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村小学中，那些灰头土脸，袖头子上全是鼻涕，身上补丁一层套一层的孩子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他明白，阶级壁垒是不可以避免的，并且这个壁垒会一直存在。不光是人类社会，就算是动物之间，也是森严的阶级存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之前一直在农村生活，偶尔进城也是直接去供销社，今天这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同龄人，第一次直面这种阶级差异，给陈永峰的触动不可谓不大。
    就在陈永峰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时候，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个泛黄卷边的本子，一身藏蓝色粗布套装，脸上架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近视镜。
    嘈杂的教室立马安静了下来，站着的学生也都赶紧坐回座位。
    这就是他们高中的班主任老师了，他回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王成秋。
    然后二话不说，开始点名，按照花名册上的学生名字，他一一点下去，每点一个，就抬头看一眼学生的模样。
    “杨秋月。”
    “到。”
    依然是男生多，女生少，所以每点到一个女生名字的时候，全班都会行去注目礼。
    “许卫国。”
    “到。”
    “陈永峰。”
    陈永峰站起来回答，“到。”
    王成秋老师定定地看着他，全班学生都看向他，很快，窸窣的声音再起，“他就是陈永峰。”
    “全县第一又没上过初中的那个小子。”
    “哇，小学毕业怎么就长这么高啊？”
    他们以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每一句都很清楚地落在陈永峰的耳朵里面。
    连王老师也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点头让他坐下。
    王成秋手指着花名册，看了一下，“陈永峰，你今年十二岁？”
    “是的，老师。”
    高一新生年级，有两个班级，陈永峰可是王成秋极力争取来的学生，今日亲眼看见这个学生了，高高壮壮的还真是跟他脑补的合不到一起去。
    王成秋还想问很多别的问题，但是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呢，不太好，有什么私下再说吧。遂，点点头示意陈永峰坐下，然后继续点名。
    点名之后，王成秋让所有学生都出了门，按照个头高矮排序站好。
    年纪比别人平均小上三岁的陈永峰，竟然排到了倒数几个。
    刚才他们是进了教室各自乱坐的座位，现在王成秋把他们按照大小个的顺序，重新排了座位，陈永峰在最后一排。
    “没有特别情况的话，你们就按照这个座位坐，以后每个星期搬着桌子从左到右轮换一下。后面两排，后面两排的男同学，跟我出来一下，其他人自习。”
    一行男生鱼贯而出，跟着王成秋去领全班的新教材。陈永峰虽然年纪小，但是因为长得高高壮壮的，也被抓了壮丁，但他可是干习惯了重体力农活的，这点小活自然算不得什么。
    一行人往教务处那边走，陈永峰再一次自然而然地成了焦点。
    “陈永峰，你家是哪的？你是自学的还是家里给你请了家教老师？”
    “自学的，我家在县下属的东沟村黄子屯，那边没有家教可以请。”
    “牛逼，自学的能第一名考上高中。”
    旁边的人听见陈永峰是农村的，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孩子家家的都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眼神，上下看了看陈永峰，“陈永峰，真的假的啊？你这穿着啥的，可不像是农村的啊，我看你还背着为人民服务包呢。”
    先敬罗衣后敬人，还真是在哪里都是铁律，他们听见他是从农村来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变得轻视。
    “呃，是。”确实是为人民服务包，那都是邵锦成帮他选的，在省城带回来的，现在最流行的包，但是他对这些，真的不感冒，“但是，我确实是农村的。”
    嗯，估计是哪里的大家族，家里条件很好的富农吧，他们在心里暗暗下结论。他家在哪里，也真的不重要了，在这个寒门出贵子的年代，陈永峰过硬的学习成绩才是硬道理。以后不一定出息成什么样子呢，能成为同窗，自然大家都是朋友。
    说话间，教务处就到了。王成秋带着他们提上所有人的新书。
    沉甸甸的新书抱在怀里，阵阵的书香扑鼻，陈永峰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喜欢这种新书散发出来的油墨味道。
    第290章 他还是人吗？
    接下来就是每个学生最爱的发新书环节了。
    无论在哪个学校，无论是学习好与不好的学生，在拿到新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家让家长给包上书皮。
    有的家庭有挂历跟年画，就用好看的挂历的纸给书包上书皮，有的家庭没有挂历，就找些旧报纸把书包上，每一张都包得立立正正的，再认真写上自己的名字。
    新的学期，新的学习旅程就算是开始了。
    陈永峰拿着比别人厚了许多的教材，回到座位，第一时间开始翻看里面的内容与知识点。
    “陈永峰。”同桌许卫国好奇地搭话，“你的教材咋这么多？”
    “我交了三份教材费，高一高二高三的教材我都订了。”
    前面的两个人回头，跟许卫国三个人，一起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看着陈永峰。
    “啊？你订这么多干嘛？为啥不等高二再订高二的？”这个行为，他们真的理解不了。
    “先学着看看。”陈永峰淡淡笑着回答。
    他听见了前面跟同桌，三个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他们考这个高中，可是拼死拼活才考上的，这位陈永峰同学，初中一天没上，全县第一名的成绩上了高中，然后一下子订了三年的教材，说先学着看看？
    他还是人？
    “好了，书都拿到了就别说话了，要去厕所的赶紧去，一会儿开始上课了。”说着，王成秋把今天的课表，竖着写在黑边左侧。
    这黑板，也跟后世出现的黑板不一样，这黑板只是在前面的土墙上面，刷上黑色的漆，擦黑板的时候，粉末飞扬，还很不容易擦干净。
    中午午饭时间，用的是饭票。交了饭钱与粮食的住校生每人三大张饭票，上面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印了日期，写着早午晚。比如今天是九月一日中午，就要撕掉九月一日午的那一小块，拿着去食堂换饭吃。
    陈永峰走读，但是也交了午饭那顿饭的钱，所以也拿到了午饭的饭票。
    食堂里面没有座位，只有一张张圆桌，一共两个打饭窗口，排在哪个都行，因为两个窗口的菜都是一样的，一菜一饭，打到一个铝饭盒里面，站在桌子旁边快速地吃完就赶紧给下一批学生腾地方。
    午休一个小时，陈永峰用最快的速度，把饭扒进嘴里，洗了饭盒之后，就冲出校门，中午可以自由进出校门的只有走读生，这一点对于陈永峰来说是大大的利好。
    他一路疾走，往陈默所在的托儿所跑去。
    走路要十分钟的路程，他六分钟就跑到了，托儿所一整个乱糟糟的，孩子们有的抱着被子在地上跑，有的小的还在老师的怀里哭，陈永峰双手撑着墙，仔细地往里看。
    在孩子群中，他不费力地就看见了，脸向着窗户，乖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自己专属小被子的陈默。
    她小小一只乖乖地躺在那里，娃娃的头在她的肩膀旁，娃娃的下半身也被她小心翼翼地一起盖好了被子。
    看着她已经早早地睡着了，陈永峰一上午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看来她适应得还不错。
    陈永峰扒着墙，呆呆地看着在教室里面午睡的陈默。
    “她睡了吗？在哪呢？哭了没？”邵锦成气喘吁吁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
    “你也来了啊？”
    “废话，谁能忍住不来啊，我这一上午屁股跟长刺了似的。”邵锦成一边说，一边抻着脑袋往里看，他跟陈永峰一样，也很快就发现了陈默。
    如果特别爱一个人，即便是在喧嚷的人群中，也能一眼看见对方，亲情也是如此。
    “啧啧啧，永峰你看看，咱们默默最乖最懂事了，你看那个小崽子，还在地上啪啪走呢，咱们默默自己乖乖抱着娃娃睡着了。”
    两个人在墙外也不敢呆太久，午休时间短，感觉差不多时间了，陈永峰叹气，“走吧，下午放学就来接她了，没多久了。”
    两个人终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躺在小木板床上的陈默睁开了眼睛，刚刚她躺着在看窗外的云，突然就看见大哥出现在墙头，她下意识地立马闭上眼睛装睡。
    没过一会儿，眯着眼睛看见，二哥也来了。陈默眼睛紧闭，把装睡贯彻到底，不是不想跟他们打招呼，只是睡着了他们肯定更放心一点。
    等他们走了之后，陈默重新睁开眼睛，再一次盯着窗外朵朵的白云看，它们在慢慢地流动，变化着形态。
    啧，吵。
    陈默闭上眼睛，让神识进入空间之内，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她来到空间中间的花海广场，躺在躺椅上，妈妈的照片依然还在老位置。
    “妈，上托儿所好烦啊。”
    杜柄芳依然还是温柔的笑容，在相框中，陈默看了一眼母亲的笑容，心情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妈，一起午睡吧。老师说了，谁先睡着谁是好宝宝。”
    【空间。】
    【在，主人。】
    【播放海浪白噪音。】
    【是，主人。】
    空间内，响起阵阵海浪声。陈默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
    今天全天的课程，陈永峰都认真听了一下，难度很小。而且老师讲解的速度很慢，有时候听得陈永峰昏昏欲睡，就翻出教材来继续往后看。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学生们要利用这节自习课把白天讲的课程查缺补漏，科任老师时不时会来教室溜达一趟，答疑解惑。
    王成秋背着手，在教室里面巡视了两趟，经过陈永峰桌子的时候，伸手敲了敲他的桌子，“陈永峰，你跟我出来一下。”
    到了王成秋的办公室，这位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师，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像是一名记者一样，问了陈永峰很多问题，如何学习，如何自学，以后想考哪个城市的大学，想学习什么专业。
    在聊得尽兴的时候，随手拿出纸笔，写了一道他最近一直在琢磨的数学题给陈永峰看。
    上面写的是方程式 x2+ y2=z2的正整数解，陈永峰看了一眼，“王老师，您在琢磨费马最后定理？”
    王成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知道这个？”
    “嗯，当然知道，这个费马最后定理，与四色猜想，哥德巴赫猜想，并称为世界近代三大数学难题。只需证 x4+ y4= z4和xp+ yp= zp(p为奇质数)，都没有整数解。”
    王成秋没想到，在一个小县城的高中里面，可以遇到一个也知道费马最后定理的人，甚至还是他刚刚高一的学生。他本来是一名大学数学教授，但是被打成走资派，批斗之后，就被调到这偏远的东北县城来当了一名高中老师。
    他并不怨愤，甚至很开心能远离以前的地方，躲在这里安静地教书育人。只是，喜爱数学的那颗心，一直在燃烧着。
    此番遇到陈永峰，听着他嘴里说出费马最后定理，王成秋真的激动了，他摘下酒瓶子底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
    第291章 托儿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