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见她惫懒,哭笑不得:“这般说来,竟还是贫尼的不是了。罢罢罢,既然如此,我这庵中有井,外面不远又有山泉,房前屋后种了菜蔬,伙房里还有二三百斤粗面,足够你徒弟吃上一阵,且让他们在此度日,贫尼陪你去汝阳王府走一遭吧。”
她这番话说出,叶孤鸿暗自佩服:好个师太,虽是出家人,又是女身,当真豪气不让须眉!不怪灭决师太这等高傲人物,如此和她交好。
灭决听了,也流露出感动神色,却摇头道:“姐姐,非是妹子不识好歹,这若是我私事,自然要请你相帮,只是此剑乃我峨眉的脸面,若是央了别个相帮,祖师面上须不好看,这桩事,只能我峨嵋弟子承担。”
她将祖师爷搬了出来,晓风却不便再说,皱眉片刻,又指叶孤鸿道:“你若定是要去,却不可带这累赘小子,这小子是富家少爷出身,拉了粑粑尚不知会不会擦呢,随你风餐露宿,途中或是生病,或是闹脾气,不够你折腾的。”
她这般一说,灭决果然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叶孤鸿——
她虽很想带着师兄转世之身去夺回失落宝剑,但他真个拉起粑粑来不会擦,自己该怎么办?
叶孤鸿叹一口气,跳起身来抱拳道:“师伯,师父,弟子家虽然有些薄财,却不是娇生惯养的,穿衣戴帽,吃饭睡觉,弟子样样精通,此其一也。其二,汝阳王府既是王府,必然广大,师父武艺虽然高明,他府里未必没有厉害的供奉,我年纪小,若是充做杂役、小厮,先自混入府里,打探到宝贝具体所在,省了师父多少功夫?
他似小大人般侃侃而谈,说道其一,灭决、晓风都笑了起来,待说完其二,二人均是眼神一亮。
灭决还好,在她眼中,大师兄转世自有宿慧,晓风师太却是真正吃了一惊,讶然道:“咦!你这孩子年纪小小,倒有这般谋略,当真是被你师父收了个好徒弟。孩子,你可知道你去卧底,若是被捉住,只怕你师父也来不及相救,那你这条小命儿啊,便算没了。”
叶孤鸿把胸脯一拍,虎下脸道:“我爹娘哥哥,都吃鞑子害死,我和鞑子不同戴天,只要和鞑子为敌,区区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他若是前世身躯,这般说话,可谓血气十足,然而今世顶着一张正太脸,纵然慷慨陈词,看在二女眼中,也只觉得奶凶奶凶,顿时又是欣赏、又是爱怜。
晓风师太忍不住搂过他道:“不愧是我华夏男儿!艳青,你我姐妹一场,贫尼素未求过你什么……”
灭决师太把眼一瞪,厉声道:“住了!你上次不是想学我派北斗步法么?贫尼拼着将来被师父师祖问责,做主传给你了,别的多一句话都不要说!”
正如她的心思瞒不过晓风,晓风师太的心思也瞒不过她,一眼便看出对方竟想抢自己的徒弟,这一下真正是触犯逆鳞,当即舍出一门绝学,了断对方心思。
晓风师太不料她反应这般快,愣了一愣,苦笑道:“罢了,你家北斗步法,听说乃是昔年郭大侠从全真派天罡阵中悟出,贫尼若是得了,将来也演练一门剑阵,开宗立派,也算有了镇压气运的绝学。”
说罢,正色道:“这个孩子既然有这番心胸,又有这等智谋,咱们倒是不该拿他当小孩儿看待,妹子,你行事素来鲁莽,此番北行,这个孩子若有良言相劝,你往耳朵里听一听。”
灭决听她夸赞叶孤鸿,倒比夸她自己还要开心,当下横了晓风一眼:“我自己的徒弟,难道不知他斤两,你只顾放心!只是这个年,怕是不能回峨眉过了。”
说罢正事,将三个女徒唤回房中,对她们道:师父有大事要去办,这些日子让她们留在晓月庵,事事都要听晓风师伯的话。
待到次日天明,几人一起去庵后寻了块空地,掘了几个土坑,将叶员外一家四口,并那仆妇宋嫂安葬。
这个天气泥土冻得坚硬,本来难挖,还好灭决、晓风都是内力有成的高手,锄铲并用,也未耗费多少时间。
坟墓垒成,叶孤鸿上前跪拜,三个女徒中个头最高挑的一个,上前递了几陌纸钱给他,说道:“师弟,这是我们三人昨夜绞的纸钱,你烧化了伯父、伯母,也是我们三个师姐一点心意。”
这个女徒生得一双丹凤眼,相貌清秀俏丽,只是颧骨微高,嘴巴略大,皮肤不够白皙,显得有些刻薄,但此刻望着叶孤鸿的眼神,却满是诚恳。
第9章 漫漫远路,荡荡风烟(中)
叶孤鸿昨夜已知道,此女叫做丁敏珺。
当下接过纸钱,行了个礼,认认真真道:“多谢丁师姐!”
又冲另外两个女徒行礼道:“也谢谢纪师姐、贝师姐。”
纪小芙肤色雪白、相貌柔美,贝锦宜个头矮些,样貌娇憨,圆圆脸庞,还带些婴儿肥,二女一个十四,一个十三,丁敏珺则是十五岁,都是灭决师太近年所收录的俗家女弟。
见叶孤鸿致谢,贝锦宜面孔一红,连连摆手:“你谢丁师姐、纪师姐就好啦,我的手可笨,绞坏了好几张呀。”
声音细嫩娇嗲,竟是天生的夹子音。
纪小芙年纪不大,气质倒是典雅,温柔款款道:“我们是你师姐,便都是自家人,这一番心,本是我们该尽的。”
灭决师太见三女做的纸钱,也自欢喜,点头赞道:“难为你们有这番细心,这正是当师姐的样子。一会儿烧纸,你们也替孤鸿的父母磕个头,告诉他们,孤鸿入我峨眉,他们在天之灵尽可放心,为师定把他们儿子培养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三女闻言,待叶孤鸿叩头烧纸完毕,果然也上前磕了头、烧了纸,叶孤鸿跪在一边,一一还礼。
灭决师太、晓月师太也自上前拜祭,她们是出家人,只是合十行礼,又默默念了一段经文,替亡者消灾祈福。
只是叶孤鸿看二人口型,自家师父念得磕磕绊绊,显然宗教业务不算熟练,打架杀人才是本行。
安葬了叶家几人,众人回晓月庵用午饭,叶孤鸿收拾起两只包裹交给灭决——
这些都是叶员外几人随身所带之物,被他重新分装打包。
原来叶员外自从资助义军,便时时走漏风声,惹来官府来拿他,因此早早挖了地道,又收拾起行李包裹,以便逃走时足够利落,其准备不可谓不完善,然而还是低估了元军的战力。
这两只包裹一大一小,小的那只,里面是二十两黄金,一百两白银,以及宝钞、铜钱若干。
大的那只,里面都是金银,以及珠宝玉器等珍贵物事,算是叶家真正的家底。
灭决师太奇道:“这是你自家的钱财,给为师何干?”
叶孤鸿望着她道:“峨嵋派就是弟子的家了,师父是掌门人,便是一家之长,这些钱自然要给师父,以供本派用度。这小包儿,我们师徒带着做盘缠,这大包儿便先留在庵中,请师伯保管。”
灭决师太一皱眉,正要说话,晓月师太拉住她,微笑道:“这是你徒弟一番孝心,他如今又无别的家人,既然给你,你便收着。还有,你徒弟不知,贫尼还不知?你却是个不善经济的,此行往返数千里,你身上怕是也快没钱了吧?你不要他的钱,难道当真一路化缘去大度?”
灭决师太被她说的面孔一红,无言以对——
她果然不是个会理财过日子的,如今囊中所余,只剩十几个铜板,这一次来探望晓风师太,未尝没有弄点盘缠之意。
遂点头道:“这番说法却也没错,他的便是峨嵋派的,峨嵋派的,也便是他的,既然如此,这些财物为师就收下了。只是这些军马,却该如何处置?”
叶孤鸿看看外面,飞雪未停,想了想道:“若是认识本地反元的势力,倒是不放送给他们,若不认识,那我师徒便骑着往北,走出数十里,弃了自去,鞑子便是找到这些马,也没法找到师伯的庵里。”
灭决师太便问晓月师太,可有门路处理马匹,晓月师太摇头道:“贫尼隐居在此,素来不大和江湖中人跟打交道,只是听说鄱阳湖中,很聚集了些好汉,专同鞑子做对。”
灭决师太行事干脆,当即道:“既然如此,便骑马去鄱阳湖,弃了它在湖边,若那些好汉有运道,拾了马去,胜过叫鞑子们占便宜。”
三言两语定下,师徒两个便牵马出发,晓月带着三女徒出庵相送,丁敏珺趁晓月师太和灭决说话,悄悄走到叶孤鸿身边,拉了拉他小手,低声道:“师弟,我听说大都乃是天下一等一繁华所在,你若是见了甚么好玩新鲜的物事,记得买些给师姐玩儿。”
叶孤鸿看她三女衣衫,质地做工,都是平平,颜色也有些陈旧了,想来灭决师太这等性子,也是不大会赚钱的,平时只怕也不大会满足徒弟们的物质欲,大抵是丁敏珺见他“身家豪阔”,因此出言相求。
便笑着点头道:“师弟记下了,回程之日,定叫师姐惊喜。”
丁敏珺立刻乐的合不拢嘴:“师弟可不许空口哄我!你这般说,师姐日日望你平安早归。”
叶孤鸿一笑,回头望去,纪小芙倒还好,贝锦宜却是面含期待、羡慕神色。.
心中一转,料到她亦有意求恳自己带些新鲜玩意儿,却又不似丁敏珺胆大,敢开口索要。
他心里年龄二十多岁,看这些师姐,不过是初中的小女孩,本来也无甚感受,只是她们昨夜替自己绞得许多纸钱,足见情意,便也乐得逗她们欢喜,微笑道:“纪师姐、贝师姐的惊喜,小弟一并筹备。”
贝锦宜闻言大喜,忍不住轻轻跳了一跳,纪小芙却低声道:“师弟和师父去干大事,凡事小心为上,不必特地替我们准备甚么的。”
丁敏珺忍不住翻个白眼,碰了碰叶孤鸿,小小声道:“你这个纪师姐,专门会做好人。”
叶孤鸿冲她一笑:“师姐们都是好人。”
有说不说,叶孤鸿这具身体,虽然还是正太,却是唇红齿白,目秀神清,这般一笑,丁敏珺不由一呆,心里暗暗忖道:我这个师弟,生得真是好看,若再长大,男儿中怕没有比他还俊俏的了……
她已是情窦初开年纪,这个念头一转,自己先害臊起来,面孔一红,扭过头不敢再看。
这时灭决师太和姐妹说罢了悄悄话,高声道:“送君千里尚须一别,贫尼和孤鸿这就去了,姐姐,这几个孩子,多劳你费心了。”
说罢合十一礼。
晓风师太道:“你我情分,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此去万事都要小心,人,可比剑重要。”
灭决师太点点头,抱起叶孤鸿,一跃上马,左右牵了其余几匹马儿,一挟马腹,望着北面奔出。
其时天地间大雪茫茫,满目纯白,叶孤鸿回头望去,只见晓风四人已成了小小黑点,再往前看,远山近树,素裹银妆,长风吹来,雪花纷飞,胸中蓦然涌起无数豪情——
前世学武多年,长恨未不逢时,偶尔午夜梦觉,念兹在兹者,不正是此刻踏入脚下的江湖么!
第10章 漫漫远路,荡荡风烟(下)
师徒二人纵马雪中,一口气奔行十余里,正遇一道大水,自南向北流去,水势汤汤,乃赣江也。
灭决立马水边,看了片刻,复又疾行,沿着江岸奔行数十里,只见前方岸边泊着百十条大小船只,岸上无数土屋茅舍,鳞次栉比。
此时天色隐隐将暮,户户人家炊烟漫连成片,仿佛雪势都比别处小了些。
又有小儿追逐嬉笑、商贩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让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暖意。
灭决减缓马速,指点前方道:“徒儿且看,此处乃是吴城镇,当年东吴大将太史慈于此筑土城驻军,威逼豫章,因此得名。他这镇子东临赣江,西临修水,修水、赣江于镇北合流,汇入鄱阳湖,因此水盗横行,连官府也奈何不得!”
叶孤鸿闻言,探头打量此镇形势,点头笑道:“他有大湖做退路,想必官兵来的人少,杀不过水盗,若是大举进军,水盗们自往湖中一藏,官兵便只能徒耗钱粮,进退两难,索性撒开了不闻不问。”
灭决师太笑道:“你倒聪明,果然便是如此。不惟鄱阳湖,洞庭湖、太湖、巢湖等地,也多有类似此镇的所在。”
叶孤鸿摇头道:“可见元廷倒行逆施,不得民心!他管不了的地方,反而繁荣,这等官府,着实可笑。”
灭决师太点头道:“若是官府能够涉足,哪里有这等热闹光景?光是收税逼捐,便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家。”
说话间,师徒二人已进镇子,灭决师太一跃下马,牵着马匹缓步而行。
她一个美貌尼姑,独自牵了七匹战马,其中一匹马背上,又坐着个粉妆玉琢般孩童,这等组合古怪无比,沿路的人无不盯着她看。
灭决昂着头,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顾自前行,过了两个路口,只见一幢三层高的木制楼宇,门前挑出一个旗帘,写着“云来客栈”四字。
灭决拴马门前,抱下叶孤鸿,师徒二人大摇大摆入内,寻张座头坐下,灭决招呼店小二道:“造两份素面来。”
叶孤鸿一拉灭决袖子,低声道:“师父,如何恁般简朴?人在旅途奔波不易,既然亏了脚板,却不可再亏了肚子。”
这话若是别个徒儿说起,免不了吃灭决说上一番大道理,但是叶孤鸿一说,灭决却只觉有趣,不由乐道:“小财主,倒忘了你是娇生惯养的,罢了,你想吃什么,只管点来无妨。”
叶孤鸿看看墙上粉牌,叫道:“小二哥,炒一碟石耳,再炒碟罗汉菜,主食便要碱灰粑、板栗糕,再烫一壶醉石。钱若有多的,你自将去吃酒。”
说着摸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见了欢天喜地,忙把银子收了,堆笑道:“师太,小公子,且稍等,小人去催厨子加急,片刻即好。”
不多时,小二便把一壶烫好的酒端上桌,又奉上一小碟豆干,笑道:“这豆干是本店小小心意,客人们搭一搭嘴。”
待他去了,叶孤鸿起身执壶,斟了一小杯酒,放在灭决面前:“师父,受了一天风寒,饮杯热酒去去寒气。”
灭决本有酒量,又喜徒儿孝心,也不推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醉石酒乃是庐山一带名酒,相传乃是陶渊明传下的方子,酿造时置入菊花,香气格外清雅,倒是颇合灭决口味,
灭决放下杯子,吐出一道酒气,笑道:“此酒有些滋味,没想到你这小少爷,点菜倒还有些主张。”
叶孤鸿笑嘻嘻道:“行万里路,吃万家肴,此乃人间乐事,到了一个地方,自然要尝尝本地特有风味,才算不曾白来,我只顾拣本地特有的东西点来,多半不会有错。”
灭决自入峨眉,只顾醉心学武,后来做了掌门,更觉百事繁杂,以至终日锁眉,哪里顾得甚么享受?
闻听叶孤鸿这番言语,一时倒是颇有触动,忽然想起祖师来,叹道:“我师父风凌师太,曾和我们说起,道是祖师博学多知,随她老人家行走江湖,去得什么地方,要吃什么东西、喝什么酒水,件件都有说头讲究。我们这些后辈,却是粗糙惯了,哎,若是祖师见了你,想必十分欢喜。”
这时店小二使一只大托盘,端上诸般佳肴,灭决拾箸一尝,果然比素面滋味好了许多。
尤其那碱灰粑粑,是选上好的早禾秆烧灰,将禾秆灰泡入开水中,过滤成碱灰水,再用此水浸泡粘米,待米浸胀后磨浆,置入红糖打色转味,于锅中煮熟后切成长条,待阴凉干燥,切为薄片,于菇子、青菜同煮,柔韧爽口,别具风味,甚得灭决欢喜。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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