛来想,似乎还解释不了他为何如此大胆。杨家匀Ф远颍腔褂谐乔绞鼗ぃ慰岛愦迦氲姓螅翟谔跋铡?br /gt;

    然而继杨贾螅飧瞿腥艘踩梦页粤艘痪6慰岛憔鸵运那擞采戏呙鸾话耄仆说匠滤希〉背鲁系绞保嗳僦沼诤蠡冢谡笃蚪担肯挛蟠笠迳绷怂崃司睿绦攵慰岛憧拐?br /gt;

    陈水江畔,撕杀声震天,两军尸首淤塞了陈水支流,血染半条江面。想陈水这人杰秀灵之地,如今也成为修罗场,不知多少文人马蚤客要扼腕叹息。

    昔我往已,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末,南藩又失去了和州一地。从此后,简州成为对南一军事要塞。

    而我却始终记得那天。

    雪还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脱。窗外一树红梅正开得娇艳,金色阳光洒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书房,从百家诗到治国图说,一一清点。如意还絮叨着说:“太后赐的那套《云梦集》真是精巧,那么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写上那么多字。”

    我说:“你该去看看上次将士们带回来的南藩的各种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种梭,带着火石的药力,可射数百米远。难怪这次退兵这么困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南藩在兵器上头,赶到我们大陈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轻轻说:“郡主说的梭我小时见过,不过这火石,大抵是近来新的了。”

    “我看以后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来,“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可太子却说去年大灾,应先抚民而后战。现在朝上两派天天吵,进宫去,都听太后在叹息。”

    如意端了茶来,“段将军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来了,恐怕……”话不说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响起了声音,说是皇宫里有个公公来见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人,以为是太后来叫我进宫的。可那个公公见到了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抹抹脸,道:

    “郡主节哀,段将军……段将军他……”

    我呼地站起来,喝:“快说!”

    “段将军殉国了!”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他们告诉我,陈水一战,段康恒生死不明,杨寂扇怂拇稳宓阏匠。褪橇滓裁挥姓业健d戏侨帐锹傲瞬簧偃耍惩成绷耍阎闷鹄捶偕铡s腥思慰岛憔驮谄淞校蚺履戏运煌滦彰犊鸵濉5咛逶跹裁挥幸桓鋈酥馈?br /gt;

    公公说:“消息早就传回京了,太后见郡主初丧父,怕郡主太过伤心,一直要下人瞒着不说。今天是军师回京之日,料也瞒不住了,这才……才……”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惋惜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为伴,没有心惊肉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还觉得,这人值得依靠。

    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然后打算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床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正文 第七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一样。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九岁了?”

    我答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受命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胗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你母亲阮倩宜绝顶聪明,你也丝毫不差。你可还记得朕和你父亲一人几笔画成的那幅画?还记得你是如何解的画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韩开方的案子。我不作答。

    皇上哼一声:“焕儿和李庭本就是力保韩朗文,加上你这么一说,立刻传我手谕,放了那韩生。朕活这么大,还头一次给人赶鸭子上架!你这聪明真用在了地方!南无阿弥陀佛?朕还没料到可以那样解呢!”

    我跪下来,“陈念愚笨,现在想来,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说说!”皇上语言凌厉,口气却不凌人。我也不忌惮,娓娓道来:“画中冰天雪地,正应一‘寒’字,和犯人姓氏同音。画上无山来泉,看水花也是倒流而至,是个‘逆’字。画里少女个个装束似待字闺中,那是一‘处’字……然后……”我说不下去了。

    皇上站了起来,“也不怪你,我本画一片荒山,意‘死’,谁知你父亲妙笔生花,添上了树林与和尚,成了佛。”

    我伏在地上,声音却清晰镇定:“念儿知罪,皇上降罚。”

    “罚?”皇上忽然笑,“朕要罚你,你母亲会说什么?”

    他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只觉得今日虽寒,可人人都缅怀过去,如此多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睿儿是我的骨血,想必你也推出来了。”

    我笑,我不苯。他两人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加上母亲这一层和父亲的态度,我怎么会不知道?

    “皇上放心,此事只有念儿一人知道。睿儿都未怀疑过。”我说。

    他回头看我,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事呢?”

    我摇头,“念儿不敢。”

    “为什么?”

    “母亲身为安王妇,却和皇帝有染,已经是不贞。礼、义、廉、耻之下,念儿本就该愧退,怎么还敢近一步求问呢?”

    “你……”皇帝走到我面前,看我平静依旧,满腹准备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本以为我会求着问,没想到我自己还不爱听。

    最后,他才说,“其实,朕也不知道……你母亲……不肯说……”

    刚才的那个公公小跑来报:“皇上,人来了。”

    皇上点点头,瞟了一眼帘子,我明白他的意思,鞠一下,退到了帘子后。只见一个身材顷长的玄衣男子走了进来,到跟前,麻利地跪下来,道:“罪人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这倒出乎我意料。此人居然就是那韩朗文!本以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出现在面前。而且看这架势巧合非常,还是皇上刻意安排的。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是她从中搞的鬼。”语气却是玩笑的。

    韩朗文立刻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笑笑,“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游行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水,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但若以后有命,草民自当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报答皇上不杀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我在帘子这边听得激动,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可想若他有双翼,此刻怕也是折断了。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身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色倾城,端庄贤淑,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脱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皇上……”我吟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也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空有虚才,素来放浪形骸,又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叶啊!”

    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插在他身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样狠心利用,还不全是因为母亲不肯和他说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我还真想知道他在父亲床前说的感人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是在人前祈福,人后咒?

    若不是我不时的小聪明都落在他眼里,今日的棋子会是我吗?

    那边韩朗文也是百般不情愿,换任何一个有脑之人都知道皇上的用意。可是,也知道反对是无效的。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很的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子弟,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配我虽是大大高攀,可其人是一表人才,可遇不可求。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欠皇帝人情。虽然睿儿本是他骨血,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母亲,也把她嫁了父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父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韩朗文却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立场,一直没有松口。皇帝已经不耐烦,干脆问我:“念儿,你自己说,嫁还是不嫁吧!”

    我已认命,也下了决心,轻声却是肯定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皇上高兴了,“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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