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榻基本都是只供一人跽坐,榻足只有半指高,谢宝因缓慢屈膝,庄严跽坐着。
随侍的侍女也立马跪坐下去,低头把漆盘举过头顶。
谢宝因递给妇人,依旧是用酬答作为饰词。
王氏收起葛布,笑道:“谢娘此行应该不止为酬答而来。”
谢宝因也直言无讳:“前几日叔父刚回完答婚书,吴郡陆氏就已经禀告礼部,三娘和陆六郎很快要行六礼,陆氏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尽快亲迎,我前面已经去过二叔母的住处,烦劳她操心,但是心里还有疑虑,所以才来找叔母。”
听明白的王氏郑重颔首:“谢娘尽管安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三娘的六礼失事。”
妇人叹息:“三娘此事还真是尼父所说的‘朽木不可雕也’,看她昔日怯弱的相貌,怎么就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谢宝因垂目不应,此事的得失,她缄口以慎。
王氏又问:“你此次妊娠也艰难,八九月所孕,十月也有两个月了,怎么如此晚才知道?”
谢宝因双手叠落在暗纹裙裾上,矜重应答:“从五月开始,我的天葵就开始混乱,因为此事的缘故,在六月还以为有孕,可是命奴仆找来疾医探脉才得知是天葵迟来而已。”
天葵混乱也能妊娠,王氏觉得新奇,很快又欢咍的说腹中孩子是受天命保佑的。
谢宝因澄心凝思,然后再言:“还有六娘的事情,我也要烦劳叔母。”
杨氏心中得意,立马开始命令起家中奴仆。
居住在北边屋舍的妇人知道谢宝因把如此重要的仪礼交给杨氏操办,不愉而言:“家中姑氏还在,她视而不见,竟然去找叔母。”
侍女奉上汤药,宽慰她:“夫人近日为三娘的婚事操心劳神,女君是忧虑夫人的身体。”
郗氏冷下声音:“我看她是防备着我。”
侍女知道这位夫人对女君有嫌隙,低头侍奉,不再说话。
日昳时分,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谢宝因抬目看向居室南面所开的窗牗,忧心这场风雪会变大,落在裙裾上的双手举起,上襦宽袖笔直垂落,合围成环,向妇人辞别,而后掌心扶着屈坐的双腿用力,站起来后,再次行揖礼。
王氏身为主人,起身相送。
跟随而来的四个侍女也侍奉女君拢好手衣。
随后乘坐牛车回到长乐巷。
下了车舆,步入家门,走到栽种莲花的湖边时,谢宝因止住脚步,看着结冰的湖面,枯荷被风雪冰冻,水面仅剩两舟,上面落满白色的雪。
“长嫂。”
声音传来,谢宝因侧头去看。
皑皑白雪中,林却意披着赤色氅裘走来,高耸的发髻上还竖插着她今日刚送的黄金步摇,一步一摇,步摇上的桂叶也轻轻颤动。
十三岁的她性情变得持重,不再像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越来越像建邺世家的女郎,但是在家人面前,还是穉子。
等她人来到自己身边,谢宝因才莞尔开口:“这么快就已经佩戴上了?”
林却意行完肃拜礼后,才伸手去摸发髻,笑言:“步摇的簧片与大雪匹配更有风趣,就像是黄金桂树伫立在簌簌雪中,所以立马就想给长嫂看。”
措辞也仍带着道儒释三家之言。
谢宝因还没有应答,她又喃喃自言:“本来是想要拉着阿姊一起来的,可是她...”林却意楞住,然后笑道,“阿姊身体不舒,所以让我代她向长嫂称谢。”
身体不适...恐怕是不知道怎么来面对她。
谢宝因浅笑着:“时至大寒,三娘又要预备昏礼,可能是被寒气侵袭,你让她注意休息。”
林却意有些窘迫的替自己阿姊应下。
谢宝因装作看不见她的神色,淡定从容的说道:“从前你一直冀望着女郎学语,现在她已经会喊人,可要去看看?”
林却意眼前一亮,刚要应下,但是在看清远处阔步走来的人后,立马嬉笑相拒:“长嫂如今妊娠,风雪也渐大,我还是等下月女郎周岁再去。”
谢宝因本来是有事情要跟她说,现在也只好在这里劝导:“六娘已经十三岁,再过几年就该要去做世家夫人,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人情往来与宗族事务都直接关联朝堂利益,从前你虽然和三娘跟着我学过,但是仪礼还不曾习过,治理二郎昏礼的时候,也被家中奴仆所累,所以此次你要跟着两位叔母学习如何治理家私,料理仪礼。”
林却意颔首应答:“长嫂所说,我谨记在心。”
随后又不徐不疾的抬臂行大礼:“长兄。”
谢宝因大约也已经猜到,立在雪中的她从容转过身,身后是雾凇沆砀的莲湖,与雪相混成黑白两色的舟,然后眉眼带笑的看着身披黑金云纹鹤氅裘的男子踩着地上细雪,朝自己一步步的走来。
林却意行完礼,早已离开。
林业绥走近后,伸手用指腹沾去女子长睫上所落的雪花:“不冷?”
谢宝因把双手拢着的手衣露出来,然后拉着男子一起拢进茸毛里。
她蹙起眉头:“怎么这么凉?”
林业绥怕冷到女子,把手抽离:“尚书省有炭火取暖,只是归家路上受了凉。”
谢宝因直接将手衣递给男子,见他要还回来,于是伸手去牵他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掌心:“我这样也能够取暖。”
林业绥无奈低笑,握着女子的右手一起放在手衣里,继续前行。
两人一路缓步走回西边屋舍。
雪依然还在下。
刚进到庭院里面,便能听见牙牙学语的声音。
大概是承袭了父母二人的身量,林圆韫已经开始变得挺秀,不再像从前那样看着身短体胖。
她立马跑去抱住母亲的腿,把脸埋进繁重的交窬裙裾里,再抬头口齿不清的喊上一句:“娘...娘...”
后来就闹着要女子抱。
林业绥把手衣递给妻子,弯下腰,双手将女儿抱在怀里。
犹豫要不要抱的谢宝因松了口气,林圆韫现在最喜欢嬉戏,有时候手脚会没有分寸的乱动。
林圆韫看见是父亲抱自己,也没有拣选,高兴地喊娘娘。
谢宝因开口纠正:“阿兕应该喊爹爹。”
只是林圆韫始终都喊不出爹爹的音来,最后闹脾气连娘娘都不肯喊出口,两只小手紧紧抱着男子,不再看母亲一眼。
谢宝因皱起眉来。
林业绥却笑了起来,抬手去抚平女子的眉眼,附耳调笑道:“她才多大,哪里能喊什么爹爹或父亲。”
谢宝因知道男子这是把自己从前说过的话给还了回来,笑着看了眼他们父女两人以后,先行上阶回居室。
林业绥也转身要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只是她抓着大氅不肯松手,于是只好抱着一起去室内。
女子刚好屈膝,跽坐在案前。
他迈步过去:“幼福。”
谢宝因抬头。
林业绥用手捂住林圆韫的眼睛。
随后他弯腰朝妻子吻了下去。
第87章 虽然激烈
这场大雪虽然时断时续的一直下到除夕, 但是与去年相比,仍是望尘莫及。
在夜里所飘然的雪花,条狼氏在次日食时便能扫净, 而白日纷纷落落而下的鹅雪, 因为天下各郡县的士族都开始给留在建邺的宗族支系送岁末之礼,以及向在朝堂有往来或是有所婚姻的建邺世家馈遗金钱帛衣食。
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络绎不绝的世家车驾也早就将建邺纵横交错的街巷积雪给碾轧成水,与砂石黄土融为一体, 阡陌不见白。
谢宝因在日出时分便已经起来,刚下卧榻就看见男子箕踞在案桌西面的坐席上, 未曾束冠,白绢中衣外也只披着件黑底金绣的宽袖大襦,三指外的地方摆着炭盆,薪炭鲜红。
他抬眼与她对视, 嗓音温其如玉:“梨已经烝食好。”
再去看案上,有散着热气的漆碗。
闻到室内扑鼻的贵果清香,谢宝因穿好榻边的木屐, 走去案边, 好奇问道:“郎君要什么时候进宫。”
腊日朝官会休沐,不必再去官署。
尽管如此, 但是在除夕这日,天子还是会诏见亲近的高官入兰台宫, 陪同守岁, 林业绥拜尚书左仆射, 不仅是三省长官, 而且朝臣都知道他甚得帝王器重, 所以在昨日的时候,长生殿内侍就已经前来长乐巷见告男子。
天子所设的宴集虽然很好,鼓瑟吹笙,和乐且湛,但是帝王身边的席位并非容易能坐,需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更要谨于言而慎于行。
林业绥用竹箸夹着一块黑色生炭置于火中,轻便答她:“在宴集开始前抵达宫内即可。”
谢宝因走到位于东面的坐席前,屈膝跪在席面,听到男子所说,连后面跽坐的动作都忘记,微皱眉头,直问:“这么迟?”
她在渭城谢氏的时候,记得谢贤都是食时命家中仆从去备牛车。
林业绥往在对面坐席上跪直身体的妻子看过去,静默很久,然后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因为中间并无阻碍,所以长臂一伸就轻易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同时低声逼问:“幼福就这么希望我离家?”
突然被男子搂腰入怀,谢宝因笑着跟他周旋:“我分明是忧虑郎君稽延入兰台宫,陛下会问罪。”
林业绥笑而不语,西南那边战况出其不意,今夜或者最迟明日,兰台宫就能够收到战报,天子怎么可能还会注意臣工是何时抵达。
他手掌托着妻子臀骨,让她能够有一个舒适的坐姿,随后笑说:“有王宣相陪,怕什么。”
谢宝因明白过来,宴集只需要在开宴前抵达即可,昔年皇权式微,天子哀莫大于心死,开始恒舞于宫,酣歌于室,以此来回击,要用自己的衰颓来让天下看到这些世家的狼子野心,这是对世家的直接讥刺。
当年的天下还是渭城谢氏与郁夷王氏分权而治,面对天子的举动,在晨曦时分就直入兰台宫,跽坐在含元殿里。
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权臣威严让畏死的天子立即整冠前去,此后这位天子再也不敢。
穷年累世下来,这也成了威慑天子的权术,帝王被掣肘。
现在王宣已经看清局势,不会再和郑彧、谢贤一起入兰台宫。
腹中饥饿的谢宝因没有再继续发言,看着旁边低足案上的漆碗,动了动食指。
林业绥注意到她的视线,掌心离开女子后腰,伸手端来。
因为妊娠,所以总是感到疲困的谢宝因惰懈的伏在他胸膛里,缓慢进食。
林业绥则突然低头正视着她的身体,大掌还时时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眼里含笑道:“比幼福怀阿兕的时候要明显很多。”
医工说过,因为她此次妊娠不仅没有呕吐,而且进食无阻,所以会很明显。
谢宝因咽下喉中的甜汤,悻悻而言:“郎君是不是以为我进食过多。”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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