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好景不长。
过会儿小翠引着别家的姑嫂姊妹们过来探望,还端了个大红缎子遮盖的物件儿。红布一掀,原是一鼎飞凤鎏金翡翠盖紫铜香炉。
小翠说,这是宫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前日万岁爷赏赐的宝器,因念及夫人夜间眠浅难寐,便把这香炉送家里来,每晚点个帐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们围在一旁,都夸羡我娘嫁的有福气。
我娘本来在花姨娘面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马上又换回端庄自持的脸色。听闻我爹关切她眠浅,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难为他记挂我。送折梅轩去罢。”
小翠应了声“是”,那几个媳妇便要拿香炉离开。可这时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悠悠迈上前道:“什么宝器,让我也瞧瞧。”
我娘脸色顿变,喊了一声:“花不二!”
可花姨娘全不顾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炉摔在了石地上。铜皮凹陷进去,翡翠盖都裂成了八瓣。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要知道,这不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御赐的无价之宝。花姨娘这是哪来的胆子,却敢如此肆无忌惮毁掉圣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慵懒态,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凑近她泛白的脸,轻声道:“夫人,我说过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脸颊,凶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东西,不能要。”
我娘又气又怕,猛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想说教点什么,但又怕惹来旁人口舌,只能忍住气恼,眼睁睁看着花姨娘转身走了。
随后,便是一声无奈至极的长叹。
毕竟,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发疯了。
***
夫人一边与我纵情鱼水,一边骂我是个疯子。
可惜啊,她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我要干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来的家书;我毁掉折梅轩里沾过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论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还是朝廷里的名门旧交,只要敢到宫家来,没一个不曾吃过我的苦头;甚至她给天器府晚辈置备的那么多赠礼,都被我连车带箱烧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责备我,便只有唉声叹气。
可是她从来都不懂——
我要的,不仅仅是她。
我要毁掉她身上与我无关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儿,宫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师娘……我要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重门深院,再也没有三从四德,再也不必畏惧人言,拿可笑的“四书五经”当成幽会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笼,我要打碎她的枷锁。我想要总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世俗规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尽情地拥吻,尽情地爱到死去。
……我只想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
花姨娘终究是个疯子。
她只知找我娘念“四书五经”,却从不知我娘为她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从来都看不见,我娘为着弥补她损毁的那些珍宝,花费了数以万计的银两,又在家书里扯了无数个本以为耻的谎;她看不见,她在她触怒过的皇亲国戚面前,是怎样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见,当她面对亲朋间恶毒的风言风语时,又要费多大的力气去掩盖自己的难堪。
她更看不见,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我娘坐在窗边的月色里发呆,眼睛里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问着,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的母亲,是谁的妻子,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
……她爱花姨娘么?
……她是爱她的。
毕竟,她带给她从来不曾拥有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她与她的未来。
在容家,她是千金闺秀;在宫家,她是贤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师娘。
……却唯独在花姨娘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即便如此,我娘总是会竭尽所能去爱护她。
当年我祖父破例将掌府之位传给我爹爹这个异姓弟子,容家的枝叶极是不满,对我娘也生出八九分的嫌隙。
如今我娘招来的小妾恶名远扬,他们巴不得多踩上几脚——“窑子里出来的贱奴”、“便是替宫爷留后,也不知是姓什么的杂种”、“勾引大夫人磨镜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水都泼上来了。容家的长辈更是勒令我娘代夫出妾,以免败坏名节。
可每到这时,我娘总会毫不犹豫地说:
“花不二是良家女子。
“我会教好她。”
她容忍她,包庇她,疼爱她,她赌上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名节,守护她。
……她只想不惜一切,把她留下。
***
四书五经一页页地翻过去,岁月也一行行地流过去。
流过鹿鸣呦呦,流过零露瀼瀼,流过蒹葭苍苍,流过雨雪霏霏。
那近两年里,有一半是恩爱甜蜜,有一半是吵嘴怄气,吵着吵着吵到床上去,又变成恩爱甜蜜。
外人跟前,她叫我花不二。枕席上,她喊我花花。生气时,她骂我是疯子。骂着骂着,我就把她推倒,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喊我花花。
第2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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